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记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叶老三是江城下辖边远县的人。快十七岁的时候,身高已到一米六七,不胖,但身子骨却很精壮。一脸敦厚,脑子反应快于常人数倍,眨巴眼的功夫便有了新主意。他为人忠厚,一直要求自己做人要厚道,不可趁人之危。初中毕业,中专没考上,差八分;重点高中上了线,但父母担心三年后考不上大学也是白搭,就没去入学。他拳划得好:一定终身,两相情愿,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巧成图,八仙过海,九九长寿,全家福禄。喊得溜得很,从小就没人赢过他。

那是九十年代初期,那年春天,四乡八镇的年轻人都想着要出去打工,他也不例外。说是打工,其实就是带了煮熟的腊肉,鸡蛋,一行六个人坐了班车,再转火车,绿皮那种,就到了陕西的一个地儿,榆树下面的什么地方。又转班车,就到地方了。干什么呢?下煤窑,挖煤。

到了腊月的时候,一起去的还剩下四个人回家。不在了的两个,一个是矿上冒顶了,跟别人一起没了,赔了五万。另一个也没听说发生什么,就没了,是另外两个一起下井的外省人代领了赔偿金三万,转交给前去处理的村支书。

叶老三常年不休,累得跟个煤猴似的,挣了三千五。除去路费及路上花销,到家三千出头。

叶老三本名叶永贵,排行第三,大姐叶永梅,三年前已经远嫁。哥哥叶永富,脑子不太灵光,在家务农。到了小年,置办年货的时节,庄户人家也开始盘算起明年的出路。父母问他是否再挖一年,叶老三头摇得像拨浪鼓,断然拒绝了。


过完大年十五,春寒料峭。他给家里留下化肥、种子钱,又给二老每人塞了零花钱各五十,收拾了换洗衣服,便坐上了去江城的班车。

到了江城码头,层层叠叠都是做生意的门面。大到床单被套、服装布匹,小到陶瓷玻璃、针头线脑,凡是除了吃,穿度用的东西一应俱全。有钱的老板守着门市,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样子。像叶老三这样刚进城没有根基的,全是给人肩挑背扛,挣些力钱。

叶老三却不这样。有人需要搬运的时候,他总是手脚麻利,勇闯一线。闲时别的力工抽烟打牌,躺在江边晒太阳。他便找了筲箕,从熟悉的大户处选了香皂洗发水,找个遮阴的道边,一轱辘摆开,做起小生意。零售的比开门市卖的少个一毛两毛,批发的别人赚三分他就赚五厘,过了一个月竟然也有了两位拿货的常客。虽然偶尔也会遭到公家的打击,但他门道多,风声知道得快。总是赚得多,损失少。他常去进货的上家是“生活家”,店主是一位江浙的老太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原先是大儿子开的店,经营一些洗发水香皂毛巾等日用品。大儿子得了绝症治不好,二十多岁不在了,又没成家。二儿子在江苏教大学,铁饭碗,不愿意做这些起早贪黑的买卖。老太太便独自雇了个叫秀芳的姑娘,继续经营下去。老人读过书,善良,跟那些粗糙的生意人不一样,他觉得。

两个月下来,天气开始转热的时候,叶老三算了算,除去吃喝住,居然赚了二百多块。他对此很是满意,这绝对安全啊,至少不会像挖煤那样死人。

快端午的时候,别的力工前前后后都回家过节了。老杨家接了大买卖,端午要装两个大车的货物。平时也就八块钱的力资。我给你十块!老杨说,你到时不要变卦。叶老三呵呵一笑。老杨脸上胀鼓鼓的肉,是码头这一大片的商会会长,买卖做得大,有理无理别人都得让着他。上个月帮他搬货到半夜,老杨请他宵了夜,还划了拳。这个人还行,他觉得。

过完节,叶老三的时间就分得很明确了。早晨和下午,发货高峰期的时候,就全做力工,奔走于商家和货运部。平时只是一心一意地经营自己的游击买卖。

收益越来越好。 他也偷摸问过门市的租赁行情,五个平方的门面租金八千一年,但转让费很贵,要五万。

   

