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身虎口01

        “爱你的虎口,我葬身也甘愿。”

  

  c市的夏天热得燥,热气从地底钻出来,扎进人的脚底板,拧着劲儿往上走,安迷修四肢百骸被这热气过了一遍,粗略估计,五分熟是有的。

  

  校十佳歌手决赛在大礼堂举办,安迷修被班长摁头来听,千般不愿也只能忍着。他来前才去看过牙医,拔了智齿,酒精棉咬在齿间,麻药的后劲儿没过去,现在就只觉着冷,还觉不出疼来。他进楼,走过一段长长的大理石路,身上的热气也因此散了个七八。进门看见艾米挨比帮他在第一排占了座,问号状的呆毛已无比显眼,却仍锲而不舍的站起来冲他招手。他俩手上的荧光棒一红一蓝,交错着在黑漆漆的室内划过,留下两道长的轨迹,片刻后中间骤然闪过一点绿色,安迷修想,他俩估计帮他也领了一个。

  

  过道上有不少人找不到座,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结果挤成一团,亘在道中央,像是团绕在螺旋桨上的水草。安迷修千辛万苦的拨着人群往前走,说了不知多少句对不起才得脱身,坐下那刻只觉周身一轻,舒畅程度堪比期末实验报告一次就过。

  

  艾比塞给他荧光棒和杯壁挂着水珠的冰镇柠檬茶,叽叽喳喳的跟他说:“你知道么,金,就是我男神,他是压轴!”

  

  安迷修附和的笑笑,心想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这一周牙医诊所、宿舍、教学楼三头跑,对校十佳的印象仅是一块花里胡哨、摆在主楼正厅的大招牌:深紫浅紫的底色,不规则的几何背景,大量的金粉撒成灯光,一个人弹吉他的剪影——高挑、削瘦、跃起的姿势。

  

  烙进人眼底,火烧火燎的疼。

  

  这疼一开始是心理的,后来演化为生理的。他看一眼这个、牙齿的疼就深一分,钻头一般往下钻,擦着牙神经,贴着气管,避开坚硬的肋骨,一路稳稳钻到心里,帮他打通了左右心房。

  

  他自觉遭不住这个,便有意无意避着走,有课要在主楼上时就早从宿舍出门十分钟,绕到对面再进门。偶尔瞥一眼,就看见招牌被一堵墙稳稳挡着,只隐约漏着窄窄的一道边,信息少到教人辨不出它本体是个子丑寅卯。于是便放心了,转过头,安心的等着电梯。

  

  班长凯莉是本届唯一打破男班长女支书这一刻板定理的猛人,人送外号星月魔女,而她本人也确实担得起这名声,美貌如星如月,做事形同魔女。她那时跟安迷修一起等电梯,露出的大半条白皙丰润的胳膊就那么直接抵在冰凉的墙面上,满身是悍不畏冷的气势。她用一只手绕着头发,看都没看安迷修一眼,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随口一提,“报应,当年雷狮那么兴师动众的告白你都敢拒绝,活该你现在看见一点跟他沾边的东西都这么大反应。”

  

  安迷修的牙骤然疼得尖锐,那疼兵分两路,一路直冲天灵盖,将脑子搅成一团浆糊;一路下行心脏,将那本就破开的小小一个创口硬生生扯得破败且血肉模糊——这疼大部分还是要归咎于心理,牙疼要真能引发这一系列病症,牙医诊所的出诊价估计要添上一个零。

  

  他手指冰凉,抵在痛得撕心裂肺的右腮帮轻轻揉着,无声地叹气:

  

  “学校这种把上届十佳歌手冠军画成这届宣传报的风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往前数一年,他和雷狮都是刚入学的新生,一个化学一个经管,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连宿舍楼都分峙校区南北,上课的路线完全不重叠,遇见并相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微乎其微毕竟还是有机会的,他们或多或少的听过彼此的名字,原因挺简单——他俩是站在全校男性颜值顶点的帅哥之二,惊鸿一瞥便让整个学校的女生传了个遍。这二位又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弹吉他时听乐器社的学姐说了嘴,夜间集训时听田径队的同级念了句,顺道便记在了心底,不耽误练谱不耽误拉筋,留下的印象不深不浅,不会时时挂念,但也不至于转头就忘。

  

  真正见面是因为嘉德罗斯——这位跳级跳得丧心病狂的天才临近毕业,决定向他喜欢了不知多少年的人告白,拉了一堆人助阵,凯莉想来看热闹,顺带拉了他陪同。他走了二十分钟,站在文学院二栋男寝楼下,静默两秒,问:“他要告白的那人是男的?”

