(一)
初夏的黎明十分,夜色已经褪得稀薄,东方的天空隐约露出一丝微白的曦光。人们都还睡着,街道里一片寂静,秋生推开门,老式的厚重门框便发出吱呀的声响,回荡在空气中。于是,属于秋生的一天,也属于杨家镇所有人们的一天就在这样清亮而古老的开门声中开始了。
杨家镇是一片襟山带水的小镇,天亮的时候,你会看到这里有很大的一条河,河水在阳光下泛出明明灭灭的银色的光。河的对面是高大的山峰和一片郁郁葱葱的麻柳林,茂密的枝叶里时常传出清脆的鸟声。然而现在只有一片暗黑色的轮廓,在四周魏然狰狞的矗立着。
秋生背着书包穿过了整条镇子,天空逐渐变成一片灰白。远处,横亘着这座镇上最大的石桥,桥上是三三两两早起上学的学生。这个时候,秋生知道该碰到他了,穿着一身褴褛不堪的衣服,灰白的胡子淹没嘴唇,一手拿着残破的、半边竹枝被磨平了的扫把,坐在桥墩上或者用竹扫把扫遍小镇的角角落落,风雨无阻。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天秋生并没有看到他。他有点焦急和惊讶地站在路口向一个桥洞里张望,却最终什么也没能看见。秋生总觉得那些黝黑的桥洞像是无底洞般,藏着很多东西,也吞噬着很多东西。
秋生想着,摸了摸书包,刚从锅里拿出来的馒头隔着帆布在后背冒出丝丝温热,他小心的拿出一个放在桥墩上,便转生向着学校的方向跑去,身后的天空已经开始露出薄薄的暗红。
(二)
“知道么,那个臭乞丐病了,早上我在河边汲水时听到他在呻唤。”
“哦?死了才好。”
“真恶心。”
镇子上的人们开始疯狂地议论,或是嫌弃、或是鄙夷、甚至还有一些喜悦和迫不及待。一连好几天,秋生路过大桥,看见桥墩上的馒头纹丝不动地放在那里,他的心里就变得冰凉。
怕是捱不过去了吧!
第四天的清晨路过大桥时,秋生远远地看见一团黑影蹲在桥墩上,心下一惊,待走近时才发现他坐在桥墩上,啃着几天前的那个已经硬得像石块的馒头。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蓬在脸上,身上的衣服像一片片破布一样地挂着,早已看不出任何颜色。
许是察觉到秋生的目光,他缓慢地抬起头来,咧着嘴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眼睛里蒙着一层灰色死寂的翳,干裂的嘴唇里快要渗出血来。秋生再一次拿出一个温热的馒头,放到他旁边的石墩上。
所有的情节和动作就像是一场无声的电影,重复在这座桥上和杨家镇的无数个岁月里,或许一切也应该是这样。然而这一天,就在秋生转身离开的时候,老乞丐突然用手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又迅速地缩了回去,只盯着自己已经黑得看不见皮肤本色的双手发愣。
秋生的心里突然有涌过一种无可名状的疼痛,这样的疼痛曾伴随他无数的日日夜夜,直到今天看到那双触目惊心的手,秋生的心里再也抑制不住,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别哭,孩子”,老乞丐伸手拍了拍秋生的肩膀,却也不禁地老泪纵横。
“快来看啊,乞丐和哑巴在一起。”
“哈哈,一个乞丐,一个哑巴,真好笑啊!”
“他们竟然在哭,哈哈,你看,他们竟然在哭!”
嘈杂的声音伴随人群向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他们纷纷露出一脸鄙夷或是调侃的神色望着秋生和老乞丐,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秋生,你就是个孽种,活该哑巴!”
说话间,秋生只觉得后背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疼痛夹杂着很大的力道让他的重心急速向前,一下扑倒在老乞丐的怀里,眼泪瞬间砸了下来,双手因握得太过用力,指甲陷进肉里,隐约露出丝丝殷红。
这一次,秋生没有像平时一样选择隐忍。他站起来拼命向人群扑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啊啊啊”的怪叫,连抓带咬的,只把围观的人吓了一跳。
“你们欺负我没关系,不准欺负他,不准欺负他!”
老乞丐用嘶哑的喉咙大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和哭腔,举起他的扫把向人群挥舞。
“他们疯了”,有人惊恐地大喊,随即人群四散开来。石桥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秋生“啊啊啊”的怪叫回荡在6月早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凄凉。
“孩子,是我连累了你啊”,老乞丐垂首顿足,声泪俱下。
(三)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山峰和树木连成一片巨大的阴影围在小镇的四周,镇子里灯火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秋生站在不远处的街道口,望着离家短短的不足20米的青石板路,内心觉得无比的荒凉和陌生。
“好的不学,学打架,我看你本事大得要上天了!”
“你这么喜欢那老乞丐,去和他住啊,让你离他远点,你还偷馍馍给他,反了你!”
秋生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养母说的话,突然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家里他是那么的可有可无,甚至多余。秋生一直记得,在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养父养母站在桥洞下拉着小小的他的手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怜惜和期盼。
“我们会好好善待这孩子的!”他们对老乞丐说。
于是,可怜的秋生拥有了新家和爸爸妈妈,也曾感受了一段温暖的童年岁月。只是好景不长,两年之后,被诊断无法生育的养母竟然意外地有了自己的孩子,从那一天起,秋生再也没有得到过他们的笑脸和呵护,也是从那一天起,秋生明白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不会说话的外人。
“孩子,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啊?”
