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十六的宇宙往事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苏三埋身在一九三六年淮北平原的早秋里,杀气腾腾的稻香伴着土腥气莽撞地冲入他的鼻腔。他打了个喷嚏,抬起头来,纷沓的蛙声里黄绿交杂的洸洋稻海翻腾如浪。莫名卷起的风里带有夏季未祛的余热,携并着气焰嚣张的蚊虫,猛然扑在他赤膊的上半身上。

他挠了挠已被叮出好几个包的胳膊,难免怀念起自己出门前母亲在屋子里点燃了的艾叶。思忖着天色已晚,他将今天好不容易才捞出的几个田螺放进了腰间挂着的小竹筐里,借着月光摸出了稻田。

田埂上满是是被来往行人踩塌的稗草,偶有几株酢浆草与茅针星星点点地缀在路沿。他俯身找了一会儿,只是初秋的茅针鲜有新发,他找了许久也全无所获,只好继续沿着田埂朝村子里走去。

村子不大,只三十几户人家。煤油灯的光亮从窗户上的油纸灰蒙蒙地透了出来,堪堪让苏三不至于找不到归路。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稻田已经陷在诡谲的夜色里。

“小十六,你妈找你找了半天哩!”村头,坐在自家门槛上的阿婆看见了苏三,手中的蒲扇朝他挥了挥,“你这伢儿怎搞犟个洋豁,犟晚还搁外头搞什个,快毫个回家。”(注1)

苏三听不懂方言,只从那一整句晦涩的话听到了“小十六”三个字眼,于是回身朝她比了个鬼脸,才飞快地朝家的方向跑去。

自家的门口是一片姑且可以称作院子的空地,院子中央,苏父坐在他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竹质躺椅上,像往常一样看着头顶的星空。

“三子,回来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苏三的脚步,苏父偏过头来笑着望了望他。苏三应了一声,朝父亲身边走去,离他只有一步远的距离时,男人伸手一把将苏三揽在了怀里。

父亲没有在意他身上因方才下地而沾染上的灰尘,苏三蜷在他腿上,闻见父亲的短衫洇着淡淡的烟草香。苏三倚靠着的胸膛坚实宽阔,仿佛一面永不会倾倒的铁壁。他已经十岁了,依然觉得自己在父亲的怀里显得那么小,像一只羽翼远未丰满的雏雀。

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朝上看去。此刻,银河横亘在东北与南方的地平线之间,天津四在河内熠熠生辉,银河两岸,织女星与牛郎星遥遥相对,这三颗星组成了夏季星空最具标志性的夏季大三角,而北冕座、天鹅座、南斗星等星座各踞其位,在天空中闪烁不定。

苏父年轻时主修天文学,在他的耳濡目染下,苏三对此也知之甚多。可他向来对星空兴致缺缺,它们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父亲与他说过,从北平到淮北平原不过是光不到一毫秒的行程,当正阳门的脊兽沐浴到卯时的第一缕日光,几乎是同一时间,日光也洒向淮北平原翻腾着的稻海与麦浪——然而这光从太阳到地球已远涉了足足八分钟。

他无意中瞥见躺椅附近有一根嫩绿的茅针,于是从父亲怀里挣出,跑过去将它给拔了出来。他把剥开的茅针塞进嘴里,絮状的茅衣在嘴里没咀嚼几次便寻不到踪影,涩味与甘甜混杂着残余在他的唇齿间。

“吃饭啦吃饭啦!”母亲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苏三爱听母亲的声音。每次听母亲说话,他总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受,好像是咬下了一口刚从水中摸出不久的新鲜生荸荠,脆生生地泛出浅淡的甜味来。她端着一碟菜走了出来,顺手在苏父的额头上轻敲了一下,轻声嗔道:“还搁这儿坐着呢,进去端菜!”

母亲三十六岁了,在苏三眼里却依然那么年轻。母亲是爱美的,她常穿那件缀着青色碎花的素色薄呢倒大袖袄裙,齐耳短发利落干脆,有时苏三甚至觉得她比自己的姐姐更像一个女学生。苏三曾听说现下大城市的女子开始流行起了穿旗袍,他早暗下决心,想着等自己长得足够大,赚到了足够的钱,一定要给母亲买一条世界上最好看最好看的旗袍。

民国八年,正在北平求学的父亲在一次学生运动里结识了相同身份的母亲。苏三不清楚他们是否有一段或壮阔或悱恻的爱情往事,但他们确然是自那时起便开始交往,并一直相处至今。民国二十年,日寇在卢沟桥发动事变,不久之后东北沦陷。苏父感到北平已算不上安全,于是携妻儿回到老家安徽。

苏三有两个姐姐,二姐在本地一所寄宿制私立学校上学,大姐则是到了年龄,孤身去了南京求学。苏三刚刚十岁,生性好玩,不喜学习,苏父只好把他留在身边,自己顺带着传授他一些启蒙知识。

苏三借着番茄炒蛋的汤汁草草吃完一碗饭,便自顾自跑到苏父的椅子上躺了下来。他仰面看向星星,觉得星星也同样在看他,无数颗明灭可见的星星像无数颗开阖不定的眸子,他在群星的目光下不着寸缕。

年少的苏三曾难免惊惧于自己这种无端的遐思,可在他告诉父亲后,苏父却只是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笑着对他说,他们所看见的星星都已是千百年前的样子。倘若真有一天星星上也有人看到了他们,那看到的也已经是千百年前的苏三了。人们啊,就这样被宇宙的往事所包裹,所能看见的当下只有眼前的方寸。

月光如水银般泼泄下来,栽在院子周遭遮阳的那几棵栾树汩汩生辉。树上,秋蝉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翕动起自己的鼓膜,这已是它们一年的最后时节,不到半个月后,它们便会在骤降的气温中死去,结束自己短暂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一生。

