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我想的是简单平淡,当我长成大丫鬟的时候,我要的也只是平淡简单。
一,
在酒馆小姐妹的点拨下,我终于注意到了那个少年。在我买酒时,他站在我身后,在我闲聊时,他坐在我身后,在我散步时,他跟在我身后。
我一直以为,他和我只是顺路而已,给那贪酒的老爹打了这么多天的酒,也不觉身后有所异样。我和他,也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同行关系。
后来有大半日子不曾再来,刚踏进堂内,就被小姐妹拉至一旁的角落,张口就是要与我说体己话,这话还是与我有关。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我,让我看向坐在窗边的少年,我皱皱眉头,表示疑问。
她凑到我耳边悄悄对我说,“那个人呀,已经等你好几天了。你不在的时候,他每天都坐在那,向你来时的那条路张望,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这不,直冲着你笑呢。”
我看看那少年羞涩的笑,又看看她在旁边的坏笑,作势要好好修理一番,省得她惯会打趣我,她在我手底下连声求饶。我扬起了手,却瞥见坐在一旁的他,以及他脸上的笑意,脸上有些烧红,慢慢把手放下,“算了,今日先饶过你吧,快去给我打酒,将功折罪。”
我半倚在柜台上,等着她给我打酒,却瞧见那坐着的少年,正向我走来,便慌忙接过打满的酒葫芦,匆匆离开了。走在杨柳堤上,虽已是疾步而走,却比不得身后之人健步如飞。
然他始终不紧不慢,隔着刚刚好的距离,跟在身后,缓缓同行。
二,
一连多日,他不说话,我也装作不知,看破不说破。只是回家路上,走地更快了。
只是有一日,恰逢大雨,我打好酒,便撑着伞,匆忙赶路,想要早些回家,却脚底一滑,一个趔趄,竟有掉入湖水之势。我紧闭双眼,不敢看不敢想,等待自己落水,手腕一紧,睁眼之间,他已把我拉回岸边,细心扶好。
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衣衫,再看看那跌落湖水的伞,深感抱歉,便举着伞,撑到他的头顶,为他避雨,“既然公子的伞因我而失,不如我送公子回去,以表歉意,可好?”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伞,伞微微一侧,为我挡风,“雨天路滑,还请姑娘当心,还是在下送姑娘较为妥当,只是需要劳烦姑娘借我一把伞了。”
我们在这河岸边,共撑一伞,缓缓同行,他走在我身侧,亦是走在河边,将我小心护住。
自那一日,依旧是该打酒打酒,该聊天聊天,该散步散步,不过,他不再是偷偷摸摸地跟在身后,而是光明正大走在身旁。在酒馆买完酒,也不再是急忙向家里赶了,而是在河堤上,和他一起,闲庭漫步,悠哉慢哉。
春去秋来,我们在这河堤上,竟是缓缓走过了数月之久,看过秋天的落叶纷纷,也见过冬天的白雪皑皑,如今又到了柳絮飘飘的暮春时节,而我和他,始终如一。
三,
多年以后的我,午夜梦回,忆起那段时光,只觉得满心苍凉,恍若隔世。
五年之期已定,我该去赴约吗?他又是否记得?我不知道。
当初的那坛酒,是两人亲手所埋,五年的约定,亦是我们一起所定。奈何世事更迭,我与他,早已不复当初,那坛酒,想来也不如从前。
当初家中突生变故,好好的家说散就散了,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追钱讨债的人说来就来。府中管事和账房勾结,携款私逃,父亲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却依旧资不抵债,难以偿还,家中日子眼看就要过不下去了。
病弱的母亲看着日夜醉酒的父亲,再看看尚且年幼的孩子,只能把无助迷惘的目光投向我,我是家中长女,只有我能救这个家,我也不得不救。我找到人牙子,把自己卖给了她,留下些许银钱,不曾告别,便跟着别人上车走了。
我也曾想过找他,但家中的情况,只会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病弱的母亲,嗜酒的父亲,幼小的弟弟。如此凄凉,何苦再拖累别人。
就此这般,断了消息,绝了念想,也好。如此这样,唯唯诺诺,平平淡淡,也罢。
我给那阿婆塞了些小钱,拜托她可以给我指个好些的大户人家,能多挣点钱,少吃些苦。幸而,那钱没有白花,我入了李府,跟了一个好主子,小姐品性善良,待人温和,不随意打骂仆人,在打赏方面也极为宽厚,是个难得的好脾气。
之后便一心一意的跟着她,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也不想旁的,只想着,好好侍奉小姐,多赚些钱,这样以后回去,日子也会过得稍稍舒心。
四,
这一辈子,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如今,他却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还过得,这样好。
看着他身后的丫鬟仆人,瞅着他的穿衣打扮,再瞧着他气宇轩昂,原来,他便是人人称颂的三少爷。待认出他后,却不是欣喜,而是害怕,连忙弯腰低头,向他福了福身,只求他不曾将我认出。
他从我身边走过,身后的人,跟着他疾步而去,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待这大波人群远走后,才悄悄松口气,装作无意的向旁人打听他的消息。