  

  凯莉懒洋洋的回他:“是啊。怎么,歧视这个?”

  

  “没,”安迷修说:“追女孩子这么追我还能理解,追男生还么我就不懂他图个什么了。他这样,能成功就怪了。”

  

  凯莉一番深思,“图个高调?这位大佬做什么都高调,追人这么高调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且我觉得你不用操心,我记得这位大佬从来不打无把握的仗,”她一笑,用舌尖将草莓味的棒棒糖在嘴里翻了个个儿,由左腮抵到右腮,意味深长道:“我觉得,这事儿能成。”

  

  安迷修不置可否。

  

  人群流水般分开,一个人背着吉他往前走。安迷修看见白色的帽衫、被黑色高领裹住的一截脖子、长发带、紫到近于黑的头发。这人很瘦,高出周遭人大半个头,眉眼唇鼻线条尽皆锋利,眼神锐又亮,落在你身上跟有刀子剐过一样,一眼就是一片鲜血淋漓。整个人属于人群中你一眼就能看到的存在,惹眼的要命。

  

  凯莉吹了声口哨:“不错啊,雷狮都给请来了。”

  

  安迷修眼皮一跳:“这是雷狮?”

  

  凯莉点头:“帅吧,经管院男神。”

  

  鬼迷心窍一般,安迷修往前走,站到了最前头。他看着雷狮抱着吉他,手微微一动,音符从琴弦上跃下,手拉手排好队,组成了温柔旖旎的伴奏。

  

  一旁的嘉德罗斯清了清嗓子,开始唱歌。

  

  总跟着他、被戏称为红绿灯的两人卡着拍子,开始和声。

  

  嘉德罗斯什么事都求做到最好,唱歌当然也不例外,高音悠扬低音醇厚,中音更是有丝绒般的质感。但这个场景实在太蠢了,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看的在场众人全都憋红了脸——忍笑真的辛苦,但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嘉德罗斯面前笑出来。

  

  雷狮弹到一半也受不了了,停了手,吉他声戛然而止。他假装没看到嘉德罗斯恐怖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大喊:“格瑞!”

  

  “别装聋作哑,我知道你听得见,下来!”

  

  “看我被强压来当劳工在你们寝室楼下耍猴戏有意思么,下来!把话说开了!”

  

  他看没动静,索性一挥手:“下来!”

  

  众人心领神会,看热闹不怕事儿大,齐声喊:“下来!”

  

  “下来!”

  

  “下来!”

  

  “下来!”

  

  “下来!”

  

  ……

  

  如此喊了能有五分钟才有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前。安迷修心想这告白本来就筹划的失败,雷狮搞这么一出更是火上浇油,现在这场景横看竖看都不像表白心迹,反而像约架。

  

  “怎么是你这个渣渣,”嘉德罗斯皱起眉,厉声道:“格瑞呢!”

  

  “金!”安迷修听见身旁的凯莉发出一声惊呼:“怎么是你?”

  

  名叫金的少年看见她,遂热情的打招呼:“是凯莉啊,真是好久不见了,谢谢你入学那天帮我指路!”

  

  嘉德罗斯和雷狮齐刷刷的看过来,前者高高在上后者漫不经心,货真价实的只是看了眼,压根没在意他二人是圆是扁是人是鬼,纯粹的下意识反应。他们很快就回过了头。安迷修看见嘉德罗斯大步上前,一把拽住金的领子,眯着眼:“要叙旧你们换个地方,现在,我问你,格瑞呢?”

