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亮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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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外公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八年前的饭局,所以当这次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外公家前,我对外公为什么执意住在农村老家感到不解。我曾问过妈妈,也问过舅舅,外公为什么不愿意在城里享受生活。妈妈给我的答案很简单,三个字,不习惯。舅舅也给出一样的答案。但我认为这个答案很敷衍,甚至是很不负责任的。外公是习惯城里的生活的,这一点在我八年前就问过他。至于为什么他执着地要回农村,在我看来,全是因为老屋前的槐树和更加澄澈的天空。

外公倔强地做出要回农村的决定正是外婆过世一周年后她生日的那天。

那时候我正上初中,已经是一个明白情情爱爱的小男生了。而我的哥哥已经大学毕业,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那天,我们一家子都去了舅舅家相聚。每年的这个日子我们都去他家给外婆祝寿,虽然外婆已经因病去世,但我们仍没有改变这个已经养成的习惯。

舅妈准备好了一桌子好饭菜。在桌上时,大家其乐融融,相对默契地对外婆的谈论避之不及,以免激起外公的思念。我在厨房端菜时,看到粉蒸排骨,端起来就说:“这是外婆最喜欢吃的。”结果就被一旁的母亲斜眼制止,还小声呵斥我说:“过会别乱说话,不要提外婆。”所以在桌上,我特意留意着外公。家里人相互谈论各自的欢喜,尤其对哥哥结交到女朋友的事十分热衷。那时候,哥哥已经将女朋友带回家国一次,女方对我们拥挤狭窄的小家并不满意,从离开时她嫌弃的眼神中我就能分辨一二,作为人精的父母何尝看不出。但他们仍旧夸赞未来的儿媳妇有多好,有多懂事,有多漂亮,弄得舅舅他们频频问他什么时候订婚。哥哥在一旁红着脸,不知道是羞赧还是尴尬,只是低着头夹菜吃。家中,只有哥哥是最蠢笨的人,我一直以为他没能看到女朋友对他的嫌弃。

就在大家的称赞声中,外公早就看穿了一切。他露出一贯慈祥的笑容对大家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以往了。现在要结婚,得有车有房,还得有动不动就上万的彩礼。这婚结来也是给自己找苦头吃。要我说,至原,那女娃娃财心太重,你可要好好把握分寸。”哥哥听完嘴巴长大很久,嘴里的米饭都看得一清二楚。估计他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外公竟然会给他讲这样大的道理。

外公是外婆过世后才来城里的。常年住舅舅家,跟我们同在县城。因此我们常去舅舅家看外公,也常接外公到我家来。外公常一个人弓着背,背抄手,在小区的空地里踱来踱去,或者靠着一棵树望来望去。

饭吃到一半时,外公起身执意要自己加饭。等他从厨房出来时,他端着一个新碗,盛了小半,蹒跚到饭桌,夹了些蔬菜,最后夹了好几块粉蒸排骨堆在碗中。他端着碗,皱着眉,默默地朝他的卧室走。舅舅喊他:“老汉,你去哪儿。”外公轻飘飘地说:“你们吃,我给你妈端一碗,她爱吃。”

当天晚上,因为加班的加班,干活的干活,只有我闲得无聊便跟着外公去滨江廊道散步。滨江廊道常年无灯,但因为江两岸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光照满天空,使得周遭明亮无比,甚至连月光都相形见绌。走一会儿后,我问外公在城市生活得习惯不习惯。外公指着绚烂的霓虹灯:“在哪生活都是一样。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农村也有农村的秒。大城市中什么都方便,吃也方便,走也方便,玩的多,好看的也多。我来一趟,也长见识了。”所有后来我问妈外公为什么执意回农村时,她说外公不习惯,在我心里就变成了谎言。

散步那天,月亮圆满地挂在天空,散发清冷的光辉。那些光辉散开,隐隐中照亮一两颗星星。外公背抄手,仰头端望,一动不动,如同雕像。我跟随他抬头,只看见模模糊糊的夜色。我问他:“外公,你看什么呢?”外公的眼睛依然凝视天空,嘴里发出软绵绵的声音:“至来,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我没有一点迟疑就回他:“肯定不会啊。”他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好像有大团乌云蒙住了月亮。

就在第二天,舅舅给我妈来电说,外公执意要回农村。妈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舅舅说什么都没有,是外公自己说的,他不习惯城里的生活。

这次回去,隔着老远,外公就站在村头等着我们了。他穿着藏青色外套,戴着黑色羊皮帽,确实是农民的打扮了。他笔直地站在路旁,伸着脖子朝我们张望。隔着老远我就看到挥手的外公古铜色脸上的笑容,那份笑容跟小孩子拿到糖一样不含一点杂质。

我和哥哥还没下车,外公就开始不停歇地说起话来,每句话都透露着欢喜。他非要帮我们搬给他带来的礼物,有牛奶、白酒、香烟、水果、保健品,还有妈妈和舅舅托我们带回来的买给他的衣裤、鞋子、袜子以及床上用品。他一边开心地搬一边将我们拦住,他说:“这么远的路程,还带这么多东西,你们肯定坐累了。你们先歇着,我来搬,要是你外婆在,也不会让你们搬的......对了,你们去门前的槐树下坐坐,那里我泡了老鹰茶,地地道道的,才从茶树上摘下来炒干的,好喝得很。可惜就是没有你们外婆炒得好,不过也还差不了多少......今晚上你们想吃什么?我园子你种满了才,跟你们外婆在的时候种的差不多,有豇豆、黄瓜、番茄、包谷、茄子、二荆条还有你外婆最喜欢给你们种的空心菜,就在槐树下那个小池塘里......”

