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年前,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一支10万人的中国军队,从云南昆明金马坊出发远征异国,开始了一场艰难而悲壮的征战;
70年前,也是一个春天,这支涅槃重生的军队,历经九死一生的浴血反攻,终于击败了异族的入侵,捍卫了祖国的疆土。
这支军队,有个响亮而悲情的名字:中国远征军。
1942~1945年,中国远征军赴缅作战,以10万将士埋骨他乡的代价,打出了让世界刮目相看的中国军威,将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联为一体。其间,诞生于抗战烽烟中的《新华日报》,以680篇的报道量,见证了这支军队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的全过程。
今天,让我们翻开泛黄的旧报纸,踏着中国远征军的脚印,重溯70多年前的抗战烽火,追访“正义之胜”的精神与力量之源。
同古之战日军惊呼“最强劲旅乃中国兵也”
“中国军队为协助同盟军作战,已于日前奉令开入缅甸布防……”
—1942年1月3日《新华日报》一版《我军入缅协助同盟军作战》
2015年5月1日下午,笔者来到中缅边境云南省龙陵县境内的滇缅公路。并不宽阔的公路上车来车往,运输繁忙。一块“松山战役旧址”的指示牌,显示这附近曾经发生过战役。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席卷东南亚,一直打到缅甸境内,矛头直指滇缅公路。”中国远征军历史研究专家戈叔亚说,当时国内90%以上的战略物资靠西方进口,而滇越线等其余运输线均已被切断,滇缅公路成为抗战唯一的“生命线”。“如果滇缅公路也被切断,中国就成了孤岛,国内物资仅能维持三个月。”
这种情况下,中英成立军事同盟,商定共同守卫缅甸。于是,1942年初,车辚辚,马萧萧,10万远征军就从笔者脚下的这条滇缅公路踏上了异国征程。这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第一次派军队出国作战。
翻开1942年的《新华日报》,浓重的“硝烟味”喷薄而出。同古战役是远征军入缅后打的第一仗。由于英军患得患失,致使远征军在边境集结两个月未能入缅,贻误战机。当1942年3月8日,远征军先头部队—抗战名将戴安澜率领的第5军200师赶到同古时,日军已于当天攻陷了仰光。
“盟军计划的同古会战破产了。父亲的任务是坚守同古一到两周,牵制日军北上。”戴安澜之子戴澄东接受采访时说,200师是孤军深入,一无后援,二无重型武器,全靠血肉之躯对抗日军的飞机大炮。然而,孤守同古的戴安澜给了不可一世的日军最顽强的阻击。2015 年5月5日,笔者在同古火车站看到,站台的柱子和钢梁上,还密密麻麻地留有被枪炮打穿的弹孔,述说着当时战斗之激烈。最终,200师死守同古12昼夜,直至弹尽粮绝,无奈撤出。戈叔亚说,同古战役虽败,却重创了日军,歼敌5000余人,而200师自身伤亡不足2000人;同时为盟军战略部署赢得了时间。事后就连日军东京指挥部也惊呼:“自南进以来碰到的最强劲旅乃中国兵也!”
1942年3月,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一条灰色长龙延绵数十公里
仁安羌大捷不计前嫌解救英军7000人
“由克安克巴邦出发之国军克复油田中心之仁安羌,并救出被日军包围之英军数千人。”
—1942年4月21日《新华日报》二版《入缅国军奏捷仁安羌已经克复 救出被困英军数千人》
2015年5月6日,笔者顶着40多度的高温,驱车6小时从同古赶赴仁安羌,“走进”那场震惊世界的战役。
仁安羌郊外的501高地上,矗立着一座金光闪闪的佛塔状纪念碑—仁安羌大捷纪念碑。该碑由仁安羌大捷的直接指挥者—远征军新38师113团团长刘放吾之子刘伟民发起建立。守碑的老僧告诉笔者,当年中国军队和日军就在此处争夺阵地,打得血流成河。
“仁安羌大捷是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期间最漂亮的一仗!”戈叔亚说。同古失守后,中国战区参谋长、远征军总指挥史迪威调集兵力,计划实施曼德勒会战,就在这时,西线仁安羌突然告急!