  

  “格瑞啊,”金一笑:“他嫌吵戴耳机睡了,让我下来给你带句话。”

  

  众人好奇的竖起了耳朵。

  

  金挣脱了嘉德罗斯的桎梏,理了理衣服,沉下脸,学着那位全校男神标志性的冷冰冰的语气:

  

  “我不跟未成年人谈恋爱。”

  

 

  

   

  被激情打脸的凯莉大佬评价:这人有毒。

  

  

  

  

  嘉德罗斯此事成了凹凸大学的ukw,无人不知,却没人敢提。安迷修倒无所谓,但他不八卦,好奇心和倾诉欲也不强,反而成了最严丝合缝的那个蚌壳。他对那场告白的印象除了荒诞剧般的结尾外便只有雷狮——弹吉他、瘦高、英俊到了伤人的地步。

  

  并且,性格十足十的恶劣。

  

  在场那么多人,就数他笑得声最大时间最长,对嘉德罗斯要杀人般的眼神视若无睹。

  

  “还有快一年吧,”他拍了拍嘉德罗斯的肩膀:“成年了你再喊我,下次我绝对认真帮你。”

  

  嘉德罗斯一拳奔着雷狮的鼻梁去,被他笑着躲开了。被拒绝后的未成年显然没心情打架,意思了几下后就放雷狮走人。后者则显得十分愉快,眉眼含笑的与安迷修擦肩而过。

  

  

  

  当你真心留意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无处不在——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安迷修早年不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十分有道理。他开始留心观察雷狮,发觉他们上体育课的场地离的很近、跑步打卡的时间基本相同、借阅过同一本《刀锋》、同样选修了电影鉴赏——他们甚至总坐得很近,雷狮俯在桌子上睡觉,灯光披洒在他身上,柔和了他的轮廓。荧幕上苏菲玛索与初遇的英俊男孩接吻,安迷修则坐在台下,头晕目眩。

  

  雷狮睡醒了,半耷着眼皮看电影的结尾过场,他肩平颈直,是骄横的老虎,昂首阔步的向前走,从不为路旁的蔷薇停驻。

  

  他们隔着一排座位,像隔着浪涛汹涌的白令海峡,分属两个大洲。

  

  

  

  真正有实质性接触是在校篮球赛的决赛赛场,化院是老牌强队,经管则被雷狮带着异军突起,于球场狭路相逢。

  

  他们都是大前锋,技术明显高出在场所有人一截,强强对决惹得为脸而来的小姑娘都看得一阵阵惊呼。分数咬得很紧,在最后十秒内两队分数齐平,球在安迷修手里,他被雷狮死盯着严防死守,想突破重围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么……

  

  他的舌尖抵住上颚,轻轻一弹到达下牙床,嘴角向后去,叫他的名字:

  

  “雷狮。”

  

  雷狮本专心致志的盯着他,现今被他这么一叫骤然分神,一懵,下意识的回他:“干吗?”

  

  就是现在!

  

  安迷修一个变向,手上篮球炮弹一般直奔他队友而去,而那位也没辜负安迷修的期待,接球后带球疾跑到达三分线,起跳、脱手,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

  

  哨声响起,分数牌尾数一变,化院以三分险胜。

  

  欢呼声潮水般汹涌起伏,化院小姑娘的尖叫差点没把体育馆房顶掀翻,场内七吵八嚷的喊着安迷修或者他队友的名字,欢欢喜喜、好不热闹。

  

  雷狮的脸色登时变了。

  

  “你耍我!”他一把拽住安迷修的领子,紫眼睛里波涛汹涌,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狂风:“谁给你的胆子耍我!”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化院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经管刚才被诈了一把心里也憋着气儿,双方都摔了毛巾一身大汗的往他俩那边走,球场上眼看就要演一出全武行。

  

  “导员在前排看着呢,”安迷修眼看不妙,立马高声道:“都收敛点儿。”

  

  化院诸人虎躯一震,回头看着笑眯眯的丹尼尔;经管各位周身一凉,想到手段狠厉的小黑洞。

  