酷暑转瞬即至,气温骤然升到三十五度。风开始慵懒起来,街边的树一动不动,如同漂浮在江上的船。这天下午两点,正热的时候,叶老三送了一趟急货去码头的货运部,远远看见两个人影从高高的码头下往上冒。这三百多步的台阶,在烈日下闪着白光,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天河。平时那些力工们都喜欢待在码头,有人时就兴高采烈冲下去,给客人搬运行李。尤其喜欢外国人,冲下去就“hello”,漆老五以前给一老外搬过两个不大的行李箱,收了五十块,牛都吹了两年半,收费记录都没破。

太热了,他抹了一把汗,咚咚咚地往码头下跑去。来人两位,一个一米八的个儿,四十来岁,本来应该是白人,但此刻满脸通红,高鼻梁、蓝眼睛。另一位倒是个中国人,不过一米六,手里拿顶遮阳帽,给老外扇着风。你好,没等叶老三“hello”,那个中国人已经艰难地开了口。他指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麻烦搬到银河大酒店。路不好走,台阶不好上,他踉踉跄跄地往前奔,汗水啪嗒啪嗒地砸在烈日下的石板上。

酒店离码头不到一公里。到了地儿,叶老三已是浑身湿透。他打算把行李箱搬进去,但门口保安不让进,说这是“涉外”。外国人掏出一张印着外国人的钱,被中国人挡回去了。他打开钱夹,抽出一张四伟人,递给叶老三。“太多了呀!”,叶老三看着上面的“100”,脱口而出。中国人说,辛苦了。老外也在一旁挥舞着手,说着三扣。

推不过就收下!这时两个酒店的保安走过来,足有一米八的个儿,分别拎了行李箱,跟两位客人一起进店去了。老外隔着玻璃挥着手,说着拜拜。

再见已是第二天傍晚,叶老三发完货,路过码头旁的茶铺,那里围着一群人。他顺着夕阳金黄而炽烈的光芒望去,正是昨天去银河大酒店的两人。老外也看到了他,招手示意他过去。叶老三有些纳闷,两人身边空空如也,并无什么东西需要搬运。

史密斯!中国人指着外国人说。

史密斯抿了一口苦丁茶,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随即叽哩哇啦讲了一番。

史密斯先生问,你对江城的日用品贸易了解么?中国人说。

叶老三不知如何作答,涨红了脸。旁边的力工们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

钩宏。史密斯说了一句洋文,算是化解了尴尬。

到酒店谈,中国人对他说。

二人给银河大酒店看门的保安交涉了十分钟,对方拿了一个夹子,详细登记了叶老三的身份信息;再由史密斯签了字,叶老三终于进了银河大酒店一楼大厅。

也就只是在一楼角落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桌子上摆着台灯,台灯罩子上缀着蕾丝。

他们询问了江城码头卖日化品的渠道,大致的价位等等。末了,史密斯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纸盒,打开看是一层印着精美花纹的塑料纸包装,撕开塑料纸,一阵清香扑鼻而来。叶老三陶醉在这清香里,中国人取出小刀,细心地切了一小半,给他带走试用。

那个夜晚,叶老三得到了非常舒服的人生体验。他感觉疲惫溜得远远的,躺在陈旧的木床上,也是笼罩在一股难言的淡香中。

第二天上午,他跟随二人去了“生活家”。老太太热情接待了他们,叶老三慢慢明白,外国人工作的厂子,是其他外国人在广州跟当地企业合伙开的,性质就是中外合资。生产中高端日化用品,牌子就是赫菲斯。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江城乃至辐射江城周边的代理商。条件是保证金一万,现款现货。老人有些犹豫,说是两日内回话。

送走史密斯二人。老太太交了底,店铺现在的货款跟买卖稳稳当当,再插个“赫菲斯”的话怕是有些吃不消,运转不灵。再说现在的普通皂出厂价五毛五,赫菲斯得六毛八。叶老三看了看这个印着西洋美女还剩大半块香皂的纸盒“赫菲斯”,踌躇起来。他感觉她不是担心周转不灵,她是担心外国货,没卖过怕折本。

