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老年公寓住了有六七年,忘不掉的人和故事太多,一想起来就手痒,于是又写下这个故事。
我刚进老年公寓时,被住在那里的一些老人宠了好长时间,尤其是住在豪华楼里的几个小学退休教师,都喜欢围着我说话。其实我就是仗着年轻和健康,博得她们的喜欢。
你想,和一个耳聋眼花,反应迟钝,又糊里糊涂的迟暮老人聊天能有情趣吗?
这几个退休老师已经住在老年公寓有几年,她们一听说要来新人就非常感兴趣,一看住进来的新人是我,年轻,性格随和,多少还有点文化,她们高兴坏了,这下可有个好伴儿好邻居啦!
那时公寓里老人还不多,尤其住在豪华公寓里的老人更少,还不到十个。
有个毕老师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特别爱笑,还特别喜欢唱歌。特意跑到我的房间,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欢迎欢迎,一边高兴的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跳一跳的,可惜她已经驼背,跳不起来,只好把身体一怂一怂的。
另一个是叶老师,她爱好摄影,这下她可有能欣赏她照片的对象了,一有空就捧着她的相册给我看,一张张翻着讲着,说着她的喜爱和骄傲。她说天刚亮,她就起来在阳台拍日出。几百张摄影,我都看了,确实不错。
叶老师长得也不难看,身材高挑,已经不多的头发盘在脑后,挺精干的样子。说话很快,也很尖利,口才不错。
但是毕老师口才就差些,说话不太利索,表达也不是很敏捷,就是爱笑爱闹,但是很热情。毕老师个子不高,也许是因为驼背显得矮了一些。和高挑的叶老师站在一起,显得一高一矮不太协调。
毕老师和 叶老师都是近八十岁的老人,她们共同经历过文革造反的日子,运动的影响多多少少有痕迹遗留在她们的身上。
毕老师原来叫毕红艳,文革时为了表忠心把名字改为毕红卫,这个名字直到毕老师进了殡葬告别厅,也没有再改成原来的毕红艳。写在挽联上,和打在告别厅屏幕上的名字依旧是毕红卫。
毕红卫老师从小失母,父亲又跑掉,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被教会办的慈善机构收留,并送她进小学堂读了几年书。接着就是解放后,毕红卫被送到干部快速班培养,后来就当了小学教师。当毕红卫手里拿到自己的第一份工资时,她感动的哭了,她说是新社会救了她,让她参加工作,能养活自己,这辈子不愁没饭吃啦。可惜她忘了在教会学堂的启蒙教育。
毕红卫老师的驼背就是带着学生和造反派一起造反时,踩着凳子贴标语摔下来,伤到脊椎。
毕红卫和叶老师都有老伴在身边,住着夫妻套房,但这两对夫妻的状况却大不相同。
叶的老伴是技师,也姓叶,这对夫妇真正是妻唱夫随,那是我亲目亲耳领教的。
那是秋日的某一天,天气不冷不热,下午有几个老人在健身场地上聚会,有的在转圈溜达,有的在健身器上摇晃。叶老师夫妇也在场,我也在场。
气候舒畅,老人们心情也舒畅。叶老师很高兴,突然想起造反时很开心的一刻,说那时我们很年轻,常常斗志昂扬,我最爱唱那首造反歌,说着她就唱起来:拿起笔,使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去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
唱完第一段,叶老师就让叶技师老公唱第二段。叶技师开始不肯唱,说忘词了。叶老师马上给老公念了一遍歌词:歌唱毛主席,歌唱共产党,毛主席是我们的亲爹娘,谁要反对毛主席,马上叫它见阎王!
叶技师还是不肯唱。叶老师嗓门拔高一度喊道:快唱!
我以为平时看着挺腼腆的叶技师不会唱,哪想到人家还真听老婆的话,咳嗽一声就唱起来,嗓子嘶嘶哑哑,还跑调,很难听。我忍俊不禁一下子笑喷,我说你们真是妻唱夫随呀!