我和哥哥坐在高大的槐树下面面相觑。外公来回搬动礼物时,手脚活络,连微驼的背也抻得老直。从城市回来的这几年,反倒让他年轻许多了。除此之外,我跟哥哥从没有见过外公能说这么多话。

外公将车子的后尾箱清空后,领着我们在老屋转了一圈,边转边给我们介绍。

“这就是你外婆生下你妈的地方。”外公指着种满各种蔬菜的菜园子,笑嘻嘻地说,“那时候我在坡上开荒,让你们外婆在家休息。谁知道她自个儿闲不住,顶着个大肚子非要撒白菜仔。她还拿着锄头挖坑呢,就感觉肚子一空,你妈就这样掉到坑里了,把你外婆吓得当场就大喊:‘天呐,我从土里刨出来个娃娃。’这给她能得,让她在邻里邻外那是传了一辈子。”

外公路过猪圈时对着一个大大的空圈对我们说:“你们舅舅有一次坏事挨了我的揍,躲在这个猪圈里的稻草中睡着了。我跟你外婆满山坡找,把你外婆急得,朝我身上抡拳头,抡得我浑身乌青,我都不敢回首。她边哭边骂我,都把你舅吵醒了还在拿拳头抡我呢。”

......

外公给我介绍家里的房子、桌子、椅子、凳子、木床、鼎罐、铁锅、镰刀......所有的东西都能跟外婆扯上关系,也都有外婆的故事。每个故事讲完,他满是褶皱的脸上就泛起红晕,就像沙漠上被烈阳照射的小沙丘。我和哥哥相互交换眼色,同时讲述自己和外婆之间有趣的回忆。这时候总能引起外公哈哈大笑。

哥哥由于刚离婚不久,心情不好才想着从大城市回来修正一段时日。当天夜里他对我说,他听舅舅讲,外婆其实是外公捡来的。那时候正是灾荒年,各家各户都没什么吃的。外婆那时候刚成年,被父母卖出去换几个馒头钱。外婆性子烈,从买家哪里逃了出来,又对父母充满仇恨,便一路乞讨逃到了这里。外公看她饿得皮包骨奄奄一息,便将她捡回来。

“他们的感情真让人羡慕啊,”哥哥长吁一口气,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你不嫌我穷,我不嫌你贫,安安生生地过了一辈子。”

我知道哥哥在思念他大学毕业后就在一起的嫂嫂,正如之前外公所说,因为嫌弃哥哥挣不了几个钱,便想法子埋汰他,最后弄得不欢而散。

农村的生活悠然自得,尤其是夜晚。我们三人坐在门前的槐树下乘凉,听着屋子周围青蛙呱呱的叫声和各种鸣虫的振翅,甚至还能看见萤火虫闪烁的光点。天空清澈无比,好像流淌着一条清水小溪,每一颗水中的石头都化作一颗星星,向我们彰显它的明亮和闪耀。

“乡下就是好,凉爽。咱大重庆一到夏天,就像是个蒸笼格子,在外面走几步衣服就像泡过开水。”我和哥哥一致赞赏这里的凉爽。

“那当然了,乡下不只是夜晚凉爽,白天也没多热......不过全靠这棵大槐树。”外公仰头看着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几乎掩盖了一半的夜空,“至原还记得这棵槐树不,我记得是哪一次来着,你爬上去抓知了,结果卡在树丫中下不来了,我们在坡上种田,你外婆立着耳朵说:‘我怎么听到至原在哭?’我就呵斥她说:‘那小子在家里睡午觉睡得好好的,就算哭你也听不着。’但你外婆不放心,非说你一定在哭,就跑回看看情况,谁知道你抱着槐树干,眼睛都哭肿了。把你外婆吓得赶紧将屋子里所有的杯子报出来搭在树下,然后爬上树去接你。”外公眼里充满着星光,他继续说道,“这棵槐树可真能活啊,我跟你外婆成亲那年种的,想想都有五十年了,不知道它活得了多久。”

我想起外公离开城里回到乡下前那天的夜晚,他抬头看星星的样子,是多么地忧伤,多么地老态。而现在已经过去了接近十年,按理来说,他也老了接近十年,可他的精神却那么丰沛。我问他:“外公,你回来后越来越年轻了,看样子你真的不习惯城市生活呢。”

外公笑着摇摇头,然后望着深邃的星空,说:“城里没有你外婆的身影,做什么都没有一点念想,哪里习惯得了。”

我和哥哥相对无言。

外公抱着膝盖,一阵烟雾从他的烟枪喷出,他声音充满磁性地问到:“你们都是知识分子,给我讲讲,人死后去哪儿了呢?人死后会不会变成星星?”

哥哥哈哈地笑,准备动嘴说话,被我及时拦住了。我深切地记得城里的那天,外公问过我一样的问题,那时候,我否定的回答让外公的眼睛充满了失望和忧伤。

我连忙给哥哥使了一个眼色,指着西方山头上最亮的那颗星,用拖得长长的如彗星般的声音说:“外公,你看,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一定是外婆变的呢。”

外公取下烟枪,吐出一连串烟圈,笑声充满了整个星空,使得星星们发出的光更大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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