节奏鲜明的鸣叫让苏三有些倦意,父母的谈话声在不甚分明的蝉声里分明地透出来。

“前几天收到了老大的信,她说已经两年没见到我们,很是想念。其实我们也很想她啊。过几日……等明年开春,我们去南京看看她吧。”

“好啊,倘若时局尚好,我们就去南京定居。毕竟国民政府在那儿,总该是比这里安全得多的。”

苏三也很久没见过自己的姐姐了,他努力着想继续听父母的谈话,然而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最终还是睡着了。

02

大姐带着苏三走出一九三七年金陵城的某条巷弄时,手上还捧着刚从锡匠那儿买来的锡制茶壶。初冬的风透过围巾的缝隙剐得他们面颊生疼。

巷口做糖画的商贩一边吆喝着,一边用他长柄的勺子从身前的熬着的金黄色糖浆里舀出一勺。敞盖的锅中溢着香味与热气,苏三和姐姐在这未意料的暖流中稍稍减速,商贩运勺如笔,不一会儿便画出一只驻足抬头的小鹿。

“小十六,你要吃这个吗?”姐姐忽然问道。

有时候苏三觉得自己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的大姐。

首先是一家五口人里,只有她每次都叫他小十六。苏家人丁兴旺,他在同辈分里排行第十六,家族里的那些长辈看到他往往会叫他一声十六,可苏三却总觉得十六太小,某种莫名的少年意气使他极度厌恶这个称呼,可大姐从不照顾他的感受,好像非要故意调侃他一般。

苏三想起几个月前,姐姐在车站迎接苏三和父母,那天她一头齐耳短发,身上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制式校服,淡蓝色上衣的收腰设计显出少女特有的身姿与活力,藏青色的长裙底下的小腿裹覆着洁白的棉袜,脚上一双圆头皮鞋俏皮而神气。

“欢迎来到南京!”少女梨涡清浅,神情中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自信与优越感。可这自信却在不声不响中招惹了苏三的少年气,他自小在农村长大,当时难免觉得自己这个相见甚少的姐姐有些许的装腔作势。

想到这儿,他扭过头,冷冷回了句“不吃”。

姐姐没有理会他突发的脾气,从商贩那儿买过刚画好的小鹿,硬是塞到了苏三的手里。

苏三好强地想要把糖画还回去,一回头却看见姐姐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此时她一手捧着锡壶,嘴巴朝着另一只手哈着热气,过一会儿又双手互换做相同的动作。不过这显然成效甚浅,苏三看见姐姐两只手都冻得通红,尤其是指关节处更是红到发黑。

苏三心中一紧,将糖画塞在嘴里,一把抢过姐姐手上的锡壶,然后在她惊讶的眼神中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去。

南京此时着实很冷,但街上不见什么人力车倒也并非全然是天气的原因,三七年时局动荡,七八月份便已经有很多人拖家带口地离开南京,而此时尚在城中的居民,若非生计所迫,大抵也是不愿在外面做活的。

三七年八月,南京遭受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空袭。

十一月底,素有“中国纽约”之称的上海沦陷。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

十二月初,约有九万人的国民党军队驻守南京城,他们修筑工事、加固城门,对南京城外围也进行了付之一炬的坚壁清野。可到此时,除了唐生智在街头巷尾张贴的宣传标语,南京城再没有一草一木相信南京城的未来。

……

苏三呆呆地望着日历上红色的数字“13”,父亲透过窗帘的缝隙朝外窥视,母亲好像特意打扮得没有以前那么好看,裹着灰蒙蒙的袄子在一边淘米。姐姐前几日去金陵女子学院上学,写信说那边建立了安全区,叫他们一并过去,然而那里很快就被南京四周村镇涌入的难民挤得水泄不通了。

屋外众人的哗乱声里,连天的炮火声整整三日没有止歇。到此时,南京城中的大多住户已大梦初醒,开始千方百计地想找出法子逃出这个注定要陷落的千年古城。还有一些人则是在家里囤储了足够多的米粮,他们对于时局几乎毫无判断,只能抱持着鸵鸟心理祈祷着一个奇迹般的结局。

窗外的声音愈加凄厉与无序,在苏三听不懂的那些各式各样的方言之中,有另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以蛮横无理的方式后来居上。

“砰砰砰。”

父亲忽然急步从窗边退回,家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自门外被粗暴地敲响,木质的门吱吱着发出不堪重负地呻吟声。母亲朝苏三比了个“嘘”的手势,一家人踮着脚敛声屏气地上了二楼。

“刀呢?”母亲问。

父亲从房间门口的抽屉里取出两把水果刀,一把揣在口袋里,一把递给了母亲。母亲没有多说什么,略长的衣袖遮住了她紧攥着的武器。

“妈?”苏三有些慌了。

“日本人来了。”母亲从衣柜里拉出一个大概半人高的箱子,打开叫苏三蜷起身子躲在里面,然后合上箱子,父亲把箱子搬进了衣柜的角落里。

“三子,别出声。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声。”

“那你们怎么办?”

父母没有答话。柜门被重重合上,楼下家门被暴力破开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凌乱的脚步在一楼徘徊了片刻,又紧接着朝二楼迫近。

“这是我的家,请你们出去!”

回应父亲的是苏三刚刚听到的那种全然不懂的语言。苏三侧着身子,把耳朵贴近箱子的缝隙处。

“ばかやろう(混蛋)!”(注2)

接着是一道像是那种踢开装满稻子的编织袋的声音,父亲在低处发出痛苦的闷哼。

“吆西,有花姑娘。”

“别碰她!”父亲一边吸着冷气一边怒吼。

日本人发出不以为意的笑声。

“彼を縛り上げる——気をつけて、彼はナイフを持っている(把他绑起来—小心,他有刀)!”