出了生活家,叶老三回到落脚的地方,换了身干净衣服,去到车站买了回老家的票。

再回码头已是傍晚,街边的路灯发出微黄的光,竟然有一丝风吹过,带来一阵清凉。他去找了生活家的老太太,二人到银河大酒店填了“访客记录”,但还是进不去,得等史密斯他们下来。

要么保证金五千,现款现货;要么保证金一万,首批货付一半,依次类推。史密斯眨了眨蓝色的大眼睛,初步同意了第一套方案,点着头,说出了一串洋文。“我们给公司申请,明天回复你!”中国人最后翻译道。

叶老三把去年剩下的两千五加今年存的四百再加史密斯给的一百,共三千元交给了生活家。双方写了字据,约定以此为基础联合经营赫菲斯,如亏损,叶老三承担三千的亏损;若盈利,叶老三分得总利润的百分之五。

第二天上午,蝉鸣嘶吼得正厉害的时候,秀芳找到叶老三,说老太太叫她转告他,赫菲斯的合约已签,付过款两周时间就可以到货了。

首批二百箱赫菲斯,共一万块香皂。第一天卖出九百块,第二天三千块,第三天卖出六千五百块,收了钱,倒欠买主四百块香皂,约定到货就发。

到中秋时,老太太张罗了一桌好菜,顺带进行了分红。叶老三分得一万零三百块。

后来他才知道,史密斯二人到江城的第一天就拜会过杨会长。只是他盛气凌人,要求先货后款,且拒不缴纳保证金,事情才不了了之。


秀芳介绍了丽芳给叶老三认识。准确说是叶老三在生活家认识了丽芳。繁重的进出货,老太太跟秀芳已经吃不消;即便叶老三扛起了搬运的大头,但散碎的买卖也是很费精力。找了别的人,要不工资要得高,还干事不着调;要不反应不行,定不住老主顾。丽芳初中毕业,想出去打工却没人带。在家待了一年多,经老太太同意,秀芳把她叫到了生活家。

她比他矮半个头,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丰润的脸庞,明眸皓齿。时常穿一件绣牡丹的鹅黄色体桖衫,米白色运动裤,蹬着小白鞋。动作麻利,如同一只穿行在生活家的大兔子。

她管叶老三叫三哥,叶老三直接叫她兔子。

第二年端午时,赫菲斯已经走进了江城方圆两百公里的家家户户。不用赫菲斯,仿佛身子就洗不干净;澡洗了就跟没洗一样,没有生活的品位和情调。

快到春节,一结算,从去年中秋到今年春节,叶老三分红共六万八千元。他带兔子吃了芭菲盛宴,兔子中了他的招,被芥末辣得睁不开眼。他们去看了《大话西游》,在电影院快乐的哄笑声中,兔子睡着了,靠在他的肩头,口水流出来……

他给父母和哥嫂买了从头到脚的新衣新鞋。捉摸不透侄儿的身高,就打算包红包,两百块。

过完年,码头最新的一栋商业楼开始对外招租。他和兔子去踩了点,又和生活家所在商场的门面反复比较。他们决定挑一间新楼的商铺。一是没有转让费,二是位置可以直接挑最好的,面积随意。他要了一楼进门最正中的地方,十八平米,年租金一万五,逐年递增百分之五。当然,要自己装修,他找熟识的装修公司算了价,装完要一万。他带人去看了市中心最高档的商场,心里画了图。最后花了一万五,把自己的店铺装出了同样的气派。

店里卖赫菲斯,也卖其他日化用品。他专门看店,唯一跟其他老板不同的是,上下货还是自己。有时候,他也会想起那一天烈日下,码头泛着白光的台阶,以及那张四伟人。

端午前,秀芳回了趟老家,带回来两个小姑娘。十五六岁,懵懵懂懂,涉世未深。高一点的是表妹,另一个是堂妹。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三哥太忙了,得把丽芳还给他。

