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先生十分年轻。他未婚,独居,肌肉饱满,头发丰盈,皮肤平顺,这些足以令青春不再的人们心生嫉妒。
他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情绪。确切说,对七年前的他。
因为彼时,他还看得见。
A先生没有青年应有的好高骛远跟积极。他认为自己没有一个值得去活的生命。每想起俄国作家的《老人》时,他胸中会激起无穷伤感,甚至酸楚无奈至于哭泣。他有时做梦,回到从前的世界。他乘在缤纷的浮云里头,俯首望着人世繁华。大地万象多么动人,多么美丽,多么变化多端。
可他是如此地惧怕早晨。美梦与A先生居住的现实是这样的不同。一醒转来,他就会悲哀地发觉他的一双眼睛除去流泪外已鲜有别的用途。他不大见人,住处的门窗常紧紧地闭在那里。有一年他开始饮酒,只愿可在那幻境停留得长些。
老友们都晓得A先生以往滴酒不沾。他曾是敏捷的运动家,长跑好手,直到脑中的肿瘤逐步损害了他的视觉。从此,若是必要,A先生仅安排在亮光最强盛的晴天中午出门。在他的眼里,大太阳里的这城像是在星芒月华下,一切皆影影绰绰,而这短暂期间前后的辰光里,A先生是全盲的。他的黎明在十一点后,而下午两点就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那夜,A先生赶上个好梦:他在比赛,发足狂奔,迈步,蹬地,汗水嗖嗖流过面颊和手掌。他超越了一个又一个人,遥遥地瞧见终点,奋力冲去,黑漆漆的围观人群却都牢牢盯着别处。可是弄错了方向?A先生一惊,脚步放缓,于是他那无用的双目就睁开了。他的人躺着,口里气喘吁吁,额角上微微发着一层汗,回味许久。
听广播里讲,今日春光大好。用过午膳,A先生特意踱出门,沿人行道散步。自然的力量使得裹着花香的暖风呼呼地起了,巨大温柔地涌过来,把微小的A先生整个浸没。他嗅着,听着,忽然体会到有一股弹跳的活气彷佛河水般从脚底打着旋转漫上来,挡也挡不牢,这感觉是他曾习以为常的。哈!他记起昨晚的梦。于是他越走越快,终于跑起来了。
虽然跑在安静的寻常巷陌里,但A先生却感觉似冒险样的刺激爽快。他用上全副精神,努力分辨前头的路况,得意地躲避地下的水洼和野草,咧开嘴微笑着。右侧数声狗吠,他转头,一下就寻着模糊的来源。白色、卷毛的小型犬。这令他格外高兴!再跑一会工夫,他听到有孩童嬉闹的尖叫。他仔细辨认,一个黄衣裳,一个蓝衣裳,在青草地上玩一只红球。
他忘情地享受着这甜蜜的季节,感到少年般开怀,觉得胸中无比火热。一阵脆脆的鸟鸣传至,他仰头才知正经过一株树下面,找不见鸟,只看到密密麻麻的枝干。它是梧桐、香樟、银杏?A先生陶醉地思索,弯下腰摸了片落叶摩挲着。
他直起身却猛然发现,因为起劲乱跑,结果使得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所在。自七年前开始,A先生多在家消磨时光,绝少外出——而这段岁月却长得足以令许多事改变。他回忆中没有这地方。更坏的是,不经意间,他的晚上就快降临了。A先生木然地立在这株品种未知的树下平复呼吸,感到近周都在缓缓地渐次往暗夜里沦陷。远处建筑群的底部已融化作不可名状的模样,仅有被日光斜晒着的上半截嵌在深灰的天里,呈现个把勉强的影子。
他有些懊恼地后悔起来,急匆匆地决意折返,可惜不多久,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A先生停下来翻找袋里的折叠棒,却遍寻不得那东西,大约是跑的时候跌落了。他沮丧至极。就算有它,他也不晓得如何回去的。路边某家小店里传出下午两点的广播报时。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