“砰!砰砰!”

日本人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枪声响起,苏三死死捂住嘴巴,鸣声一时间充斥在他的耳侧,过了好久才逐渐消散。

“花姑娘!”脚步声朝房间一角逼近,却又在中途停下,“まったく不運だ(真是晦气)。”

母亲一直没有说话。日本人在屋内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打开衣柜,随意朝柜子内刺了几刀,刺刀贴着苏三的头皮抽插了几次,他咬紧衣服,一声大气也不敢出,直到日本人的脚步下楼离去,他才从箱子里爬了出来。

父亲倒在离门口近处,手上的刀落在一旁,胸口处有几个血肉模糊的枪眼。母亲衣物完整,半倚在远离衣柜的房间另一角,刀死死攥在手里,脖颈处尚还往外涌着鲜血。

……

父亲与母亲相识于民国八年,那年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父母在五四运动中相遇相知,那是他们在苏三面前不愿多提的往事。十几年前,尚是学生的他们或许曾在街头巷口高呼着中国人的脊骨会断却不会弯的口号;十几年后,油盐酱醋,岁月摧折,他们结婚生子,却仍旧初心不改。

到最后,父亲的刀刺向了敌人,母亲的刀抹向了自己。

……

苏三佝着身子穿行在街巷之间,南京城已到处都是尸体。他看见日本人把平民钉在树干上,活生生从他们身上割下一条条肉,把他们当作练习刺刀的活靶子;或者把他们绑在一起浇上汽油用机关枪朝他们扫射。他还看见日本人高举刺刀挑起没满月的婴儿、驱赶生性暴躁的猎犬撕咬被活埋至腰部的中国人……

南京城已然变成人间炼狱。

苏三不敢停留,他靠着自己孱弱瘦小的身躯在各种掩体后躲藏斡旋,竟一直没有被日本人发现。他不知往何处去,只能朝着城门处移动。

当他路过一个月前买糖画的那个巷道时,里面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喊声。他本想走开,却又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挣扎了半晌后终于决定探出头看个究竟。

自己的姐姐——那个常穿着制式校服、自信明媚的少女,此时正浑身赤裸着被压在一个同样赤裸的日本士兵身下。他好像一头只剩下生理本能的野兽,双手箍紧姐姐的手臂,身体不要命似地在少女身上耸动着,嘴巴撕咬着她的嘴唇与胸部。

忽然,压在姐姐身上的日本人发出一声吃痛的呼喊,他站起身,手捂着自己还在流血的嘴唇,一边骂骂咧咧地朝姐姐身上踢了几脚。而后,他拾起地上的刺刀,对着少女的下体猛然刺入,刀身从她腹部穿出,泛出血淋淋的光来。

姐姐凄厉的惨叫声令苏三几欲发狂,他拾起脚边的石子,正要冲上去与那人拼命,却忽然被人从身后踹倒。

“你,在这里干什么?跟我们,去码头搬货物。”

一个日本人用生涩的中文对苏三命令道。苏三站起身,漆黑的枪管对准了他的额头,对死亡的惧意一时驱散了他所有的愤怒。他环视四周,眼前的日本人旁边还有三十多名面容木讷的中国人,他们默默地站在一起,如同一群被驱使的牲畜,顺从地朝下关码头走去。

此时码头聚集了一大堆平民。日本人叫他们坐在江边,开始用机枪朝众人扫射。人群哭喊嚎叫,为了活命只好跳进江中。冬月的江水是冷到可以杀人的,更何况日本人还朝着江面扫射和开炮。一时间,江水被血液染红,残肢碎肉在爆炸中四处飞溅。在这之后,日本人又在尸体上面浇汽油,纵火燃烧,企图毁尸灭迹。苏三在一堆尸体的遮掩中在江面一直漂流到半夜,江边守夜的日军看到浮尸便会用刺刀乱戳。苏三离岸较远,这才幸免于难。

第二天破晓,苏三趁着尚未大亮的天色爬上对岸,朝对面望时,南京已是一座死城。(注3)

03

绿皮火车撞入一九八六年晚秋的夜色,汽笛的呜咽声穿过懵懂的薄雾,不知何时,骤起的冷雨开始敲打起车顶,不成节奏、惹人心烦。

“老师,南京快到了。”

年轻人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老人。这位在航天领域里公认的泰斗,即便望上去已然有着掩盖不住暮气和老态,却依旧是拒绝了专车接送的好意,坚持要自己乘坐火车去往南京。

苏十六此时正翻着手中的文献,那上面,国外某个科学家所提出的曲率驱动的说法在最近尤其受到他的关注。听到了学生的话,他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刊物,透过窗户朝车外望去。

南京的近郊似乎与其他城市也一般无二,浓稠如墨的夜色里,丘陵与山风一并向后,将旅人的思绪也掣曳着倒流。

三七年到四九年,分明是十三年的漫长岁月,在苏十六的感官里却似乎只有一瞬。而那些充斥着血色的日子却如同如跗骨之疽,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拉伸延展,直到全然蒙盖住了他的前半生。

这些年无数个夜里他无法醒来的梦里,有成堆的尸骨曝晒在高楼林立的旷野,沥出的一半血液蒸腾上天空,一半渗入土地,天地都融化在同一片可怖的血色里。而他陷身在同样一片血色的稻田里,身侧鼓动的是充斥着腥气的秋风,稻海翻腾起浪、稻花结实抽穗,穗上的竟不是一颗颗稻粒,而是无数张人们痛苦、挣扎、扭曲却仍带着求生欲的面容。