原来,在日军的进攻下,防守西线的英军连连溃败。1942年4月17日,溃退中的英军7000余人被日军围困在仁安羌。日军迅速占据仁安羌唯一水源—平墙河。高温烈日加缺水,英军近乎处于崩溃边缘。
英军司令亚历山大紧急向远征军求援。远征军指挥部指令新38师师长孙立人派一个团去解救英军。这项任务落到了113团团长刘放吾肩上。
家住同古的70岁华人杨文博说,他的父亲杨伯方当年就是113团的汽车兵。“父亲技术好,运送将士迅速而隐蔽,还受到了孙立人的表扬。”杨文博说,“父亲当时带着一个排的汽车兵将113团将士星夜运达仁安羌。”
19日拂晓,仅有800人的113团向平墙河南岸的3000多日军发起猛攻。据《新华日报》报道:“经二日之血战,卒将仁安羌克复,并救出被多数日军困围之英军,此役日军死伤五百余,我军仅死伤百余。”
战斗中,113团3营营长张琦牺牲。“父亲接到命令,将张琦营长的遗体运回后方。途中,因天气炎热,遗体开始腐烂,父亲就在路旁流着泪将张营长遗体火化了。”杨文博说。
仁安羌一战,中、英、美三国轰动。在远征军的浴血掩护下,7000余英军和500多传教士及随军记者得以生还,从平墙河大桥上安全撤出。戈叔亚说:“更重要的是,这一仗打出了中国人的民族大义。同古战役中,英军突然单方面撤军,将200师侧翼暴露给日军,直接导致了同古战役失败。而远征军不计前嫌,长途奔袭解救英军,更彰显出一种国际主义精神。”
血战80天肃清日寇
“据东南亚盟军总部宣布,已被我军攻克,城内日军没有一个活的……”
—1944年8月5日《新华日报》二版《密支 那攻克了》
2015年5月6日,笔者来到密支 那寻访战争的痕迹。当地华人、远征军老兵后裔邓恭标告诉笔者,密支 那原有三处远征军阵亡将士墓地,后因种种原因遭到破坏,现在这些遗迹全都不复存在了。
远征军的苦战,未能挽回缅甸防御局势的颓败。二战文物收藏家段生馗介绍,1942年5月,远征军开始撤退。
“一直跟踪追击远征军的日本56师团突然消失。十多天后,却出现在远征军后方‘死穴’腊戍。”段生馗说,远征军后退路线被切断,无奈,部队在杜聿明的带领下,走上了一条“死亡之路”—数百公里的丛林无人区野人山。
“正值雨季,山高林密,蚂蟥蚊蚋成群,疟疾流行,加上给养匮乏,部队损失惨重。”段生馗说,8月初撤至印度和滇西时,10万远征军仅剩4万余人。200师师长戴安澜在突围中牺牲。缅甸失守,日军沿滇缅公路打入云南滇西。中国失去了最后的陆上交通线,不得不重新开辟了代价昂贵而艰险的“驼峰航线”。
戈叔亚介绍,进入印度的远征军改编为“中国驻印军”,1943年10月,发起缅北大反攻,先后攻克新平洋、于邦、孟关,突破胡康河谷、孟拱河谷,于1944年5月,兵临缅北重镇密支 那城下。
“密支 那战役本是成功的奇袭空降战,最后却演变成惨烈的阵地战。”段生馗说,美国指挥官的失误贻误了战机,使得日军增援部队赶到。
在密支 那第二小学附近的一处高埂上,当地居民翁乃告诉笔者,这里就是双方争取的阵地,“日军占据高地往下打,远征军自南朝北往上攻,到处是尸体。”
整整80天,中国驻印军以伤亡6600多人的惨重代价,艰难收复密支 那,日军主力被歼灭。《新华日报》报道记述:“进攻密支 那城南部和北部的我军会师后,城内日军全部被肃清。”
与此同时,驻守滇西的第二批中国远征军也发起了大反攻,强渡怒江,沿滇缅公路一路血战,收复腾冲、龙陵、畹町等地,于1945年1月27日,与攻克八莫、南坎的中国驻印军会师于芒友。至此,中印公路完全打通。随后,驻印军继续挥师南下,于3月30日与英军会师于乔梅。日军全线退出缅甸。中国远征军使命全部完成。
戈叔亚表示,中国远征军异国征战3年多,伤亡10余万,“其最大意义,是粉碎了日本‘大东亚共荣圈’战略,阻击了日军的西进,为世界反法西斯的全面胜利做出了贡献。中国远征军用鲜血和生命,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历史书写了悲壮而辉煌的一页。”
戴澄东追忆父亲戴安澜将军—牺牲前,他深情地望着祖国的方向
戴安澜将军之子戴澄东现居南京,曾任江苏省水利厅副厅长、江苏省委统战部副部长等职。1942年,戴安澜在缅甸战场牺牲时,戴澄东才1岁多。虽然没有见过父亲,但多年来,他一直在研究父亲、研究中国远征军抗战的历史。
戴澄东告诉记者,戴安澜率领的第5军200师,是中国第一支摩托化部队。1942年3月,200师作为中国远征军先头部队,率先入缅作战。蒋介石亲自赶到缅甸腊戍,为远征军壮行。
蒋介石单独召见了戴安澜,询问第200师能否在同古坚守一两周。戴安澜当即表态:虽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死守同古。
3月19日,同古大战打响。“父亲已做好殉国的准备,他写了两封遗书,一封给母亲,一封给亲友。”
