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兄长的吩咐后,王萧又去找了锦瑟仓促道别。艺妓没多说一句话,眼色依旧是冰冷冷的。王萧也没有过多在意,他匆匆出了城,在十里外的驿站里度过一晚,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才赶到东海先生的草庐前。
东海先生看上去是隐居,可他的隐居所在是众所周知的,大魏国的权贵一个个慕名而来,使得他门庭若市。恰如王康琚所说的,大隐隐于市。徐之才也不是什么人都见,散骑常侍高季式千里迢迢从山东而来,最终吃了个闭门羹,与高季式相同境遇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又性情高傲,言辞尖锐,尚书右丞卢元明为丞相和皇帝监察百官,声望比肩酷吏宋游道,徐之才却敢在宴会上公然讥讽他的姓氏,“安亡为虐,在丘为虗,生男成虏,配马成驴。”虽然是戏言,一时也让卢元明难堪无比。
王萧骑马停驻在草庐时,周围已是人头攒动,从各地赶来的访客挤在了门前,路边上甚至有小贩专为这些人搭起了茶水摊。
真热闹啊。
他心里感慨着,悄悄从人群后面离开,一路绕到了后山。在无边的野林中,他找到了一条被杂草藏匿的小径。他翻身下马,牵着自己的坐骑,木屐踩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条路不能再狭窄了。马儿也被周围的树枝挤得不安分起来,它摇晃着头,冲着主子直呼气。它是有名字的,王萧称呼它为“灰耳”,因为这匹马全身都是枣红色,除了耳朵上长着灰毛。它不是王萧所见到的跑得最快的马,却是他最喜欢的一匹。
这是一条上坡的路。
王萧轻抚着坐骑的鬃毛,“再忍耐一下就好走了,你来过的,知道前面的路会比这宽得多。”他也不是那么自信,已经多时没来了,前面的路或许还很宽阔,也可能早就长满了齐膝深的灌木。这是个善变的时代,关陇曾是他的故乡,几年后就成了敌国的土地,悬瓠曾是南朝的边境重镇,过段时间他居然能去那里怀古作诗。更别说这段深藏的山野小路了,几个月不见究竟是扩宽了还是废弃了,没人能告诉他。
他和灰耳磨磨蹭蹭地往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坚硬的碎石从泥地上一点点突起,愈来愈多,渐渐铺成一条由石子连起来的路,杂草于是难以从中冒出头。如今的路宽得马儿不再难受,精神抖擞地昂起了头,王萧便再度上马,用不着再听鞋子在石头上发出的咯吱声了。
在马背上回头时,东海先生的草庐远远在望,依稀看到簇拥的人群像一面摊在地上的破碎旗帜,不知哪来的风在吹,那面旗帜便随之卷起,又慢慢散开。直到前方的道路两旁出现架起的果园,他的旅程因而结束。
一座简陋的木棚搭在果园的尽头,像是一个孤零零的守夜人,静静注视着这片山林。他把灰耳系在路边,然后从石榴、枣栗和柑橘间穿梭而过,最终抵达木棚的门口。他高声喊道,“清酒将炙奈乐何!”
不多时,木棚里传来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今我不乐,时将蹉跎。”
伴随着木门吱吱作响,王萧看到了他想要找的人。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东海先生的草庐依旧是原来模样,这条山间小径也没多大变化,但王萧很快发现徐之才是这里唯一改变了的。
东海先生的身体比从前更为结实,他的背挺得直直的,扶着门的手上生出老茧,粗看下去就像一个莽撞的武夫,失去了以往的仙风道骨模样。再往上,王萧看到的是一张面对任何事物都索然无味的脸。
“你像是变了一个人。”王萧讶然开口。
“但你还是得喊我一声叔父。”徐之才再度说话时,嗓子也是喑哑的,“你是一点没变,还是不像你父亲,反倒跟我年轻时一样英俊好看。”
王萧断然拒绝,“你要是能娶个女人,再生个孩子,就不用天天挂念着让我喊你一声爹了。”他又皱眉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像是对错了词。”
“我原本该说什么?”