苏三再不敢直视土地。

四九年后,苏三曾寻找过自己的亲人,然而长久的战乱过后,原本人丁兴旺的苏家凋敝败落,与苏三同辈的兄弟姊妹竟只剩一个表姐和表兄。命运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当苏三确然是苏十六时,年少时不合时宜的要强使他一定要别人叫他苏三;当他真的成为苏三后,他却决定在这世上为自己的兄弟姐妹留下一份曾经来过的痕迹。

他要代他们活下去。

他要代他们活下去,于是这世上少了一个宁愿务农也不愿抬头仰望星空的苏三,多了一个扎根航天领域的名叫苏十六的学者。

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逐渐停歇,苏十六从回忆的泥泞中抽身。一旁的学生想扶着他下车,却被他摆手拒绝,只好在一边撑着伞与他一同上了前来迎接的汽车。

汽车从火车站一路驶向南京城西的江东门,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在夜色里逐渐显出身形,灰白色大理石的馆身一如往日般肃穆无言。走入正门,走过悼念广场内死难者群像雕塑、“古城的灾难前”大型组合雕塑,穿过祭奠广场有刻有馆名的纪念石壁、郁郁葱葱的松柏,苏十六最后驻足在那面用中英日三国文字镌刻的“遇难者300000”的石壁。他轻抚着石壁,凹陷字迹的漆面渗着森冷的凉意。

大雨愈发瓢泼了。单薄的雨伞裹挟在囫囵的夜色里,沉默得像这万人冢里另一座不具名的碑。

一九七二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在那之后,两国之间的交流在各个领域轰轰烈烈地开展。一九七四年,苏十六作为中国航空领域颇有建树的学者,被遣往日本交流学习。负责接待他的日方人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子,平日里对他们的起居照料可以称得上事无巨细,对人也礼貌有加,脸上常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近乎一个月的交流结束,临近分别,小个子带着苏十六一行人来到伊豆山,美曰其名是离开之前带着他们好好游玩放松一番。

苏十六记得那天同样下着雨,伊豆山毗邻东京,是本地著名的景点之一。然而小个子带的路却显得有些荒凉,众人心中疑惑,又不愿错怪人家一片好心。雨势渐急,众人间的搭话淹没在雨声里听不分明,于是他们只好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跟着小个子一路向上。

从狭窄山路两端的芒草中不断抽身,雨水在郁闭的枝叶上停留片刻,而后又聚合成豆大的水珠从叶隙打落,落在草甸与行人身上,让人面颊生疼。空气中开始漫溢夏季雨后的特有泥土味,以及某种让人感知不明的奇异气味。苏十六皱眉,愈往前走,他的心便跳得愈快,好似有些什么依托在血液中的东西在不住牵扯着他,勾动着他那些不愿提及的梦在不断地具象化。

终于,人们走近一片佛教建筑群。走了十几里山路的众人稍作休整,抬头,门匾上书着“兴亚观音院”(注4)几个字。此时人群中已有人感觉不对,有些人往里继续走,另一些人踌躇在院门不再向前。

苏十六跟着几个熟识的朋友往里走,走过那些不认识名字的奇怪牌位,直到走到一尊观音像前。

红褐色的观音像双手于胸前合十,头戴香宝冠,身披天衣,腰束贴体罗裙,面露慈悲状,庄严非常。

他死死地盯着这尊观音像,莫名的愤怒与悲哀在这一瞬间扼住了他的心脏。气血上行直冲耳膜,世界在震耳发聩的鸣声中陷入一片静默。他转身看向身边的同伴,他们正指着一座石碑,像是在朝着日本人说些什么。

“七士之碑”,苏十六看清了碑文。

小个子脸上依然挂着善意的笑容,仿佛完全听不懂他们的指责。耳边的鸣声忽而消失,一片嘈杂声里,苏十六带着此生最平静的表情,走到了他的身边,而后抬手,蓄力,挥拳。

小个子发出一声惨叫,众人一边惊呼一边涌了过来,也不知是拦着苏十六还是偷偷补上了几脚。

后来,苏十六跟着交流团回到大陆,他才得知那尊兴亚观音像是由劫后南京城的十罐血土筑成。七十年代时局动荡,苏十六等人在日本的经历竟未在国内搅动出半点风浪,反倒是载人航天的进程在这历史的洪流中搁浅了数年,苏十六也因此被免职闲置,直到八十年代才又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

苏十六回过神来,此时他面前同样是一尊雕像,那是一个母亲抱着一个死去的孩子,母亲身形消瘦,衣不蔽体,她仰头向天,嘴巴微张,神色挣扎。

苏十六望向母亲,母亲默然不语。

04

二零一六年盛夏的寥廓星野将苏十六轻拥入怀,无数颗星子落在他的眸子里,晕成一团又一团模糊而苍老的光。

苏十六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苍老这个词去形容星星。窗外的蝉声鼓噪,如今正是盛夏,是雄蝉求偶的时节,他惊异于小小的虫身竟能发出如此聒噪的声音,想要伸手关上窗户,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嶙峋得像只裹了一层肉皮的骨头,他恍然,原来衰老的并不是星光。他戴上眼镜望向夜空,此刻,银河横亘在东北与南方的地平线之间,天津四在河内熠熠生辉,银河两岸,织女星与牛郎星遥遥相对。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数十年前一般无二,在宇宙的尺度下,衰老的仿佛只有自己。

“老师,您的冬眠申请已经被批准了。”学生何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十六愣了愣,缓步踱过去给学生开了门。

学生约莫二十来岁,正是青春洋溢的年岁,风风火火就闯进了门。

冬眠技术,是近些年一种不被普通民众所得知的高端技术,被一些人称作是“人类首次在时间上的行走”,其主要内容是利用低温环境及一系列举措,在睡眠中安全地降低人类的新陈代谢,从而延长人类的寿命。

