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草香-小芳

1993年,李春波的一首小芳红遍了大江南北,这首歌里的小芳成为了当时多少男青年心中的“女神”啊。时年我只是一个懵懂幼儿,也会跟在一群小伙伴儿身后喊村里的那个姑娘“小芳、小芳”,她总会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羞红了脸,又无可奈何的笑笑。当然,若是像我哥哥那样的小青年跟在她后面喊“小芳、小芳”,她也会羞红了脸,却不会笑笑,而是瞪起了一双杏眼,拿起手里捶衣的棒槌作势要打他们,嘴里说道“乱喊啥?我又不叫小芳”。

我们的村子在公社里是一个村,而实际上却是一东一西两个自然村,从镇上通过来的一条宽土路是自然的分界线。东边的都是姓纪的,人口并不多,他们奉一个祖宗,祖辈都是大地主,解放后都成了贫农。西边的都是姓顾的,人口倒是不少,也奉一个祖宗,祖辈却都是贫农,而且以前都是纪家的佃户,解放后,却是翻身做了主人。想也知道,这两个村子里的人并不算是很和睦,解放后两个村子里也有通婚的,却只有一家。尽管户口本上面写的都是“顾家寨”,私下里东边的称西边村子叫“小顾村”,西边的称东边村子叫“纪家村”。

村里当然有个姑娘叫小芳,毕竟小芳是那些年月最普及的女孩名字了。我们村子里的小芳是纪家村里的小女孩儿,不过垂髫小儿,与我同龄。那个我们追在屁股后面叫她“小芳”的并不叫小芳,却是附近几个村子里都知名的漂亮姑娘,就连我去几十里外的舅姥爷家走亲戚,都听到过他们村子里的人向我妈妈打听“听说你们小顾村有个妮儿长得可好,好像是顾福儿家的?人咋样儿啊?你看恁侄儿能配得上不能?要是能的话也给恁侄儿做个媒?”那问的人殷殷切切的想知道这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姑娘能不能嫁到自己家来,我母亲却是尴尬的笑笑。无他,就连我这不懂事的小孩子也听村里的人说过“顾福儿两口子眼光高啊,这都几家提媒的了?都木有看中。”这一类的话,也听过那泛酸的人私下嘀咕“看不中也没法儿,谁让人家家里的顾萝长得好?咱这穷乡僻壤的哪儿护得住,这妮儿以后要当城里人才行。”

90年代穷困的豫西,城里人那是吃皇粮的标志,了不得。可顾萝确实不像我们这村子里长出来的姑娘,尽管她确实是土生土长的小顾村人,却跟那些粗粝的同龄人不同。顾萝有两个哥哥,从小不用下田做活儿,只用陪着她母亲在家里洗衣做饭,没有晒黑的十六岁姑娘皮肤晶莹细腻,更有着如瀑青丝,如画眉眼,时常是编着又黑又长的辫子垂至腰间,拿着捶衣棒槌去小河边洗衣服。李春波的那首小芳传唱到了豫西这个小角落的时候,很多人都认同这歌里的小芳就是顾萝的模样,尽管顾萝一点儿也不温柔。顾萝不同于这小村子里女孩的懦弱卑微,漂亮的她从小受家人的宠爱,让她在和女孩子吵架时有底气大声说话,在小河边洗衣服时发出悦耳动听的笑声,还唱出优美的流行歌曲。她是如此迥异于这封闭世界,所有人都认为她不该待在这里,是要嫁去城里享福的。

《小芳》这首歌在村子里回荡了很久,毕竟那些半大的待说媒的小青年谁不想娶个小芳呢。待这首歌不再在村子里响起,那些小青年都登上了去江浙打工的车。打工虽是个新鲜事儿,家里的父母却是看着这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烦得很,既不愿意好好地跟着父辈在田里忙活,浪荡着喝酒打牌也不是个事儿,听说江浙工厂里干上大半年能挣挺多钱,比在家里闲待着强,于是这些父母们尽管不放心,却还是要把男男女女送往江浙打工赚钱。顾萝的哥哥们,我的姐姐们都不例外。我守在我收拾行装的堂姐身边,听着顾萝满眼泪花的跟我姐姐说:“我也想去的,听说一个月工资能有八九百呢,可我妈不让我去。”我姐姐说:“让我是你妈我也不让你去啊,谁让你长的这么美,你就乖乖待在家说媒成亲吧。”说完,我堂姐就大笑了起来,她故作安慰却掩饰不住自己要出去见大世面的兴奋。顾萝瞪着一双杏眼要哭不哭骂我堂姐:“你要再这样儿,我就不给你我的送别礼物啦。”我姐姐一下子停住了笑声,毕竟顾萝送她的那一瓶香水在村口的代销点要卖6块钱呢,伯母才不会让她花那个闲钱去买这不实用的东西的,所以好朋友送的这一份礼物,她很稀罕。