戴安澜写给妻子王荷馨的遗书称:“现在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
戴安澜给三位亲友写的遗书,则意在托孤:“……余如战死之后,妻子精神生活,已极痛苦,物质生活,更断来源,望兄等为我善筹善后……”一位军人、一位丈夫、一位父亲的悲情与眷恋,跃然纸上,读来让人心酸不已。
戴澄东说,父亲的遗书写好后就放在了他的军包里。他牺牲后,军包被送回家,母亲看到遗书时,父亲已牺牲一个多月了。
戴澄东告诉笔者,父亲的牺牲并非在同古战役中,而是在缅北撤退时。同古战役后,戴安澜的200师在杜聿明的指挥下,打了一场漂亮的棠吉收复战。然而,局部的胜利无法挽回整个战局的失败。随着腊戍等地陷落,远征军奉令北撤回国。
“北撤途中,父亲在突破敌人封锁线时,被子弹打中腹部受伤。”戴澄东说。1942年5月26日,200师摆脱日军追击,抬着受伤的师长,来到缅北丛林深处一个叫茅邦的村寨。
据200师作战日志记载,当天下午,戴安澜精神突然好起来,让部下扶起他,整理好衣冠,深情地朝着祖国的方向望了又望,然后壮烈牺牲,年仅38岁。这里,距中国边境仅有三四十里。
“父亲遗体被运回国内,国民政府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国葬。”戴澄东说。
为国捐躯的戴安澜将军,年仅38岁
湮灭的遗迹,不灭的意志
旅缅远征军老兵张富麟在世时,经常吟诵一首唐诗:“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骑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金闺梦里人。”这是中国远征军的写照,也是这位老兵的悲壮心境。
行走缅甸,寻访中国远征军战场遗迹,心里会不由自主地升腾起另一种“悲壮”—被血火淬炼的历史,激荡着令人振奋的豪迈;而见证历史的遗迹与记忆,却在时光的风化中,渐渐湮灭。
“遗址永远存在,遗迹都找不见了。”一位远征军老兵的后人这样说。缅甸曾有十余处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墓地及纪念碑。由于历史上的原因,这些墓地与纪念碑绝大多数都被破坏,仅有同古一处纪念碑因处于缅甸国有学校内而得以幸存。在密支 那,一位远征军老兵后裔带我们寻访了三处远征军墓地遗址—两处变成了学校,一处变成了居民区。如果不是有人带着,你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是殉国英雄们的埋骨之地。
老兵的血火记忆,也在随着岁月的磨洗,渐渐远去。散落在缅甸的远征军老兵,目前健在的还有15位,我们走访了其中的5位。健在老兵中,年龄最大的已近百岁,最小的也超过90岁。处于风烛残年的他们,许多人神智已不太清晰,记忆出现了混乱,无法准确回忆历史。而他们的家人也已渐渐“缅化”—自小在缅甸长大,多数人不会讲中文,对父辈的过往经历只知大概。记忆的传承在这里出现了断层。随着老兵们渐渐老去,这些最直观的历史记忆在一点点消逝。
然而,随着寻访的脚步渐渐深入,我们才体会到,钩沉远征军历史,不仅仅要记住他们的悲壮与辉煌,更要透过战争的烽烟,寻找一种不会被时光湮灭的永恒的东西。
中国远征军穿着草鞋出国征战,被称为“草鞋军”
中国远征军女兵
终于,当我们走进历史深处,在和老兵及后人们的对话中,在与学者专家的交流中,在对旧战场遗址的寻访中,在泛黄史籍的翻阅中,我们触摸到了这种可以穿透岁月、可以永不磨灭的东西—意志。
在武器装备远远落后于敌手的情况下,战争,打的就是意志。中国远征军由于给养差,出国征战连双军鞋也没有,穿着草鞋就上了战场,因此被称为“草鞋军”。然而,就是这支草鞋军,同古保卫战中孤军深入,在日军飞机大炮狂的轰滥炸下,在一片焦土与瓦砾的废墟上,以血肉之躯阻击日寇12昼夜,靠的就是顽强的意志。
打仗是一种意志,主动赴死又是一种意志。北撤途中,千余重伤员集体自尽,只为不拖累大部队的行军;野人山里,女兵拼尽最后的力气跳下悬崖,只为给生命留取最后一丝尊严。意志不只是勇气,更是一腔奔涌的热血和情怀。
赴死是一种意志,活着也是一种意志。大半个世纪的生涯中,旅缅老兵李光钿坚持不入缅甸籍,以一种“纯粹中国人”的身份,艰难生活在异域他乡;人生的最后阶段,老兵杨伯方守护着一块远征军纪念碑,如同陪伴着昔日战友,直至生命的尽头。意志里不仅有爱,更有矢志不渝的信念和坚守。
军人的意志,源于家国情怀,源于对祖国、民族无限的忠诚与挚爱。在这种意志的引领下,他们为疆土而战,为尊严而战,为独立与自由而战,虽浴血而无惧,虽百死而无悔。说到底,军人的意志,更是一种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