听说,几年前,三少爷迷上一贫民女,经常外出,在一家酒馆无所事事,不思进取,不考功名不读书,整日就想着如何斗那女子开心。老爷夫人本提议说将那女子纳为妾,好叫少爷收收心,毕竟有所作为才是最要紧的,谁知少爷死活不愿,说那女子本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子,怎可为妾,贬低了她,也辜负了她。
那时候,不管是谁说的话,少爷都听不进去,只是整日整日的往外跑,每每回来还魂不守舍,就这样过了好一段时间。直到那女子突然离去,不见了踪影,少爷找了好久,却始终没有结果,这才有所消停,开始好好读书了,是以才有如今的三少爷,否则,那三少爷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我听了小丫鬟对我说的,关于他的故事,于我而言,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他。我认识的他,只过是一个小厮,一个小仆人,怎么会是少爷呢?富家少爷如此金贵,怎会来此穷乡僻壤买酒呢?一定是我有眼无珠,认错了人,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我错了。
我做缩头乌龟似的,把自己埋入被窝,不去想他,不去想以前,不去想任何,逼着自己赶快入睡。我紧皱着眉头入睡,清晨醒来,眉头依旧紧锁,枕巾湿了大片,脸上也是冰凉凉的。
梳洗过后,便站在小姐身后,为其梳妆,一切都和往日无差,除了有些酸涩的眼。
五,
这日子一天天地过了,一直相安无事,不曾有事情发生,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却有丝怅然爬上了心间,到底因何惆怅,我又说不清道不明。
某天,被小姐差使,来到凉亭,却看见坐在一旁的三少爷,眼皮狠狠地跳了几跳,又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这么多天了,想来早已忘了。七姑娘要和她的亲兄弟一起,在凉亭喝酒吃菜,作为丫鬟的我,自是要在跟前好好伺候的。
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我被小姐拨去为三少爷添酒布菜,我站在他的身旁,颤颤巍巍地伺候着,手不敢乱抬,脚不敢乱移,眼不敢乱瞟,只求他们快快结束,我等也好早早退下。
酒过三巡,主子都有了微微醉意,三少爷突然摇晃着起身,众人被惊了一惊,我更是连忙搀扶,恐其摔倒。他却也顺势扯住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向众人告辞,再摇摇晃晃地将我拉走。
我连忙看向真正的主子,却见她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无奈之下,只好搀扶着少爷向其院中走去,本想着到了院子,便可脱身离去。却被他一个大力,拽入了房中,恍惚间,就见他好端端地站于房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这一切不过是诓人手段而已。
我看着他那熟悉的脸,想要朝他发火大骂,像当初那般,却瞥见他穿的衣,带的玉,他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不是杨柳堤下的少年。我低下头,向他俯身请罪,并询问是否可以告退,以丫鬟身份所行的规矩,不曾有半分差错。
他却只是冷笑连连,大声说了几个咬牙切齿的“好”,便一甩袖,让我赶紧滚。我头低得更下,身子福得更深,便弓着身子,准备退出去,不敢多看一眼。却在转身之后,听到他的喃喃细语,“当初的约定,可还作数,那坛酒,你我还能再举杯畅饮吗?”
“那酒,可能早已变味了,少爷还是尽早忘了吧。”说罢,便出了房门,不敢回头,却被迎面的太阳,晃了眼,泪流满面,悄无声息。
六,
自此,我与他,少爷是少爷,丫鬟是丫鬟,我们不曾再有过交集。
五年之期将至,府里的桃花,大片大片的红了,酒馆旁的那杨柳岸,应该也都长满新叶,爬满了枝桠。那年新绿,我们一起埋酒笑谈,相约共饮,如今桃红,我们却只是擦肩而过,未曾相识。
一天两天,离当初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知道我不该去,也不能去,这约定,本就是不作数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向小姐告了假,来到那河堤上,看着棵棵杨柳,柳叶随风飘扬,柳枝懒散垂落。其中的一棵柳树下,埋着一坛,我们的酒。
无需再次探寻,也不用亲自挖开,那树,已被人找到,那酒,正被人畅饮。一个人,一棵柳,一坛酒,他伴着细雨,随着和风,端起酒坛,张口就灌,喝得急了,呛得他大声咳嗽。却还是喝,大口大口地喝,喝得他泪水满眶,喝得酒坛已空,喝得大雨瓢泼。
酒没了,他抬头张望,四处找寻,我缩在角落,看着他一无所获的失落,再陪着他一路摇摇晃晃地回家。他没有伞,我不想撑,我们,一前一后,在大雨里,缓缓同行。
很多年前,有个少年,在杨柳堤上,跟在我的身后,撑着一把油纸伞,与我同行。
早知如此相遇,不如不遇,笙歌歌尽兮人散去。我与他因酒结缘,却又彼此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