无论怎样,周边村里的大小伙子全都去往江浙打工,只剩下一些混混儿在村里闲逛。顾福儿两口子不愿意女儿出去受罪,却也不能像我姐姐调侃的那样继续给顾萝说媒了,只有等到年底小伙子们都回来过春节的时候再继续给顾萝相亲了。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这昔日热闹的村庄一下子变得安静,我日渐长大,没人引逗,再也不会跟在顾萝身后喊“小芳”了。

邻近年关的时候,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小芳定亲了,还是定给了纪家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议论纷纷,时常见到婶婶伯伯们指指点点顾福儿家里,顾福儿家里的人一下子也不在村里出现了,尽管他家里的两个小子也回了家。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议论的,这村子里哪个女孩子家不订亲不结婚呢?即便是纪、顾两村很少通婚,也不必这样议论吧?放学的时候却听见老师们聚在一起说闲话:“顾福儿真是的,眼光恁高,挑来挑去的,咋舍得把顾萝嫁给纪二峰那赖皮咧?”“谁家有闺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坐过牢的人啊。我是听说,前两天下大雪那一晚,二峰把顾萝糟蹋了。所以才……”众位老师面面相觑,突然有个老师发现我在旁边偷听:“小丫,还不回家?搁这干啥,快回家去!”我撒腿跑回了家,还为自己听到的消息震惊不已。虽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糟蹋的具体含义,隐约知道是不好的事。也想起雪夜过后那个早晨,顾福儿家里传来尖利而短促的哭声,那哭声尽管只有短短的时间,却很是无助而悲痛。我还被那哭声从睡梦中惊醒,隐约听见慌乱的脚步声杂沓而过。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问我妈:“妈,老师说顾萝要嫁给纪二峰,顾萝不去当城里人了?老师还说纪二峰坐过牢,他为啥坐牢啊?纪二峰是咱村儿的人?我咋没见过啊?”“啊,是咱村的人。你咋会认识二峰啊,他因为打死了人都去坐牢坐了八年了,才放出来。萝……”我妈的话还没说完,我爸在旁边拿着锅铲敲菜锅:“小孩儿们管恁多干啥?今天作业做完了?”我灰溜溜的去隔壁屋做作业,却竖起了耳朵:

“你说这老师也会碎嘴啊?”这是我爸的声音。

“多少年都没有出过这种丧良心事儿了。老师也是咱村里的,咋不会说啊。那顾福儿也是,不叫家里看好。”这是我妈的声音。

“他平常都是住到牛屋里看牛哩,那家里大门晚上都锁住,还有狗。谁想他敢药死狗,翻墙进去?唉,为了牛,叫孩子叫人糟蹋了,真是不值当啊。这萝不嫁给二峰都不行,二峰还比萝大好几岁呢。也是命。”

“这说啥话,要我说,糟蹋怕啥,告他,叫二峰这流氓再去坐几年牢。福家里三男人咧,都应该打折二峰的腿。”

“你说那都是瞎话。萝有两个哥,那二峰也有两个哥,打哪儿打得过?我还听说,二峰说了,谁要是挡住他成家,他就拿把砍刀去砍谁。二峰他爹娘正愁二峰成不了家呢,萝要不嫁给他,再去告他,二峰家不会愿意,非到处败坏萝的名声。你看,这事儿出了,福儿他两口生怕传出去,都不吭气赶快给定亲,他会告二峰?再说,福侄儿两口也不全因为这。起初是不愿意,想告纪二峰哩。但是我听说他们纪家村的老全太爷、小全叔,还有咱小顾村的二栓爷这一帮子老头儿去福儿家说和了。说打官司花钱,脸面也不好看,还是私了,让萝嫁过去的好,纪二峰家里也应承多出彩礼。福侄儿两口也没法儿。”

厨房里再无声息,只剩下爸爸炒菜的声音。我爸说的老全太爷、小全叔、二栓爷我晓得,那是这顾家寨里辈分顶高的老头子。二栓爷还说过我,他皱着眉头,拄着拐杖叹到:“小丫,听说你还想上大学?你看你爸妈供应你们姐弟上学多吃力,房子都不盖了。上恁高干啥,早点儿出去打工挣两儿钱也给你爹妈花花。”那种嫌弃的口吻至今让人难忘。

