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回到北望海岸来。
我的剑庐离接引崖不远,每年风起时,堤后的皎月花纷纷飞落凋零,浮在海浪里,起起沉沉,最后又回到沙滩上来,散了一地。
今年是难得的闲,炎山部和雪黎族已经停战数月。
不需用剑,铸剑师这双手自然没用的。
我摩挲怀中的短剑,不知如何形容,到底是厌倦了。铸剑师一生铸一剑,出海云游的师父临行前意味深长对我说。
但我那时还气盛,听不懂。
那年我十七,如今七十,时间总是特别快。师父再没有回来,我也不知海的彼岸是什么模样。
据说是永无战乱的仙境,但我不信。我不能信。
回溯一生,我铸了无数剑,其中最为得意有两把,一父一子。
是我为炎山剑圣默辰打造。
那天默辰携带两块上好精铁来找我,是我第一次见他。
他的心仁慈,不该碰剑。只是他的眼如此坚定。我们成了好友。
开炉铸剑,历时三年,反复淬炼,默辰以血饲喂,费我千日心思,终于功成。
现在,子剑安然躺我怀中,仍不失寒光熠熠,我的眼却浑浊了,
厌倦了。
厌倦冷,厌倦战,炎雪之战打了又停,停了又打,几十年的岁月,我见证太多血与火,太多生离死散。
身上麻衣被风吹起,赤足来到往生堤,从树上撷下皎月白花一枝。
铸剑师很无聊,我的一生只有一位朋友,他已随部落出战。
然而,纵为剑圣亦会战死沙场,父剑墨苍也遗失他方。
第一剑师之名如何?我再无好友,我叹了一声,掷花入海。
花随浪打了个卷,又被冲到堤下,轻舟的铃铛在风中作响,接引崖来了人。
那次我初见他,他很年轻,栗色的长发扎起束在脑后,黑色的神父袍拖在沙滩上,手上捧着一本《光之经》,黑封上烫金的字是那么耀眼。
海上的风更大了。
灰发飘扬,我看着他,但视野支离破碎。
他很温雅,黑色的瞳目光柔和,冲我浅浅一笑。
海风腥咸,我不自觉想到战场。没有来由。
他缓缓走上堤,向我行了一礼,又慢慢走远。
风只是兀自得刮。狂得不像话。
后来有他的消息。他来传教,游走间他传播光明和平的教义。
宗教,我第一次有这个概念。
兴许大家和我一样都厌倦了无休止的征战,只是缺了一个契机来妥协。
他成功了。
被称为神之选民。
该结束了,大家都这么说。会不会太突然?太儿戏?我真得想知道。
我年龄大了,不爱出剑庐下山去了。
一天,小剑师来看我,沮丧无比,他才九岁,世代铸剑。
若不战,不需剑,也不需铸剑师。
我不禁哑然,世道终变。轻点手中子剑,铮鸣声中我才得平静。
坏消息传来,我只好苦笑。
一名铸剑师不满神父,以剑伤其身,两族教众力保神父,部首族长下令驱逐铸剑师出海。铸剑师们不满其决,联合逼反失败。
两族都已决定屠尽剑师。
摩挲子剑,呵,我拄上拐杖下了崖,回望了一眼大海,最后一次。
当我登上九问山时,神父正为剑师祷告。我阻止不了任何事,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围观的人眼睛都满是赤红。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他看着我,瞳孔中满满的冷漠。
“愿主赦免你,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阿门。”
我注视他的眼睛,心中微颤,“我早该认出你来。”
“现在不迟。”
“一生铸一剑,我已明白。你铸出了最厉害的剑。”
我苦笑,唇间都是苦涩,
“你看他们,我和我父亲一样,不信任疲累带来的平静。”
“和平是鲜血之子,杀戮是仁慈之父。”
神父合上《光之经》。
我轻摇头,“谁在意呢?”
将怀中的剑送入胸膛。
“神说,要有光。”神父踏步而去,我眼前涌来化不开的黑暗和冰冷。
闭上双眼。去找他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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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登上接引崖,皎月花已然凋尽,望着远方,将一把剑掷入海浪中。
父剑墨苍。
“对啊,谁在意呢?”
神父乘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