三哥的商品,大多比市面上的同类高档一些,价格也公道。那时的商铺流行讲价,进价两块的东西零售也就卖个三块五,非得喊价五块,再讲成四块。店家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讲价的老头老太顿感占了大便宜,脸上乐开了花。三哥和兔子都不喜欢砍价,便都是明码实价,用打码机打了标签,贴在对应的位置。

每天早出晚归,时光过得很快。立夏后,乡下的活计越来越少,兔子觉得应该接父亲进城看看,见见三哥。兔子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一手把她拉扯大,很不容易。他一口答应,让兔子放心回去接人。自己托旁边店家照看店面,去了趟车站,托司机带话让大哥把父母送进城来。

在一个阳光亮丽的傍晚,双方老人聚在一起,格外开心。这是一家江边的火锅店,兔子点了满桌的菜,荤的素的摞了两层。三哥爹牙口不好,怕毛肚没烫好,便多煮了些时候。一入口,那煮老了的毛肚跟橡皮筋一样弹起来,红色的汤汁点亮了斜阳……

按照两家老人的想法,他们在正月初五摆了酒席。他们没有像码头别的生意人,在市里的酒店定好宴席,再包车把各方亲友拉进城,一路吹拉弹唱,搞得人尽皆知,很风光的样子。他们依了旧礼。摆酒初五初六两天,男方是初五晚加初六中午为正席,初六一早去女方迎亲。女方是初五晚加初六早上为正席,初六一早送亲。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将各自亲友送的礼金原封不动退回,再额外回礼了两百块超市购物券。


二月二,龙抬头,两人看了江边一处新建的楼盘,选了一套两室一厅。不够付全款,所以办了按揭,分十年还。

商场里面安装了公用电话,插上ic卡就能打。三哥便拉上兔子,去通讯市场买了两个传呼机。别在腰间,很神气。

兔子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不再像以往那般灵活。夏天的时候,来了一个大买主。要了两万块香皂,外加一万袋洗衣粉。香皂指明了品牌,要黄花。三哥知道,这个牌子是会长代理的,得向他调货。这几年物价在上涨,赫菲斯出厂价已经达到了七毛。这黄花客人只出六毛七,还得开票。三哥留了兔子在店,稳住客人。自己一溜烟去了老杨的店铺,老杨正在喝茶。这个货很紧俏,老杨说,给别人六毛六,给你六毛三,本来就是赚分分钱。三哥感觉没有利润,但有客户上门,总不能往外推吧。约定了六月底提货,便开了单据,收了定金一千。发票抬头说是提货再给。他送客人下楼,顺带从小卖部买了两瓶百事可乐给他们。又带了两瓶进楼,才发现兔子现在不能喝凉的。

三哥找到老杨会长,打算支付定金。老杨说这个牌子的货很紧张,必须付全款。他想到已经收了客户定金,便要了老杨名片,去银行柜台给他转了账。

放心吧,肯定准时交货。我办事你放心。傍晚收完档,在街边遇到老杨,他胸有成竹地对三哥说。

到了六月三十,还是没见客人提货。三哥用公用电话打了定金单上的传呼号,半小时没有人回。又打了一次,依然没动静。那天三哥一共打了八次,公话离他的店铺七米远。怕漏听,他把耳朵竖得跟真的兔子一样。依然听不到任何的电话声响。

直到七月十五,他再拨打那号,公话里说你呼叫的用户已停机。兔子嘀咕,是不是有人在搞鬼。三哥皱着眉头,没说话。

他打算找老杨协商能不能退货,扣点钱也行。要不扣点钱只退一部分也行。去了三次,第一次老板娘说老杨不在。你坐一会儿吧,喝点茶!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他。第二次刚好遇到老张也在老杨的店里,你这怎么能退呢?老杨微笑着对老张说。做生意哪有反悔的?老杨喝了一口茶,把杯子稳稳地放在桌上。第三次去店里两个人。一个老杨,一个老刘。老刘狠狠地瞪着老杨,眼里布满血丝:你这做人太不厚道,总有报应的。老杨指着老刘的鼻子尖:你他妈骂谁,你他妈骂谁?你自己不好好做生意,还能怪谁!情绪很激动,要打老刘的样子。这时老板娘从外面走了进来,高声叫,老杨你疯了是不是,叫你看店你吵谁呢?又安慰老刘,不要跟他计较,他是他妈个神经病!老杨便去推老板娘,你个鬼婆娘吃错了药是不是?老子的事要你管……