  “下次要你们好看。”

  

  双方最终也只撂了这么一句狠话。

  

  而那边消停了,这厢雷狮却还在气头上,拽着安迷修衣服的力气越来越大,死命将他的领子往前抻,带的安迷修一个踉跄。

  

  再拽就露点了。

  

  在场的小姑娘万分同情安迷修,并纷纷拿出手机预备拍照。

  

  安迷修看差不多了,就握住雷狮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拽开:“战术而已。”

  

  雷狮把他的手甩开,沉着脸色:“我记住你了,你等着。”

  

  

  

  

  

  他俩报了同一个志愿者社团,大一下学期的假期坐高铁南下去深山老林里支教。历时两学期,他俩的关系在校内被传得相当玄乎,不见面被传王不见王,见了面又被说水火不容。但天地可鉴,他俩见面就动过一次手——还是在校际跆拳道决赛上。

  

  那次他们两个平手,挤挤挨挨的站在领奖台上,胸前分别挂着一块金牌。

  

  他们那张合照在校论坛里被千夸万夸,赞其养眼程度一流,有人酸溜溜说这二人只有脸好,肚子里没几分真才实学,现今在校内横行纯粹是恃靓行凶。

  

  一石激起千层浪,雷太太团闻言怒而po出雷狮的省级国级比赛一等奖若干、国奖获奖证明、校篮球赛带领经管杀进决赛的实迹和一段超高水准的吉他solo;安太太团亦不甘示弱,po出安迷修的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一长串的田径赛获奖证明、权威学术期刊刊载的论文多篇和本校有镇校之宝名头的老教授在采访中盛赞他的gif一份。

  

  势同水火的两方太太团短暂的携手合作,一人一巴掌,扇掉了乱嚼舌根的loser的后槽牙。

  

  有人感叹,果然只有站在同一层次的人才有互相the one到天长地久的可能。

  

  众人深表赞同,齐齐唏嘘。

  

  “woc!”下午有人来报:“雷狮把那句话截图发微博了!!!”

  

  

  

  不知是哪个好事儿的订的票,雷狮是一车13a,安迷修是一车13b,挨着,还是双人座。安迷修上车的时候雷狮正把一双长腿架在他座位上,手里剥着个橘子。见他来了也不让,只说:“巧啊,骑士大人您也坐这边啊。”

  

  安迷修竞选校学生会秘书处处长的发言稿结尾一句相当之痛——我将作为最后的骑士,守卫凹凸大学每一位同学的梦想与利益,关怀他人、不忘本心。

  

  作为观众的雷狮看的笑到脸疼,其余人则比他强点儿,憋着,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显然忍耐的非常辛苦。安迷修的表现和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优秀,但这个稿子实在是过于一言难尽,虽然选还是选上了,但票数很险,远对不起他的名声与水平。

  

  “骑士”这个称呼有这么个由来,又在此刻被雷狮叫出来,安迷修实在没法忽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但他没去回应他的挑衅,自顾自的抬起手把包放在行李架上,跟雷狮说:“把腿挪开。”

  

  雷狮断然拒绝,十分理直气壮。

  

  “确定不挪?”

  

  “当然不。”

  

  安迷修没再说什么,雷狮不让他就只好自己动手。他走了两步挤到座椅间,一弯腰,就把雷狮抱了起来。

  

  公主抱。

  

  他趁这位大爷还没反应过来迅速把他挪到了一张椅子上,自己坐在另一边,说:“你看着挺高怎么这么轻。”

  

  “你这人……”雷狮被他这动作骇到了,没来得及生气没顾得上脸红,震惊的舌头都快打了结:“真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有病。”

  

  安迷修戴上眼罩:“彼此彼此。”

  

  车厢里有充足的冷气,但安迷修还是觉得热,脸颊像要烧起来一样,他的神智像是块马苏拉芝士,被这温度烤的发软发融。

  

  他睁着眼,盯着鼻翼处泄进的星点光亮,醒了几乎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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