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木匠,不是外人,那是我二姐夫。
二姐夫初中毕业后,学了木工,以后就一直以木工为主业,他在家中弟兄三人中排行老二,人家便喊他二木匠。在我家,当他与我二姐成了亲后,我们便也跟着别人叫他二木匠了。
二木匠,今年已经六十三四了,前两年因征地政策兑现,用土地换城保,光荣退了休。
二木匠不仅木工活干得很精,而且业余有个爱唱歌的喜好,在他家当音乐教师的老三带动下,业余他还学会了拉二胡,后来他在拉二胡的基础上无师自通又学会了吹唢呐。就凭这三行,二木匠在当时农村里那也是一个让人羡慕和敬佩的大能人。
二木匠的木工手艺我是见识过的,当年我结婚时,因手头拮据,便也敲了他一次竹杠。那时,我买了一些板材,又从老家送去了一些木料,没过多久,二木匠到人家木工房开了料,然后刨刨,凿凿,敲敲打打,不到半个月,便开着一辆小手扶,给我送来了一套七组合的家俱,有衣柜,有电视柜,还有我期盼已久的书橱。
那时,干木工活的,没有现在木工使用的现代化木匠工具,那基本上展现的都是二木匠高超的木工手艺。
木匠,在当时农村是一个很体面的职业,二木匠人缘好,手艺也好,在当时农村养活一家人自是不成问题。然而,二木匠在带了徒弟后,他却偷偷干起了吹唢呐的勾当。
说起二木匠吹唢呐这件事,也许是他干木匠带徒弟恢了心的缘故。他曾经收过我二哥和我一堂哥为徒,然而这两个家伙都是在家不安份的主,都跟二木匠学了沒几个月,吃不了那份苦,而逃了回来。我二哥逃回来后去了乡里的窑厂,那个堂哥逃回来后跟着办丧事的人去学了吹唢呐。
带上这么两个二不料子徒弟,二木匠自认为自己一世英明都毁在了这两个小舅子身上,在同行对他的笑话中,二木匠自那以后发誓不再收徒。
那么二木匠为什么又想起来去吹唢呐呢?那都是被我那个堂哥害的。我那堂哥从二木匠那里辍学回来后,他不是跟别人去学吹唢呐了吗?
这在我们乡下,改投师门,那是让前任师傅很丢人的一件事,而吹唢呐与当木匠比,那木匠干的是体面活,吹唢呐却是乡下人最看不起的一个行当,这让堂堂的二木匠情何以堪?然而那是自已的小舅子,他又发不起火,于是二木匠便下了决心,业余也学学唢呐,非把那小子吹唢呐的师傅比下去不可。
二木匠学吹唢呐,那是憋着一口气的,他并非是要丢下自己体面的木工活不干,而去干什么吹鼓手,他只是为了堵堵悠悠众口,以证明自己无论干哪一行,都比别人强,以证明他之所以没把那两个徒弟带好,那不是他个人技艺传授不好的原因,而是那两个玩艺儿太不争气。
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二木匠用干木匠的工钱,背着我二姐买了一杆唢呐。有了唢呐,他也不屑去拜师,把个唢呐藏在木工箱专制的一个暗格子里,有时借着外出干活的机会,一个人偷偷地到没人的河沟边去摸索吹唢呐。
也许二木匠这个人头脑真聪明,也许二木匠有业余唱歌和拉二胡的基础,他背后偷偷摸索了一些时日,那唢呐他竟然无师自通,不久也就学会吹整首歌曲了。咱从吹通了一首曲子后,二木匠就摸准了吹唢呐的窍门,他便一通百通,便能把自己所会的小曲儿都能吹出来了。
当一次过年的时候,二木匠一大家人都聚在他父母家吃团圆饭,那时也没有什么娱乐,一家人说说笑笑,他那个在本村小学当了音乐教师的三弟,为了讨一家人喜庆,他把学校的那把二胡带回了家。为了让一家人高兴,在众人酒饱饭足之后,那老三便为一家人拉起了二胡,那悦耳动听的乐曲,勾起了二木匠潜伏多日的音乐细脑,而他又不能去抢老三手中的那把二胡。
二木匠不擅喝酒,那天他肯定喝多了些,他听了他三弟的二胡演奏后,他说他除了会拉二胡,而且还学会了新的乐器。众人不信他的话,他说你们不信甭不信,咱回家吹过来给你们听。
那时,二木匠三兄弟虽然结婚后都分开来建了房,但相隔都不远,二木匠也不听我二姐的劝,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了家,从木工箱暗格子里摸出了他那杆唢呐,又挑出一支唢哨,用双唇和着吐沫呷吧呷吧,然后把那唢哨装到唢呐嘴巴上,他先在屋内试着调了调音,然后调准了,他就吹出了屋,一路向大家庭聚会的地方吹去。