在这项技术趋紧于成熟之后,有门路的富豪对此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申报了冬眠的名额。与之相反的,本该更有资格的科学界却对此兴致缺缺,甚至那些学者私下里还会称那些发起申请的同僚为“时代的逃兵”。

而自己的老师,这位几乎以一人之力奠定了曲率飞行的理论基础、使超光速飞行理论可行、被称为近代曲率技术之父的老人,本不像是贪恋红尘有所牵挂的庸俗者,却第一时间向上头申报了冬眠的资格。

他不明白老师的做法,他看着苏十六的背影,觉得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位老人。

“带我再去看一看南京吧,小何。”何振连忙应了一声,跟上老师的脚步。

夏日晚风微凉,中山路上车水马龙。秦淮河畔,熙攘的人群摩肩接踵,金陵城古色古香的建筑下,各式的摊点间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香气四溢的盐水鸭、鲜嫩多汁的烤鱼……商业街区里霓虹闪烁,各式具有现代美感的现代建筑在道路两侧,流光溢彩。

南京的确是大变样了,苏十六突然有些晃了神。

“老师,您还没看过晚上的夫子庙嘞,那边更是热闹着呢!”身旁的何振笑着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也不知走了多久,何振顺着老师的步伐拐进一条安静许多的小路,路边的建筑大多像是上世纪末的旧房子,里面少有住户,看不见什么灯光。

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大多是杨树和栾树,它们树形通直,枝叶旺盛,尤其是栾树红黄相间的“灯笼果”煞是好看。月光就从杨树与栾树叶的隙间投下,落成破碎而凌乱的影。

两人最后停在一幢普通的居民楼前,苏十六说自己有一位故友就居住在这儿。何振本想陪着老师一同进去,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喂,阿振,听说你来南京了,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也不来找我们玩?你现在在哪,我们去接你。”

何振看了眼老师,正想拒绝,苏十六却挥了挥手。

“你去逛逛吧,别忘了回来找我就行。”

……

楼道内,白炽灯暖光昏暗,苏十六蹒跚着走到三楼,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快要瘫散了一般。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直到声控灯熄灭,他才敲响了面前的门。

白炽灯随着敲门声重新亮起,门吱呀着张开了一道缝隙,楼道的光透着门缝窜了进去,屋内的人借着这微弱的光看了苏十六半晌,才终于像是认出了他。

“你来啦。”这是个苍老的女声。

屋门大开,屋内的人打开灯,苏十六几年没有来过这里,面前的女人比记忆里又老上了几分。她实在是太老了,头上的白发像是积了几日的枯干的雪,发涩到看不出一丝光泽,而若非她浑浊的眸子尚还折射出几分灯光,甚至难以从她皱起的皮肤中寻到那双深陷着的眼睛。

“喝茶吧。”老人给苏十六斟上一壶茶,深褐的茶色从杯盏内透出来,与她拿着杯子的手颜色相仿。

面前的老人同样是一九三七年南京的幸存者之一。与苏十六差不多的是,新中国成立之后,老人也在自己所专注的领域有所建树,后来更是在某所高校担任文学系教授。

日本对南京大屠杀的态度一向令人心寒。自日本投降起,其官方便以暧昧的手段淡化和否认这一惨绝人寰的暴行。自三七年后,老人的生命与指控南京大屠杀便再无一刻分割,她的大半生以血为墨,在笔杆上过活。

“最近还好吗?”苏十六说。

“要说不好,实在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她看了看窗外,此刻未至深夜,正是南京城最为热闹的时辰,喧杂的人生隔着数里地也能遥遥传来,“现在的南京,哪里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

……

南京国际博览中心外,四五个好友拉着何振向其中一个展区走去。

“哎呀呀,漫展而已啦。”好友看出何振有些不情愿,在一旁不停煽动,“听说可是有好多好看的coser小姐姐呢,阿振你平时一直搞学术,好不容易出来放松放松,当然要放开手玩的开心啦!”

何振一脸无奈地被众人裹挟着进了展区,展区门口,两个身穿和服的女孩笑容灿烂,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夏祭りへようこそ(欢迎来到夏日祭)。”

何振不懂日语,可尽管他对日本并不报以一味的仇视,在这种环境下依旧感到由心的不适应。只是他尚踌躇时,朋友却已经跑进去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了。

展区中大多数人身穿和服,少女们手捧着一束淡雅的紫阳花,木屐在地面敲打出清脆的声响。他们穿梭在竹编的摊位中。有些摊位上摆着大福、天妇罗、寿司等日本传统食物,有的摊位上则摆满了用于祈福的绘马和达摩。空气中弥漫着棉花糖与烤鱼的香味。

不远处,有一群身穿日式浴衣的少男少女在一起跳舞,他们对面则是一堆动漫角色被游客拥簇着合照。何振的朋友们就站在人群里朝他招手。

“阿振,快来啊,快来!过一会外面有花火展览,先来这边逛逛!”