快开学的时候,有个县城的老客户订了一批货,有洗发水,香皂,牙膏牙刷。你帮我拿五百块黄花香皂,这个学校买好多年了,同一个牌子他好报账。客户说,那个牌子我们去拿三毛七,你看能不能便宜些。三哥心里猛地一沉,一抹黑云飘过眼前。

他感觉不便直接找老杨,刚好有个老客户拿货。你帮我拿五百个黄花皂,他对客人说,不要说是给我拿的啊!他叮嘱客户。客户以为他跟老杨发生了矛盾,只是笑笑也不说话。

但并没拿到黄花。这个牌子停产了。客户说老杨这样对他说。这个牌子便宜,但质量差。客户提了自己的东西走出去,留下一句话在三哥耳旁飘荡。

秋风刮起的时候,史密斯再次来到江城。老太太在江上渔船设宴招待。他有些失落,我是最后一次来见你们。翻译翻译道。合资企业股东间分歧太大,将会在年底解散。他通过翻译说。你们的保证金我将在年底之前申请退回,他补充道。

你是一个很ok的人,他双手握住三哥的手,很激动。旁边的中国人也同时激动地翻译出来。

快立冬,兔子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两家人都很是高兴。老太太过来,给他戴上一个银镯。


金融危机开始袭来,生意有些变淡。商户经营的品类也不再单一,商品的季节性越来越强。三哥的档口,跟老太太、老杨一样,夏天增加凉被、蚊帐;冬天增加保暖内衣、羊毛衫。

转过年,紧接着就是三八的忙碌。三月一号到七号都是中小的单。金额十万以上的都在三月一号前敲定。

二月二十六,店里进来几个穿工作服的人,一男三女。他们仔细地看了店里各种品牌的洗发水,确定了一款茉莉牌的产品,1.5L,正常发价15.5。就15吧,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说。其他几个好像也不拿主意,就是跟班,凑人数。三哥也不敢大意,在公话上跟厂家的销售员确定了库存,答应下来。

要三万瓶,共四十五万。我们先付你两万五定金。提货时集团公司账户付你全款四十五万,你再还我们两万五。她说。

三哥开好单据,女人留了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公司名称、座机、地址、开户行等,职位是采购经理。她让他拿了一瓶做样品,胶带封好,几人便出楼去了。

三哥一直跟着这个单,生怕有什么闪失。三月七号早晨,传呼机上收到物流公司消息,货已到本市。他才把这颗悬着的心放下来。傍晚五点半,货到三哥仓库楼外,便找了几个力工,正要卸车。几个着便衣的人走了过来。接到相关举报,有人举报你涉嫌销售假冒伪劣产品,请配合调查。几人各自亮出工作证,严肃地对他说道。三哥欲言又止。几人从公文包里取出封条,贴在了货车身上。又叫保安通知了商城及相关方的负责人,老杨作为会长,也在被通知的范围。再叫保安取来警戒线,围在四周。

老杨很惊讶地来到三哥面前,脸都变了色的样子,关切地说: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相关职能部门的车陆续到来,喇叭声一片,便开始取证、拍照。三哥问了带队的人,什么时候能解封。来人说,按照流程,三到五个工作日出结果。

三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不知是什么人告诉了兔子。她丢下孩子就要往外冲。他一把拽住她,相关职能部门的事,别去惹。

三月八号,客户上午十点过来提货。三哥详细解释了发生的事情,也再三说明了自己销售的都是货真价实的优质产品。一行人都皱着眉头,总不能过完节再发节日福利吧?怎么给公司解释?谁又信?他们无可奈何地找商场投诉,商场副总和会长老杨出面赔礼道歉,做了充分的解释工作。最后决定三哥方面双倍退还定金作为赔偿,二人腆着脸给几人介绍了老贾,交上了货。

