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7年仲秋。一个周六。
早上的风很大。峰峰矿区的太行东路上,灰黄的尘土与暗黑的煤尘一起被漫卷到空中,翻涌不息,聚集又四散。呼啸的风声、嘈杂的车流声,一阵一阵,被风带到耳边,又很快传向远处。偶尔,还能从风声中听到一阵列车的车轮敲击铁轨的声音。
太行路横盘在峰峰矿区的北侧,与滏阳河平行,自西向东穿过了整个矿区。顺着滏阳河水的流向来走太行路,它先经过响堂山石窟,与繁华的滏临南大街交汇而过,而后旁经繁忙热闹的临水镇,最后到达最东边的北留旺村口,与春光大街交织出一个环岛,这环岛像一个句号,太行路于此终止。
据说古人有面向南确定方向的习惯,这一习惯致使人们在生活用语中,以“前后左右”代指“南北西东”。至今,邯郸人仍然多用“前后”来代指“南北”。太行路就被峰峰人叫做“后马路”。
河北峰峰春光中学——王二丫就读的高中,就坐落在后马路与春光大街交汇的地方,北临后马路,东面春光大街。
这时,春光中学校园里,法桐的枝叶在疾风中乱舞,一些叶子被吹落,翻飞,而后拍打在紧闭着的校舍的窗户上,继而紧贴着校舍墙上的白色瓷砖滑落到墙脚的雨道中,再继而被翻卷到雨道外的花草丛中,又从花丛中俯冲到外面的六角形石砖上,最后又从这石砖上腾到半空中,再度翻飞。
在慌乱的风声中,一阵清脆急促的电铃音响起,撕破了风声,像有无数的弹珠从春光中学的上空中倾泻而下,触地反弹,而后快速地四散跳跃,抵达校园的角角落落。
铃音刚落,高三教学楼第四层最靠西的一间教室的门开了,而后又被迅速关上。一串高跟鞋踩出的自信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影出现在楼道里,是教二丫生物的赵广英老师。她身穿玫红色修身单夹克和蓝色水洗紧身牛仔裤。她扎着干练的马尾,用浅色的眉笔勾了眉线,画了淡蓝色的眼影,她个子不高,但身形匀称。四十岁的年纪,三十岁的模样——她脸上自信的表情,一半来自于此,另一半来自于她的教学水平。
在赵广英刚刚离开的这间教室,第一排靠近前门的座位上,二丫正盯着黑板上井井有条的板书发呆。她对生物课并不是很感兴趣,尽管她可以不费力气地从这个科目上取得一个不错的分数。她是在担心教室外面的天气,再上一节课,便是为期一天半的小周末,如果风一直这么疯狂地吹,她是没有办法回家的。
二丫的家在矿区西边的义井镇,到春光中学有将近十五公里的车程。二丫每个周末的往返,都要依靠一趟途经后马路的长途汽车。而后马路是运煤的卡车最喜欢的一条路,因而煤尘满布。这样的大风天气,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行走在后马路上都是一场灾难。二丫深谙这一点。她突然有些憎恶学校为了给高三补课,折腾出来的这个所谓的“小周末”。这已经是她在春光中学读的第二个高三。她已经度过了很多个小周末,今天才第一次察觉出这种作息制的不可理喻。
2
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响起,风依旧在吹。
一个叫屈冬杰的值日生,快速地挥舞着黑板擦,将赵老师的板书擦去了。教室里的人都在议论这诡异的天气,为即将到来的周末忧心不已,除了刚刚擦黑板的屈冬杰,似乎没人注意到上课铃。
二丫自顾地沉默着,把头转向窗外,看见翻飞的法桐叶子,心头一沉。她退去课桌上的生物练习册,从抽屉里拿出破旧的物理课本,沿着一页折角翻开,细小的粉笔末落在了书页上,二丫轻歪着脑袋对着书页一吹。教室的门开了,开得轻手轻脚,开到只能侧身进出的位置时,进来一个身影。他头发略长,微卷,已经花白,然他而身材健硕,慈眉善目间流露出浓浓的学者气质。他穿一身蓝色牛仔,踩着棕黄色低帮圆头皮鞋。他腋下夹着物理课本,进来教室,回身背手关上门,而后侧过脸对着二丫微微一笑,迈着极轻盈的脚步踏上讲台。
如果不是花白的头发,很难相信这个老师已经六十一岁。这是二丫的物理老师,李春才,是一个被学校返聘回来的已经退休的老教师。
李老师将腋下的物理课本摊在讲课桌的边缘,封底贴着桌面,右手压着封面把它推到桌子中央,顺势从旁边的粉笔盒中捏出一支白色粉笔,食指配合着拇指将粉笔的小头折断一小节,并仍由这一小节粉笔从掌心滑落到任意一个地方。而后他旋身在黑板上轻轻地写:“电荷,库仑定律”,写完,将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地一点。
伴随着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我只讲二十分钟,剩下的时间是几道习题。”李老师的嗓音和讲话的节奏,与他的学者气质匹配的很完美。他开始讲课了。物理是二丫喜欢的科目,李老师是二丫喜欢的老师。可她此时依旧无心听课,索性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胳膊下,完全没有打算理会讲台上的李老师。过了几分钟,二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抬起了脑袋,绻起课桌上的胳膊,整理了一下白皙的额头前的乌黑的刘海。
二丫是个很漂亮的女生,饱受上天偏爱:五官与面庞精致可人,定是造物主精雕细琢的作品。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真正的“目若朗星”。
此刻,她无暇顾及上天对她的这份偏爱。她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一些零钱,几张纸币和若干硬币。她把那些硬币随手丢进了自己课桌上的笔筒里,然后又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中灰色硬卡封皮的的厚本子,把剩下的几张纸币摊平,夹进了灰色的本子里。
时近中午,李老师的这节课已经进入到最后一个环节——布置家庭作业。他从物理课本中抽出一个字条,走到二丫的座位前,轻敲了一下她的课桌,把字条递给她,然后指了指二丫正后面的一个座位。二丫抬头看到字条,立刻意会地点点头,接过字条转身递过去。
接过字条,我看到熟悉的李老师的笔迹:“《天利38套》的第一套全国卷,把会做的题目全部做完。”看完,我拿着字条起身,打算下楼去二楼大办公室拿字条上提及的卷子。
整个上午,我也没有专心听几分钟课,时不时地瞄一眼坐在前面的二丫。我从没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拍了一下二丫的肩膀,示意她和我一起下楼取卷子。她有些不情愿,可还是点了点头。
3
走在四楼的走廊上,我才发觉风变小了,几乎要停了。太阳也变大了,暖烘烘,把教学楼墙上的白色瓷砖照得发亮。二丫走在我的身后,白瓷砖反射的光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白净的面庞更显白净,她分向两侧的刘海下弯弯的睫毛变得清晰可数。
她望向后马路的方向,看到路上的车流与行人清晰可见。娥眉一展,笑了。露出明眸下的一对卧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