“可……可这里是南京——”

四周不管正宗或不正宗的日语似乎都在因一种莫名的自信而声调拔高,何振的话淹没在喧哗声里,不着痕迹。

……

“这座城市越来越好了。”老人回过头看向苏十六,浑浊的眸子里看不出她的遐思,“四九年之前,谁会相信它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三七年,我还是金陵大学的一名学生,我的父母在日本人打进南京的第一天便死在了他们的刀下。日军进城之后,美国传教士在金陵大学难民收容所建立安全区,那已经是整个南京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那天日本人在金陵大学闹事,将安全区里的外国人引出了难民营,然后把我和几个同学绑出了安全区。”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些非人的折磨中活下来的。几天之后,南京城中的人除了尸体便是失去灵魂的躯壳,那已全然是一座死城。”

苏十六知道她的过往,就像她知道自己一样。

“还会做梦吗?”他问。

“和以前一样,没有一日不做。”她笑笑,“那几日发生的事每晚在我的身上轮回重现,可到了白天,世界却又变得那么美好。这种从炼狱到天堂般割裂感几近让我疯掉。有时候我甚至想去做个失忆手术,可又实在不甘心。”

窗外忽而有沉闷的烟火声,苏十六走过去打开了窗,花火迸裂在远处的高空,朱红明黄藏青几种颜色纠缠着在天际跳跃开来。闪烁的火光映着窗外摇曳的杨树,忽明忽暗的光影投在了二人的身上。

“我也是一棵杨树。”

老人合上了双眼,没再看屋外明灭的花火。

“从前的从前,树木繁盛,高可参天,海水湛蓝,天色如靛。那时的南京是一片巨大的森林。

“后来有一天,有人带来了大火与铁器,用橛与楔钻心,用锯和斧剜骨,以盆瓮乘接主干里渗出的树脂,再让木质的微末散落在四起的焚风里。

“你我都是那场灾难的孑遗。尚是幼苗的我将曾遭受一切的苦难刻写在我的年轮里,刀刻斧凿的痕迹就在我身体的最外层。为了将它诸诉世人,我敞胸露怀,我无声呐喊,将愈合到一半的伤口反复撕开,展露在众人面前。可我只是一棵杨树,我和其他所有的杨树一样,终将在几十年后的某个秋天不可逃地走向凋敝。前些日子,我已找不见我身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我快要死了。

“可你与我不一样。苏十六,你不是杨树与栾树,你要做银杉,你要做梧桐。”

05

苏十六从逐渐回暖的冬眠舱中苏醒,怠工几近千年的呼吸系统无措地像个初生儿一般,令其主人猝不及防地连着吸入了好几口二八零六年的新鲜空气。

他促狭地由着面前的工作人员将他从舱内拉了出来,而后又在他的耳根处贴了一张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薄片。

少女面容清秀,笑容浅漾在梨涡里。只是即便是隔了好几个世纪,苏十六一眼就看出她是个日本人。

“苏先生,欢迎来到新时代。”

耳根的薄片将女孩口中的日语一板一眼地译成略为机械的中文,算不上好听。可即便这样,苏十六依旧能听出少女话里所饱含的自信,那是新时代面对旧时代时天然的优越感。

少女的神态似乎与他记忆中的某个身影有所重合,他敲了敲脑袋,电信号阻断在发霉生锈的神经突触里。

“苏先生,您是冬眠计划最后一位苏醒者了。”

人们绝不允许对时代毫无贡献的人坐享时代发展的红利,于是冬眠计划在其实施不到五十年后就被断然抛弃。其他的冬眠者也在百年前就相继苏醒,而苏十六却因为其身份,苏醒日程被一再延缓——两年后,地球上第一架曲率驱动的超光速飞船将正式投入使用。

“曲率驱动之父”跨越时间的界限,在数个世纪后踏上超光速旅行的征途。这无疑是在此领域奋斗一生的前沿科学家,所能想象到的全宇宙的终极浪漫。

“我可以出去看看吗?”他问。

“当然可以。”

苏十六试着迈开自己的腿,发觉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它们远比自己印象中的要轻巧。少女走在他前面,伸手打开门,一边适时给上解释:“苏先生,您苏醒之前医生为您的身体机能做了全面的检查和修复——请原谅我的冒昧,您实在是太老了。”

苏十六跟着她走了出去。即便他早有预料八百年后的城市会和他曾经所在的年代截然不同,却依旧诧异于屋外的壮观景象。外面,整个城市仿佛一座完整的高塔,而不是诸多高楼的聚会体。他站在最底部的那层,目光拾阶而上,城市的每一层都像是一个体系完备的小世界,新式的悬浮车穿行在各式的建筑间,巨型的反重力电梯如一根根龙脊贯联着城市的上下层。世界的参差在此刻仿佛拥有了实际的物理意义。

而在这座城市巨塔的顶端,是一座悬浮着的巨型岛屿。

“那是‘拉普达’(注5)。是这座城市离群星最近的地方。”少女顺着苏十六的目光看向那座空岛,“地球的第一艘曲率飞船就泊靠在那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您会在几个月后登上拉普达,乘上那座飞船,迈出人类文明远征的第一步。”

“我们这是在哪?”他忽然开口问。

少女似乎没明白苏十六的话,他只好又补上一句:“这里是哪个城市?”

“苏先生,这里是南京。”

南京。

冬眠的八百于年对他来说只是在眼眸开阖之间,南京在他脑海里明明不过是昨日初见,却又在一夜之间翻覆了模样。苏十六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此刻才终于与身体合二为一,他所背负的使命与记忆一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明白了起来。

少女为他介绍这座城市的絮语依旧回荡在她的耳边,可他实在不想知道什么拉普达和希斯拉德。于是他看向她,直白地问道:“你听过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吗?”

少女皱了皱眉,脸上疑惑的神情仿佛在告诉苏十六,她对这个词组毫无印象,不管是南京大屠杀,抑或是死难者纪念馆,对她来说都无比陌生。过了好久,她才满怀歉意地朝苏十六摇了摇头,“苏先生,那是您所处时代的东西吗?”