再见顾萝,已经是大年二十三。我堂姐二十二傍晚从连云港赶回了家,穿的很是洋气。我二十三大早上去找堂姐玩儿,毕竟很久不见我也很想她。还没有掀开里屋的门帘,就听见压抑而悲痛的声音,是顾萝,她哭的很是伤心。我不知所措的站在里屋门口,掀着卷纸做成的挂帘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却看到顾萝因为有人来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乱乱的头发,红肿的眼睛,还有手上的血痕,看起来都让人担心害怕。顾萝朝我伸出了手,我茫然的走了过去,她抱住我哭着又笑了说:“小丫姑姑你来玩儿啊?”那声音莫名的让人觉得绝望而心酸。我趴在顾萝的肩头,看着堂姐,她也没了昨天的神气。“坏良心的东西!要是,要是当初你跟我去打工就好了。”姐姐无措的安慰。“我好恨!”顾萝咬牙切齿的说道,说完却又是放声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肩头。

我想起这些日子听到村里的各种议论:那些幸灾乐祸的人说怨顾萝长得太招眼,眼光也太高,要是不妄想着当城里人,早点定亲不就没事儿了。也有人说二峰坐了牢回来急着成家,不是顾萝也会是别的女孩。寥寥的人会叹上两句期望顾萝婚后日子好过点,尽管满村的人都知道纪二峰是个混人。既然已经遭了不好的事情,已经被欺负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再嫁给这个人困自己一辈子?顾萝遇上这么不好的事情,错不在她,怎么村里的人还埋怨她长得太好了?以前他们提起顾萝不是都挺稀罕挺高兴的吗?小时候的我,听了这些,想了这些也不明白为什么。

腊月二十六顾萝成亲,喇叭吹得震天响,轿子绕着顾家寨转了一圈又一圈,小孩子们都跟在后面捡炮仗玩儿。那轿子最终转进了纪二峰家的小院儿。新郎个子不高,长得也普通,虽然满面笑容,眉宇间却带着混不吝的狠色。新娘明显哭过,并无笑容,像是穿着凤冠霞帔的木偶。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我看见要过门槛的时候,顾萝明显不愿意进去,二峰狠狠的拽了她一下,无人在意。

喧闹的喜宴过后,三天回门的时候,顾萝并没有回小顾村,听说和二峰直接打工去了。

顾萝去打工后,基本都不回顾家寨。日子渐长,我已经很久都没有遇见过顾萝,连我姐姐都不曾见过她。我们只是断断续续听闻打工的人传来顾萝的各种消息:

听说她怀了孕之后,和二峰的关系终于正常,不像之前那样总是吵架。

听说她生了个女儿。

听说顾萝被二峰打了,曾回娘家找哥哥撑腰。

听说顾萝怀孕时被打,孩子都被打掉了。

听说顾萝偷了人,对象还是纪青涛。

听说顾萝很能挣钱,来源于打麻将很舍得了。

……

他们鄙夷地却又喋喋不休的谈论她,说她那么骚,谁知道在外面是打工还是卖肉呢?那酒桌上的男人眼里满是猥琐,还感叹顾萝小时候就好看又招人,他曾和哥们儿把小顾萝带到破窑里想摸摸她,却还是被她跑了。说完自知失言,却又满不在乎的哈哈大笑。

那昔日清澈的女孩因她不幸的遭遇已经被人人可以轻贱。

初三寒假,再次听闻顾萝的消息,却是一件大事。老家人说纪青涛不知怎么地也去连云港打工,跟顾萝好上了,后来纪青涛跟纪二峰打架,这次是纪二峰被人弄死了,纪青涛也被判了死刑。

顾萝回顾家寨给纪二峰的骨灰送葬。她站在田埂上与我打招呼:“小丫姑姑放假回来了?”脸上是飞扬的笑容,似乎那个昔日的小芳又回来了。

可时光毕竟不在,笑容掩不住她眼角的皱纹,疲惫眼神,眉间沧桑,还有她手里牵着的,低着头不怎么看人的小女孩。

                                                ——2017.8.16


原创艰难,未经本人授权,谢绝转载及其他一切分享活动。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911评论 5 460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2,014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2,129评论 0 32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283评论 1 26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159评论 4 35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161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65评论 3 38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251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531评论 1 292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619评论 2 31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83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55评论 3 31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624评论 3 29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916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99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553评论 2 34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756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