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这样一个传说,每一棵被砍掉的树木都会变成一个人来到人间。
多年之前,我总是喜欢在凌晨将药材切开磨碎,金属的药杵在空旷的夜中如刀戟突出,研碎的药粉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医治着黑暗中看不见的创伤。
凌晨时分,一阵清越的木鱼声传入我临街的窗口。
这木鱼声我听了数百年。每一次听都感觉有树叶落在扫净的青石街上。
他穿着袈裟草鞋,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地敲出低沉但雄长的声音。下雨的时候,他把街道敲出浓浓的草药味。每隔几十年他会毫无痕迹地死去,巧妙地抹去他这一世留给人们的记忆。然后换副面容,换身装束,但依然是那副潦倒落魄的模样,来到之前的寺院乞求收留,并在新任住持的授意下叫了之前那个报晓僧的名字“菩提”。
传说,每一声木鱼声都在引导亡灵转世,消弥前世的罪恶,救赎堕落的灵魂,用那深沉安详的声音指引他们走出深不见底的黑暗。菩提执着地敲了数百年的木鱼只为等待一个人的转世。
他走在街上,用木鱼声为每个将醒未醒的人报晓。同一个声音回荡在几代人的睡梦中,这里的人总会梦到菩提叶在掉落,掉落在水边。
成为人之后的树每一次心痛都会掉落一片叶子。从菩提宽大的僧袍里偶然滑落的菩提叶曾被我小心翼翼地收入药店,菩提叶有安神的作用,可是却安不来菩提的心。在菩提小小的禅房旁边,枯萎的菩提叶子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堆。
直到有一天从空旷的街道上飘摇下开窗的吱呀声,七八岁的女娃娃用嫩生生的眼光直直地看着菩提,随机却被身后的妇女抱回了屋里,也关上了窗。菩提心中一阵激灵,手中的木鱼也忘记了敲,圆月的银霜落在他身上。这蜻蜓点水般的一个眼神竟如清水般点化了菩提那颗混浊的心。几百年前往事上的尘封一点一点剥除,在那水边树下渐渐变得透亮。
那时菩提还只是水边的一棵树,心如止水。
当女性柔软的臂膀第一次触碰到他正当健硕的树干时,菩提的心就已经惹上了红尘的尘埃,拂不去了。她每天早上来,摘下几片还带着露水的菩提叶,傍晚时分衣裙翩跹地从他身边走过。女孩挎着篮子,篮子里的白瓷碗里是澄清透亮的菩提叶茶,安神镇静。菩提知道,每天傍晚会有一个少年满含情意地喝完一碗流着他气息的菩提叶茶。
每天早上菩提垂着树叶等待着女孩的到来。等了一整天没有人来。
那天晚上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半个河堤,那是一种让人惶恐不安的亮光。女孩逃婚与心爱的少年私奔,被村里人一直追到河岸。私奔的情人跑到菩提树下被逼无奈投水自尽了。女孩的最后一眼是望向那棵承载着她纯情的爱意和短暂的青春的菩提树的。菩提永远也忘不了那张在幽深的河水里逐渐消失的纯真精致的脸庞,还有那最后一眼里的哀怨与不舍。
气急败坏的人们恶狠狠地摔下火把,把最恶毒的诅咒,最下流的辱骂毫不留情地砸到那个已经逝去的年轻生命上。就因为她败坏了名声,曾经的亲人诅咒她在这黑暗的河底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晚上作为树的菩提心已经死了,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心死。
多年之后,水边出现了一个总是走走停停的男子,常常忘神地看向水面。
原来,人们对于这对苦命鸳鸯的仇恨并没有结束,为了镇住这水里亡灵,他们在水边盖了一座庙。于是,水边的菩提变成了庙里的菩提,又过了几十年寺庙扩建,菩提树被砍,土里的菩提变成了人间的菩提。
变成人之后的菩提一直在苦苦探寻几十年前女孩生活的痕迹,却只在河岸上找到了一只残破不全的白瓷碗。他把手指探到碗底,深情地抚摸着碗壁,突然之间崩溃,毫不在乎地用碗沿的豁口割伤了自己的手掌,任由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白色的瓷碗。
他每天在水边鞠一碗清水,点三柱清香,如是几十年,却听说行为不端受到诅咒的女子受不了清香供奉,只能永沉水底。
菩提心想,为什么这么多年她还未转世,她真的是罪孽深重难以超生吗?还是世人狭隘迂腐的偏见压住了她的灵魂?如果是的话,就让我来消弥这一切的罪恶吧!
从此菩提落发出家,滴滴笃笃敲了几百年的木鱼,只为等待一个人的转世。
此时,月光的银霜铺在菩提身上,菩提静默得宛如一尊佛陀,这回他真的等到了吗?他会还俗吗,还是继续修他的禅?
我了解所有树人的故事,明白他们的心痛,因为我也曾有过这种心痛,不过,年代久远,似乎不怎么记得了。
几天后,一个中年妇女来到我的药店,说她的小女儿昨天在水边受了惊,晚上睡得不安稳,常常惊恐地从睡梦中哭醒。我打开药柜,给了她一包菩提叶。菩提叶茶安神。正如几百年前的那碗菩提茶一样。
也许这便是一种执念。再次见到菩提时,他的左手袖在宽大的僧袍中,只露出托着木鱼的瘦长惨白的手指,老旧的袍子上染着殷红的血迹。
他砍下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在一个晚上偷偷埋在了女孩家的院子中。一年之后那棵迅速长成大树的菩提树成为人们眼中不可思议的神迹,而那个在菩提树下的小女孩也被人们认为受到了“佛祖的恩泽”,在菩提的庇佑下无忧无虑的地长大。
几天后,那个在晚上滴滴笃笃的木鱼声便消失了。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我见到一个年轻人,他左手缺了一根手指,断指处已经愈合到看不到痕迹。那是我第一次看清菩提的脸,白色衬衫上是一张清秀俊逸的脸庞,很难与黑暗中那幽深阴郁的僧人的脸联系在一起。
等了几百年,却遇而不见,见而不识,这份佛缘中的情缘只是等待。
菩提有禅意,并非一般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