“你没有听过吗?怎么会呢?”苏十六微微一愣,“那是曾经整个南京最为重要的建筑。”

少女闻言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她指着天上的空岛,“苏先生,那才是南京最重要的建筑。”

他抬头看向拉普达,此刻它背着正午的太阳,空岛的身形蒙在一片暗色里,只有边缘处的轮廓勾出浅淡的金边。某种苏三从未听闻的伟力让这座巨型岛屿悬浮在高天之上,如同整座城市头上一尊鎏金的王冠。

可南京城数十万尚有遗憾不愿离开的亡灵,即便是如此的伟力,也该是载不动的吧。

莫名的倾诉欲忽而占据了苏十六的心头,他转过身,开始向少女讲述那段往事。或许是所谓的身体机能修复的缘由,从前他说上一刻钟便会不自觉地感到疲惫,今天他一直讲到嘴里发干也依旧。

他抿了抿,身前的少女忽而神色赧然地朝着苏十六长鞠一躬,又一脸认真地说:“苏先生,如果在您的那个时代,我的先辈确然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那么我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深感不耻。但是苏先生,现下已是2806年了,大家早已达成共识,战争的记忆对文明的发展毫无益处。更何况一代人有一代人独有的经历,我们人啊,总是要向前看的。”

苏十六点点头,少女的话很符合他自数个世纪前所继承的对日本人的刻板印象。他们的民族好像总有这种奇怪的逻辑,总是用虚无缥缈的礼貌去淡化乃至掩盖曾经所犯下的实质性的错误和罪孽。

“现在还有互联网吗?”他没把少女的话放在心上。

少女点了点头,似乎是害怕苏十六将怨气撒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块手环,这是这个时代所流行的微型光脑。她将手环戴在了苏十六的手臂上,轻轻一按,手环便在他身前投影出了一块全息屏幕。

苏十六很快就摸清了光脑的操作逻辑,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互联网上不仅与南京大屠杀相关的词条,甚至连日本侵华战争都检索不到。苏十六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弄明白了个大概。

为了文明的发展,联合国在一次重要的会议中全面通过了消除战争记忆的提案。高位者似乎认为,人类必须摈弃前嫌,戮力同心,才能进一步迈入宇宙文明的行列。

最先是加害者,他们一副菩萨模样,假意慈悲,故作悲悯,偏偏对曾经的罪行讳莫如深,文过饰非;继而是旁观者,他们姑息养奸,隔岸观火,冷眼作壁上观,冠冕堂皇地曲解历史,自认是最公平的裁判;最后是受害者,他们本是一切苦难的遭受者,有理由用最高最亮的声音喊出自己曾历经的磨难,可是却有一部分人在颜色革命中沦为所谓的理中客,执着他人美化后的武器对准自己人,煮豆燃萁,党同伐异,或在绥靖政策中成为漠然的大多数。

至此,遗忘的长路被走完,苏十六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这段往事的人。

06

跃迁仓中的富氧液体涌入苏十六的肺部,这反常理的呼吸介质和跃迁液的冰凉触觉给他带来了瞬时的不适应感。不过旋即,液体中所含的催眠成份便迅速起效,一股困意立马涌上了他的心头。

半梦半醒间,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星空。

此刻,银河横亘在东北与南方的地平线之间,天津四在河内熠熠生辉,银河两岸,织女星与牛郎星遥遥相对,这三颗星组成了夏季星空最具标志性的夏季大三角,而北冕座、天鹅座、南斗星等星座各踞其位,在天空中闪烁不定。

父亲的短衫洇着淡淡的烟草香。苏十六倚靠着的胸膛坚实宽阔,仿佛一面永不会倾倒的铁壁。他已经这么大了,依然觉得自己在父亲的怀里显得那么小,像一只羽翼远未丰满的雏雀。

他想背过身看看自己的父亲,可或许是他太困了,身体无论如何都不受自己的控制。面前,母亲穿着一条磁青薄绸旗袍,白绿双色的绲边,斜襟低领,桃花扣点缀白玉一字扣头,膝盖处侧开叉,下摆处缀着几朵月白色的花朵纹样。母亲衬在月色里,像一朵素洁的白莲。这简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旗袍。

朦胧中,他听到了母亲说:

“前几天收到了老大的信,她说已经两年没见到我们,很是想念。其实我们也很想她啊。过几日……等明年开春,我们去南京看看她吧。”

“好啊,倘若时局尚好,我们就去南京定居。毕竟国民政府在那儿,总该是比这里安全得多的。”父亲应和道。

——不要!不要去南京!

苏十六大声嘶吼着。可他的声带无力的颤动着,只发出几道近乎于鼾声的声响。

“嘿,小声点。三子快睡着了。”母亲轻笑,一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父亲立马就停了话头,连原本粗重的呼吸声都收敛了起来,苏十六感到一双满是茧子的大手在自己的头上摩梭了几下,粗糙而温热。

“雨啊打湿金秋稻,枝上寒蝉枝上叫。愿君且待四月来,那时春意躁。”身侧秋蝉浅唱,母亲的童谣微微压过蝉声,清亮而柔和。

“风啊吹过梧桐梢,腊月梅花二月桃。我的宝贝在安睡,请你莫惊扰。”

“月啊照见三江水,墙外兰草山上蒿。素娥匀我月一舀,叫他别哭闹。”

……

蝉声忽而尖锐凄厉了起来。苏十六知道,这已是它们一年的最后时节,不到半个月后,它们便会在骤降的气温中死去,结束自己短暂而无用的一生。蝉声越来越刺耳,直到以一种极度怪异的频率刺激着他的耳膜,终于,那种始终束缚着他的困意在蝉声中消散——他醒了。

包裹着他的跃迁液缓缓褪去,肺中的富氧液体重新被空气替代。他拭去眼角那些不知是眼泪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液体。

是梦啊,他想。

一九三七年之后,苏十六曾一度觉得梦是世界上最惹人惊惧的东西,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着他的前半生,那时的他恐怕宁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换一个无梦的长夜,于是他不断压缩着自己的睡眠时间,熬夜通宵也是常事。而如今,他甚至只能靠着虚假的梦去维持自己真实的记忆——当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记忆,他只好一面质问着自己的“记得”是否真的有意义,一面陷入精神错乱的自我怀疑中。

他坐起身,舷窗外星河烂漫,周遭有欢呼声震耳欲聋。

他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才明白,人类终于在公元二八一二年第一次踏出了太阳系。

……

周颉走在这条也许可以被称作是街道的建筑群之间,作为这艘被命名为“追光者号”的曲率飞船的政委,他既和飞船上的其他人一样对能参与这次旅行感到荣幸和自豪,同时也因面前的景象而深陷疑惑之中。

“怎么会这样?”