老贾是老杨亲家。说是亲家,其实两家都是儿子,十七八岁。老贾老婆去年刚生一个女儿,显然做亲家也不现实。只是两人经常一起吃吃喝喝,打牌洗脚,关系好,叫得亲热。

一星期后,相关部门出具了报告,并无什么问题,终于解了封。

三哥沉闷了很长时间,也开始喝酒、打牌。


过了九月,沿海的保暖内衣厂家陆续开始到江城。他们手里有大批的货源,只需要找到当地的经销商,自己并不需要插手具体的销售事务。而江城的老板们,只需要选好款式,押上货,季节品,总还是不愁卖的。

先到的是秦老板一行人,共三位。住了酒店,吃过饭。三哥看上了他们的款式,一口气押上了六十万的货。季节品,当然要付现款。三哥跟兔子跟随三人去物流公司看过货,大货跟样品完全一致,便去银行柜台转了账。金额比较大,分了三次。这也是他们几乎全部现金了,今年不太顺,争取冬天赚回来。

过了一周,秦老板三人完成了周边几个市的游玩,要回老家,便来告别。

吃过饭,喝了白酒红酒啤酒,兴高采烈。看天色还早,便找了家茶楼打麻将。这天三哥手气好,两个小时竟然赢了一万多。打算回家,秦老板说还早,再来几把。

三哥感觉赢了走,也不仗义,便继续开牌。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哥看记的数,竟然输了七万。

还能打不?秦老板疑惑地盯着他,问。

三哥感觉很窝火,再来。

后来数字变成了二十二万。

三哥红了眼,感觉喘不过气来。

天亮时,加总数,这一晚输掉了接近五十个。

哪还有钱?无计可施,三哥打开了库房门。秦老板三人默默地安排力工把货拉上包来的大卡车,驶向远方。只留给他一道乌黑的影子。

兔子像变了个人,只是发呆。任凭秀芳怎么劝,就是不说话。过了两天,留下了孩子,留下了传呼机,留下一张纸条,说是到广东去了,便再没有任何音信。

码头渐渐有门面对外出租。三哥也贴了广告,连门面带货转给了别人。钥匙交出去,直到春节,他就很少出过门。

过了元宵,按揭款再也还不上。他默默地看了看仅有的几千块,便让银行收了房。他在以前做力工时住的附近找了个单间,爬楼上八楼那种,一个月三百二。

白天便再不出门。


樱花盛开的时候,夜幕降临,附近火锅店、大排档便出现一个身影。一米六七的个头,一脸敦厚。身背一个透明的玻璃匣子,里面放着鸭脚、鸭翅等卤味。匣子有盖,正面贴着两行字:划拳,赢一拳收一元;输一拳送鸭味一个。

一个月下来一算,除去卤味成本,竟然盈余六千多块。还不计入那些喝得酩酊大醉输拳的——这些,他都一一减免。君子,不趁人之危!


二零零八年,史密斯看完奥运会,专程到江城游玩。他去了那些熟悉的地方,并没看到三哥的身影。就在最后一天,他收拾好行李,去江边解闷,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连巧,八匹马,九连环,全来到哇。他定睛一看,那不正是三哥么?

走近看,身背一个陈旧的玻璃匣儿,上写着:划拳,赢一拳收五元;输一拳送鸭味一个。



后记

三哥取下身上匣子,打车跟史密斯回了他住的地方。那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简装。前年买的,全款。他一边说,翻译就一边翻译。

他去泡了普洱茶,刚倒入杯,手机响了,是老杨。老杨好几年前从两米高的堡坎摔下去,伤了腿,就一直一瘸一拐。生意只由老婆和儿媳打整。与他打交道的人少了,便老是找三哥划拳。三哥忙,白天又要关机睡觉,也不怎么搭理他。

三哥开了免提。

过来划拳!

我有个兄弟伙过来了,不得空。

我也是你兄弟伙!

不知道史密斯想起了什么,立马一口浓茶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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