他这一吹不打紧,那时农村人又不懂什么音乐,二木匠明明吹的是一首流行歌曲,但那声音从唢呐里吹出来,四周的邻居都会错了意,以为哪家出了丧事,于是便不断有人走出门来查看,见那吹唢呐的向二木匠家老宅走去,便有一些人向他家那老宅张望过去。
二木匠吹到老宅门口,他还在吹,这让走出屋门的兄弟和父母看了,那气真不打一处来。众人都不知道这二木匠什么时候学会了吹唢呐,而在这大过年的,他用这东西在自家院子里吹,那在农村认为是一件十分晦气的事,于是不等我二姐醒悟过来,他父母就已经气地大骂起来。
见父母生了气,老三便举手示意二木匠停下来甭吹了,而二木匠这时酒劲儿上来了,他正沉醉在自己的那份快乐之中,哪里看得到他三弟的手势。这时,听到唢呐声,又有不少邻居走了过来,这就让二木匠的大哥看不下去了,于是冲上来,就要强抢下二木匠手中的唢呐。二木匠见有人抢他的乐器,他便一边躲闪一边跑开,但那唢呐声没停。
不一刻,老宅的院门口就站了不少人,见这一家人个个精神饱满,只是二木匠喝多了酒在胡闹,众人便都笑开了。
二木匠那天喝多了酒,终究不敌他大哥,最终那杆唢呐终被他大哥抢了去,交到了他们父亲手中,那杆唢呐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自从出了过年那么一档子唢呐闹事,二木匠改学吹唢呐的笑话便在周围村庄传开了,二木匠出去干活,别人也总拿这件事笑话他。
二木匠学吹唢呐,本就是因为徒弟的事与别人赌的一口气,见自已学吹唢呐的事已经藏不住了,这便激起了二木匠的犟脾气,他也不听自己父母兄弟和我姐的劝,他又买了一杆更好的唢呐,骑了个自行车,在工余饭后到远离宅院的地方去练习吹唢呐。
时过境迁,二木匠的唢呐终于有了一鸣惊人和扬眉吐气的机会。
那是一年的春天,他们村小学校的校长老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这校长日常最是看不起吹唢呐的,他教育学生有句名言,就是"你如果不好好念书,日后只能混穷去吹吹吹(方言吹唢呐)"。
那校长的名言被学生带回家,自然也传到了那几个吹唢呐的人耳朵里,因此待这位校长老父亲不幸去世后,他家的亲属带着糕点上吹唢呐的门去请时,那几个人已经暗地里通过气,要趁此机会拿一拿这位看不起他们的校长,便都借故作推辞,有的说已经接了活,有的说刚受了风寒,总之都借故暂时去不了。
那时因为吹唢呐不是体面活,因此四周吹唢呐的人也没有几个,那校长的亲属外出去请,四处都碰了壁,这就让那一家子人犯了急。那校长也自知是自己平时嘴贱,这时得了现报,但光急光跺脚也不得用,没有吹唢呐的来吹吹打打发送老人,那岂不让众乡邻笑话?
在我们这一带,老人仙去,在家一般要办三到五天的丧事,老人一咽气,他的子女(一般为出嫁的女儿家)就要找来几个吹唢呐的来参予办道场,那也是当地数百年来办丧事撑场面必不可少的内容。
在逝者下葬前那几天,吹唢呐的不但在亲友到吊唁现场时要吹,在沒人到来的时候,几个师傅也会互相比比。这种比化一般是一个接一个吹,比谁吹的更动听,比谁会吹的曲子多,也有几个同时吹的,那就比谁吹的时间长。那吹赢了的,众人自有评判,主家一般都会额外多给些钱。
这种比赛在逝者刚落葬的那天晚上会达到顶峰,因为那天晚上要“捉天鹅",那是吹唢呐比赛真功夫最激烈的时候。几个师傅晚饭后并排坐下,四周都是逝者亲友和不请自来的庄邻,那赛事不亚于现在的一场社区音乐会。
那捉天鹅的曲子也许已经流传千百年了,因此吹唢呐的都会吹。捉天鹅开始后,那就是几个人搭起的一台合奏音乐会,到精彩处,那模仿的天鹅叫声此起彼复,模仿地惟炒惟肖,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种比赛,有时能坚持一两个小时,最后终归有最后败下阵来的,那便成了被别人捉到的天鹅。那赢了的人不仅受到众人的赞羡,而且还会得到主家最后最丰厚的回报。这种比赛的场面越热闹,主人家越风光,事后否极泰来,就越会有好运。
这小学校长在当地那也是很体面很有地位的人,他家有老人仙去,怎么能少了这样的场面呢?