再说毕红卫的老伴姓李,是学校后勤主任。毕红卫说她是被李主任骗婚,结婚时正是夏天,那天晚上她躺在那顶破蚊帐里数破洞,一共有十八个破洞。李主任还骗了他的岁数,他说他比毕红卫只大二岁,其实毕红卫看到户口本上实际上比她大八岁。
叶老师更加了解毕红卫夫妇的底细。叶老师说毕红卫嫁给李主任时,已经不是姑娘,毕红卫和别人结过婚。那个新郎只和毕红卫睡了一夜,第二天出门就再没回来,毕红卫哭了好几天,再哭也没用,人家就是不要她了。
毕红卫和李主任夫妻一辈子,最后住进养老院,他们的养老金却各自保管各自花。后来李主任开始出现早期痴呆的症状,常常一早起来就找钱包,老是一惊一乍地闹,钱包被偷了!害的护工总是要帮他找钱包。你要是问他谁会偷你的钱包?他说是毕红卫要偷他的钱包,李主任拿老婆当戝。
毕红卫会打太极拳,她老是拉着我要教我打拳,开始我也想学,每天上午我就跟着她。毕红卫一招一式地教我,还把各式太极拳的名称,什么白鹤亮翅、野马分鬃、高探马等,写在纸上给我,非常热情。
结果叶老师看我和毕红卫常在一起,就有了意见。那天晚上,叶老师没带相册,就跑到我的房间,就跟我讲毕红卫的过去。
毕红卫有四个儿女,最大的长子不是李主任生的,而且这个长子爱好赌博,把家败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如今这个儿子没房子没工作,一条腿瘸了,是个残疾人。每个月要来养老院找毕红卫拿生活费。所以李主任要把钱看牢,否则就会被这个不是亲儿子的残疾儿子花光。
叶老师越讲话越多,后来说毕红卫一定在背后挑拨离间,说她的坏话,要我揭发毕红卫,替他们作证人,然后大家开会批评毕红卫破坏团结。
我说叶老师你太可笑了,你不也在背后说人家嘛,皇帝背后还被人骂呢,即便有几句议论也很正常,舌头长在人家嘴里,你还要开批斗会呀?我笑着说,我真是觉得很好笑。
叶红卫倒是说起过,叶老师的哥哥是造反派的头头,文革结束后被关进监牢。但我不能传话,那样真是要影响团结。
聊着聊着已经快九点,叶技师都找上门来,叶老师还不想走,还想动员我揭发毕红卫。其实她和毕老师以前都是造反派,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可是老了老了还想战斗,结果这把火烧到我身上。
因为我不揭发毕红卫,因为我不和叶老师一个鼻孔出气,不帮助她开批斗会,于是叶老师开始不理我。
我不知道叶老师肚子里的官司,一天早上对面遇见他们夫妇走过来,我就上前打招呼,结果人家叶老师一扭头不理睬我。我又说叶技师早上好!
叶老师一把拉走老公,叶技师也扭头就走,一样的不理睬我。当时旁边还有别人,大家怔怔地看着我,闹得我一个大红脸,我才明白这把火烧到我身上。不过,别扭了一个月,我们又和好了,要批斗叶红卫的事也不了了之。
再说说毕红卫,按叶老师说法,毕红卫是个浪女人,那个瘸腿的儿子不知是哪个野种生的?反正也不是那个只睡了一夜就跑掉的新郎生的,否则怎么不去认那个亲父?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毕红卫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倒是有点不安分。我看见她一到饭厅人多的地方,就会兴奋起来,转着头忽闪着她那双大眼睛,东张西望地看人家有没有在注意她。而且她还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哼哼唧唧地唱上几句,一边还喜欢扭动身子,可惜只能一怂一怂地扭动,一点也不好看。
遇到节假日公寓有节目,毕红卫绝对要上场表演一番,弯着腰,驮着背,站也站不直,嗓音也老了,嘶哑着还喘不上气 。有时光看见她张着嘴,听不见歌声,那是她在喘气 。就是这样,她也非要上台唱上几首,唱的自然都是革命红歌,好不容易唱完了,只见她忽闪着大眼睛,顾盼四周,弯着腰像只大虾米,和大家挥手告别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舞台。
每次看她表演我都累的发慌。心里不禁要想,叶老师倒是没胡说。
有时我们也谈论国家大事,一提到美帝国主义,这时候叶老师和毕红卫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她们会同仇敌忾地骂美帝,非常爱国。
这时候,那个我写过《一个老人的童话》里的,被革命派毒打成反革命坐牢的老人也在场,他也狠狠地骂美帝。我说美帝也没把你打成反革命呀?他会说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又有叶老师和毕红卫的支持,他们人多力量大,一腔爱国之心,我只好噤声。
其实我也爱自己的家乡,只是有些历史和概念要搞清楚。
有时我们也会谈到贪官都上亿上亿地贪污,老百姓还有生活困难的这个问题,毕红卫马上会反驳我,她说贪官只是个别的。生活困难也只是个别的 ,我们现在多幸福呀。
我说你们夫妇都是干部,一个月有一万多养老金,当然开心。可是你看看普通楼里的老人,好多没有养老金的老人,生活能和你们比吗?毕红卫还是不服,她说,他们子女都有钱 。
我真生气,有时候我们就争论,但也争不出个结果,反而闹得脸红脖子粗,影响和谐。
后来住了一年多,我实在付不起住豪华楼的费用,每月的企退休养老金一点不剩,还要倒贴,只好搬去普通楼住。
只好离开这群有文化的退休老师,人家是事业编制,我们差一个台阶。
临走那天,老师们都来送我,她们还是喜欢我,虽然有时也闹点小别扭,但都是老小孩不记仇,她们帮我拎着包袱,抱着枕头,一直送我走进普通楼的房间。不过楼与楼都挨着,还是有见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