“应该是靖节先生的‘我有旨酒,与汝乐之’。”王萧回答,说完便看了眼徐之才身后的木棚。东海先生家的果酒,是难得一尝的佳酿。
“那就对了,我今天刚好没有酒来招待你。”徐之才露出一丝僵硬的歉意,同时关起了身后的木门,“可惜你还是个孩子,不然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有酒才能让人高兴。”
王萧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喝酒的。”
“那是来做什么?下棋?唱曲?还是让我看看你新写的烂诗?哦,其实我觉得你的诗还是写得不错的,但你父亲从不拿正眼看。”徐之才说着说着,又绕到开始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是我儿子呢?我们兴趣相同,还有美酒佳肴。你要真是我的儿子,这世界就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了。”
“唯一可惜的是,你没有儿子。”、
徐之才想要一个儿子的事,仅在小范围内流传。更多人眼里,是觉得东海先生看不上俗世间的女子。王萧在母亲的口中,得知徐之才曾爱慕过一个女人,但后者却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在某个夜晚,徐之才发誓终生不再娶妻。
王萧的反讽令东海先生沉下了脸,原本萧索的神色又添了分死气,“你最好快点说明来意,我没有酒,但棚子里还放着一把剑。”
“我弟弟病了。”王萧沉郁地回答,“我父亲让我来请你回城,他知道,长史府里只有我才能和你说得上话。”
东海先生听到他的话,冰冷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下去,寒意瓦解时,流露出的是震惊和恐慌,他用比王萧更为沉郁的语气开口问,“奴奴的状况如何?”
“我还没见到,是我哥哥转告的,听到后我便径直出了城。”王萧如实相告,也确实没什么可以说的。比起兄长王范,他对奴奴的感情只有怜悯。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可怜到不能将之看做自己的弟弟。王范也许会到处搜集小玩意让逗奴奴开心,他外表坚硬,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敏感。但王萧没什么可做的。
徐之才返身回到木棚里,出来时,带着他说过的那柄剑,还提着一个丝缎包袱。他收拾的很快,甚至没有一点要考虑的地方,像是很早前就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把剑丢给了王萧,“一个正经的士族子弟,出门就该有一把像样的剑。但我没看到你的剑,甚至看不出你全身上下哪里藏了武器。”
王萧咕哝道,“我没学过技击。”
徐之才对这句话充耳不闻,他继续问道,“你骑马来的?”
王萧犹疑着,“灰耳不喜欢别人骑在它身上。”
“我不需要你的马,”徐之才当先穿过果园,他的话则丢在身后,“只希望你能跟得上我,别在半路被山贼打劫了。”他说完,把包袱挂在腰间,吹了声哨,不多会,一匹浑白的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
等王萧回到灰耳身边时,徐之才已经把他甩得远远的。灰耳是一匹听得懂人话的马,但即便王萧再怎么催促,它也追不上徐之才的白马。徐之才住在草庐里,却有着河南之地跑得最快的坐骑。于是当长史府二公子挂着一柄从山上得来的剑回到家门前时,已是隔天中午了。
“东海先生什么时候到的?”他进府前,问守门的护卫。
“在两个时辰前就到了,公子。”护卫恭敬地回答。
长史府随着徐之才的到来,不复往日的沉闷寂静,而是换了一番气象。北堂前空旷的场院里摆上了案几和香炉,一张约三尺来宽的黄旗立在堂门外,而符水和术印则整齐地放在案几上。仆人们来来往往,忙碌至极。
王萧忽然想起徐之才除了会酿酒外,还是一个术士。据说东海先生曾拜在茅山术宗陶弘景门下,虽远没李兴业、陆法和等人道法深厚,可毕竟也是得到了术宗的真传。在愚民眼里,术宗门人各个都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而在王萧眼中,徐之才的神通仅限于念几句听不懂的口诀,所以他对如今府上装神弄鬼的把戏敬而远之,乃至不屑一顾。
他提着徐之才的剑穿过堂门,直往奴奴的卧房走去。他看到幼弟的贴身奴婢南娘消沉地站在门口守候,连他经过时,年轻的婢女也忘了行礼。
也许小主子的病让她太担心了,王萧想着,当南娘惊惶地道歉时,他报以微笑回应,“你这几天都没睡好?”
她低声说,“总得有人在小公子身边看着。”
“他会好的,东海先生已经来了,没人比他更清楚奴奴的病况。”
南娘迟疑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她也是不太相信徐之才的把戏有什么用。王萧踏进门时,没有看到父亲,也没有看到东海先生,只看见母亲坐在床沿边,仿佛一座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的雕像,岁月剥落了她妆容,看起来苍老无比。王萧轻轻走过去,握住了母亲垂在床沿上枯萎的手。
郑绾抬起头,像是才发现儿子的到来。她目光空洞而惨淡,眼睛里灰蒙蒙一片,布满了清晨弥散的雾气,又如傍晚昏暝的天空。她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指了指床上躺着的奴奴,神情如死灰,“看看你弟弟吧,。”
王萧问,“他还没醒过来?”
“东海先生把符水抹在他的额头上,然后孩子就睁开眼了,”郑绾缓缓道,“我在床边喂了他一点肉粥,他吃完后没肯多说一句话就睡着了。东海先生说,奴奴的病已经好转,可我不是眼瞎,整座长史府都忙起来了。”
“这都是鬼把戏。”
“我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看得出他是很慎重对待的。”郑绾低声说着,对外面发生的事不予评价。
“他是来治病而不是算命的。”王萧轻轻将手移开,转身出门,“我会跟他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