见家里亲属四处去请吹唢呐的都吃了瘪,那校长忽然情急之中想起了二木匠这个人物,于是他立即着人把二木匠的三弟喊了过来,叫他现在就回去找二木匠来救个急,先把场面撑起来。
老三接了校长的命令,哪敢不从,他立即骑着自行车,找到了二木匠。二木匠听了老三的叙述,他觉得于情于理都该去救这个急,而且他自从练成了吹锁呐的本领后,经过一两年的苦练和参详,他也一直想找机会与那些带坏他徒弟的行家们比一比高下。于是二木匠二话没说,丟下手中的木工活,摸出了自已那杆唢呐,带上了一盒唢哨,就骑着自行车,跟着老三去了。
二木匠到了那里,自然受到了礼遇,那校长这时也收起了往日里对吹唢呐人的轻蔑,亲自给二木匠递烟,并让人上糖水,摆点心。
二木匠抽烟吃点心完毕,又喝了碗糖茶润了润嗓子,然后他便拿起唢呐调了调音,吹奏了起来。
二木匠的唢呐吹奏自有其独特风格,他先吹奏了几首通常的哀乐,接着因为逝者是过了八十的老人,又是没多大病痛去世的,在农村这叫喜丧,因此他又吹了几首流行歌曲,这让那些来奔丧的人听了,立感耳目一新,于是纷纷称赞。
二木匠的唢呐声传到了到附近探听消息的那些吹鼓手的耳中,他们互相猜忌起来,都以为是对方敌不住生意的诱感,去了那校长家,于是再有校长安排的人去请他们时,他们便都立马跟了过来。
那些人相继到了那办丧事的现场,见是二木匠在那吹,他们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觉得这是二木匠隔行来抢他们的饭吃,于是彼此对了一下眼神后,都想让二木匠在现场出出丑。
要想拿捏二木匠,那必须得在吹唢呐功夫上见真章,那被校长姊妹们请来的四个师傅一对眼神后,彼此心领神会,便在面子上与二木匠客气了一下,然后就依次坐下,摆开了架势,这其中竟然还有我那堂哥,当然在我那堂哥喊二木匠时,二木匠理都没理他。
那种比赛的场面不一会儿就开始了。
那几个人坐下来后,要求大家先共同吹丧事的曲子,并谦虚地说要跟二木匠切磋切磋。吹奏开始了,先由我那堂哥的师傅起了一个头,然后其他三个人跟着吹了起来,二木匠也接着掺和了进来。一开始尚算和谐,待两个曲子吹完了后,有一个师傅息了下来,又吹完了两个曲子,又换了个师傅息了下来,那四人依次打起了车轮战,而二木匠全然不介乎,他不仅全会吹那些曲子,而且也不停息。
这一吹就连续不间断吹了近小半天,待那些人把常规的丧曲吹了个遍,也快吃午饭了,那几人见没有难倒二木匠,便也只好停息了下来。
这一轮过后,众人都知道这几个吹唢呐的人今天好像跟二木匠较上了劲,都不由得心里暗暗为二木匠鼓劲。然而这一轮下来后,二木匠神情自如,喝了碗白开水,他又摆弄起自已那杆唢呐,换了支唢哨,重新待命。
午饭后,那几人也不休息,又约二木匠吹起了喜乐,依旧用车轮战术,二木匠依旧接战。这一吹几乎就是整个下午,除了之间有老人嫌吵,停顿了三五次,加起来息了个把小时外,二木匠下午到晚饭前足足吹了不少于五个钟头。那几个人见所有喜乐也难不倒二木匠,又见二木匠精力充沛,音调吐音清晰准确,且音调中又似乎掺入了一种什么别的功夫,使他吹出的乐曲更为动听,那几人也不由对二木匠暗暗心服。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二木匠主动喝了两杯酒,多了他也不喝,饭倒吃了满满两大碗。
晚饭后,按道理,白天已那么卖力了,晚上是可以不吹的,可那几个师傅还有点不甘心,他们想存心再耗下二木匠,他们便约二木匠让那些悼念没走的人点些时下流行的曲子,会的就跟着吹。这招看似自由,实质是那四个人以合伙所学来比二木匠一人。
点曲儿开始了,那天因见这几个吹唢呐的卖力,晚饭后不但走的人少,而且还来了不少来听曲儿看热闹的乡邻。因这校长家也是二木匠所在村的,二木匠平时因干木工活已美名在外,今又听说二木匠吹了一天的唢呐,而且还把那些师傅比下去了,因此来看热闹的人就自然多了。
点曲儿开始了,老人儿点黄梅,年青人点流行,那些师傅有的会,有的不会,然而二木匠好似屁眼戳芦材杆路路通(方言意为什么都会),他竟然随点随吹,直弄得那几位师傅倒成了为他捧场的了。
一天一晚下来,临散场时,那几位师傅不由得不对二木匠刮目相看,他们嘴上不说,众人走后,他们让我那堂哥跟着二木匠去借宿。
自那晚我堂哥去二木匠处借了宿,往下的三四天几人就吹地平和了,到最后一晚捉天鹅了,快结束时,二木匠按预约让我二姐喊他回家谈木工生意,先走了。
过了好长时间,当二木匠八月半来我家喝酒时,我们问他与人比赛吹唢呐的事,他在被我们灌多了后,终于说了实话,原来那晚我堂哥去借宿,是受那几位师傅所托,到商场给二木匠买了四样点心和两条茶花烟,那后面的事才算作罢。
我们听了,便笑骂那些人,连哄死人也作弊,真是没出息了。
二木匠后来依然干他的正经木工活,吹唢呐和拉二胡他虽然一直没丢,但那只作为他业余找乐子的爱好。
只到前两年二木匠退了休,社区要成立群众业余文娱表演队,众人便抬出了二木匠,让他做了这个文娱表演队的教头,拉二胡和吹唢呐好似才成了二木匠不用来赚钱的主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