周颉点着一支与好几个世纪前的风味相同却对身体全然无害的香烟,皱起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舰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也不清楚。”舰长应声。

身侧无味的微风鼓动,周颉吐出的烟圈束缚在二倍于地球的重力枷锁下,以极慢的速度超斜上方上浮,而后碰到两人头上某节不知名绿植的枝条,在无序的破碎里走向熵增。

他环视四周,此刻,飞船上的科研人员和武装部队正散布在这座城市的各处,街道两侧的行道树以其繁茂的姿态肆意地占据了城市的大半空域,透过叶的间隙,可以窥得城市高大堂皇却与地球风格全然不同的建筑以及很多看上去不知什么用的公共设施——可这座离地球八百八十五光年、即便只看外形便能看出文明程度远高于地球的未来之城,除了他们这群外来者竟空无一人。

没有战争的痕迹,没有尸骨与任何的杂乱不堪,更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一个文明好像就在一场没有终点的酣睡中悄然走向了灭绝。

作为当今这个时代的人,他从小就被灌输文明至上的观念,尤其是他身为第一艘曲率飞船的政委。文明要向前走,便要求他们只能往前看,所有被翻过的山与海都不必再管,任何斩断过的荆棘都成了无谓的累赘,他们只要往前走着,一切都为了文明的发展。

可是这般强盛的文明,也会有覆灭的一天,地球又该何去何从?

周颉有些茫然,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苏先生呢?”手指捻碎烟头的余火,他转身看向舰长,这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还挂着不经世事的憨厚笑容。

“我也不清楚。”舰长摸了摸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补上了一句“医生说他只有二十多年好活了。苏先生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候会问一些奇怪的话,嘴里经常念叨着我们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真是奇怪……”

“说不定真是大家都忘了些什么呢?”

周颉的喃喃自语细若蚊呐,他转头看向舰长,正想继续说些什么,耳侧却忽然传出几声机械运转的巨响。

他连忙望向声音的来处,在约莫几公里外,一尊像极了地球上射电望远镜的装置耸立于城市之外,此时这锅状的机械正缓慢沉闷地转动着。

“那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苏先生像是往那边去了。”舰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

苏十六站在群星彼端,对峙来路的八百八十五光年。

在他小时候,父亲和他说过,所有的记忆都将成为宇宙的尘埃,只有光会记得一切。可是记得一九三七年那段往事的一缕光,早在八百多年前就已经以三亿米每秒的速度向宇宙四处逃逸。

人本该囿于宇宙的往事里,能看见的只有眼前的方寸。

可他已确然跑在了那缕光的前头。

有时他也困惑,当所有人都不记得一件事,那“记得”本身是否还有意义,而这一刻,他终于与自己达成和解,“记得”本身毫无意义,“记得”只是“真实”的佐证——只要有一个人甚至一道光还保留着他(它)的记忆,那么发生过的便永远是真实发生过的,任何移花接木和文过饰非都无法让虚假成为真实,让真实变为虚假。

他看向面前屏幕,这着实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伟大到即使隔着几百光年,外面那座巨大的望远镜仍旧能准确无误地对准乃至看到其他星球,甚至仔细到能看见星球上发生的事情。(注6)

苏十六根据这颗星球相对于地球的坐标推算出地球的相对坐标,操作着望远镜转向银河系猎户座旋臂上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

他望向镜中的淮北平原,彼时一切的一切都还未开始。

如星子般散落在江淮之间的无数个村庄群落里,女人和男人们如往常一样炊煮洗织、朝耕暮耘。不知哪家的瓦房土屋里,续接母子的脐带被剪开,婴儿发出来到人间的第一道啼哭。文明与血脉就这样在这片大地上薪火相传、开枝散叶。

人们在晡时钻进稻田,顷刻之间便化作金色稻海里无数条游鱼。他们手上的镰刀翻飞在茎杆和稻穗间,如同映着日光的鱼鳞时隐时现。孩童们则争先恐后地钻入池塘里,嬉戏着向同伴舀去,一边从水中捧出刚刚成熟的菱角与荸荠。

此时离苏三的出生还有三个月,离苏十六的死去还有二十余年。

六百里外,伟岸的金陵城一切如故。

沥青马路旁,锡匠带着锡器叮叮当当地沿路叫卖。霓虹灯下,小贩一边制作着糖果,一边接过孩童们递过的圆形方孔钱。公共汽车与轿车在黄包车与行人中穿行。雄伟的灰色巨石城墙将这座六朝古都包围,那时见过它的所有人都坚信它永远也不会坍塌,南京城也将永远安全无虞。

长江与淮水奔流不歇,翻腾起浪,交织出八百光年外的无声默剧,那是独属于苏十六的宇宙往事。


注:

1.犟个洋豁:这么调皮。快毫个:快些。安徽方言。

2:本文涉及日语皆为百度翻译。

3:本文关于南京大屠杀前后南京状态的叙述以及主人公逃生的方法参考了张纯如女士的《南京大屠杀》以及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证词。

4:有关兴亚观音寺和七士之碑,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搜索了解。太恶心了,笔者不想说。

5:拉普达:宫崎骏《天空之城》中天空岛的名字。

6:请宽容笔者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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