老乞丐听到桥下有人往水里不停丢石块溅起的水声,从桥洞上爬下来,正看到坐在麻柳树桩上的秋生,眼睛里带着浓浓的夜色。
秋生只是摇头,将手里的石块一股脑地扔向河心的水面上,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在月亮下像是河面上开出了无数白色的花。
那一夜,秋生和老乞丐一起睡在桥洞里,他觉得无比的轻松和自在,就像是回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尽管秋生并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是他想,也不过如此吧!
在秋生很小的时候,他的亲生父母就将他遗弃在了石桥下,大概是因为他天生的声带缺陷,注定此生无法开口讲话罢。住在桥洞里的老乞丐不忍心看他活活饿死,用自己捡来的食物喂给他吃,于是,秋生就那么不幸又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我当时正好捡破烂回来,看到石头上被布裹着的你,那么小,我就想这是哪个天杀的,好好的娃儿非要丢了饿死!”
“那时候你太小了,食物根本咬不动,我把馍馍嚼碎了一口口喂你。当时正好是秋天,就给你取了秋生这个名字,希望你能活下来,总算是没有白费啊!”
老乞丐自顾自地说着,秋生默默地听着,透过桥洞看着远处天空中的星星满满地落了一河,闪闪发光。
“哎,真不知道让那家人把你领走到底是对是错,原本以为他们没有孩子,会好好待你,谁成想……”
老乞丐没有再说下去,旁边的秋生闭着眼睛往他的怀里挪了挪,老乞丐伸手扯过掉在一边的破烂衣裳,盖在秋生的胸膛上。既然过去和以后他们都看不到、拿不准,还管什么对错呢?
(四)
秋生最终还是被接回了养母家,原因是其养父母迫于周遭的一些社会压力不得已而为之。杨家镇是一个很封建迷信的小镇,当地有一种说法,天生残疾的孩子是上辈子有人欠了他们的债,在来生用这种方式讨回。而遇上他们的人如不能善待偿还,他们就会生生世世地找上门来。
秋生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真是假,只是他想,如果是真的,他的亲生父母怎么会丢了他呢?
八月上旬,杨家镇进入了漫长的雨季,一连下了十多天的暴雨,让整个镇子都泡在水里,木板门和窗框上开始长出白色的霉斑,青石板因雨水的冲刷变得湿滑油亮,石板的缝隙中布满了绿色的青苔,路过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滑倒。
有多久没有见到他呢?
似乎是雨天开始之后吧,等天晴了就去看他。
秋生披着蓑衣一边想着,一边将一捆带泥的油菜扛到门口丢在地板上,衣角上的雨水像眼泪一样大滴大滴地流淌,砸在潮湿的地面上。
那天夜里,杨家镇下了这个秋天最大的一场暴雨,河水疯长,直窜上了河堤,浪头甚至冲进了杨家镇沿河一带人家的客厅里。
“秋生,涨水了,快起来!”
秋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做梦,一个机灵便从床上翻了下来,和镇子上的人一起踩着满地的泥水向周边的山坡高处跑。
“这是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洪水吧!”
“是啊,上次还是58年吧,记得当时的水势和现在差不多,把上游的石拱桥整个都淹了,娃娃鱼都游到房子里去了,现在叫什么来着?”
“大鲵。”
“呃,对,当时可一点不值钱啊,现在都成国家保护动物了……”
秋生听着村民的闲侃,心里忽地紧了一下,也不顾周边人们的劝阻,一个劲地往石拱桥的方向跑,他只是希望他能和所有人一样,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秋生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可是当他赶到石拱桥的附近时才发现,整座桥除了护栏上的孤独耸立的石柱,其他部分已悉数沉入洪水。
洪水一浪接一浪地涌过拱桥,也涌过秋生的心里,他楞在原地,不知道是该冲上去还是退回来,水流带着泥沙不停地从他的小腿冲刷而过,冰冷生疼,就像是被无数细碎的芒刺扎过,很多的岁月和片段就那样毫无防备地闯上他的心头,他的眼前。
很早之前,他们一起住桥洞的时候,秋生时常会在夜晚望着月亮发呆,并指给他看,他说“秋生,不能伸手指月亮,月亮会在你睡着的时候来割你耳朵”;在每一个早晨或傍晚沿河捡破烂的路上,秋生喜欢沿着河边把脚丫子都浸在水里,他总是说“秋生,往里走,河边走会被落水鬼拖下水的”;在秋生被镇上的人欺负和嘲笑时,他总是冲上前来,把手里扫把用力地往地上一拄,“你们谁敢欺负秋生”;在没有捡到食物的雨天,他们窝在桥洞里,他把仅剩的一点食物留给秋生,说自己不饿,却在一旁舔着手上食物的残渣;他总是说“孩子啊,别哭,是我连累了你啊”……
秋生的眼泪像是漫无边际的洪水肆意横流,他多希望自己不是哑巴,而是瞎子,什么都没看见,没有洪水,没有被淹掉的拱桥。可是,那又怎样呢?看不见就不会发生了吗?
几天之后,人们在河水下游的树林边发现了老乞丐,全身都河水泡得浮肿发白。好心的人在树林里挖了一个土坑,将他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掩埋了。
秋生没有去见老乞丐的尸体,只是默默地站在石拱桥上,看着洪水后恢复平静的镇子横卧在大山和清凉的河水边,阳光无声落下,房顶上升起缕缕炊烟,孩子们在街道上打闹,山坡上将要熟透的麦子黄灿灿地在风里摇曳,很快就会有村民前来收割了。他想着,只觉得眼前的光晕里浮现出一张和蔼苍老的脸,灰白的胡子和头发,嘴唇厚实而微微发白,眼睛里带着沧桑和一如既往的柔和。
他听见他说:“秋生,好好活着!”
秋生拚命地点头,泪如雨下。良久,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馒头放在桥墩上,远处,成群的乌鸦正黑压压的俯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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