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0年的一天下午,天气阴沉,大朵大朵的乌云盛开于天空,一个红头发的消瘦的男人坐在金黄的麦田边,仰望天空,大地静谧得让人心生恐惧,这是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有压抑的气息于隐隐之中渗透出来,好像病者虚弱的身体所透出来的虚冷的汗。黑色的鸟群像昨天一样黑压压地同乌云亲近,翅膀划破天空的声音清晰而锐利,让人不寒而栗。如果不是阴云和乌鸦,那团红色的生命之火是否能一直燃烧下去?爱他的人们跪地祈祷。然而,他还是掏出了那把左轮手枪击中了腹部,血液随沉闷的声响汹涌而出……在西班牙,一个小男孩被窗外的景物勾去了魂魄,他怎么也无法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课本上,老师的喋喋不休让他觉得可笑极了,而在老师的眼里这个孩子简直愚蠢到极点:一加一他知道等于二,如果问他一加二等于多少,他绞尽了脑汁,会告诉你是一点钟。太可笑了,一加二和一点钟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1890年的梵高和1890年的毕加索。
梵高在37岁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那时毕加索才9岁,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的鸟儿发呆。而谁能想到,他在一年前就创作出了第一幅油画《斗牛士》,四年以后他的作品第一次被展出。而那时奄奄一息的梵高正躺在弟弟提奥的怀中,他的灵魂已接近天堂,对于自然甚至绘画已不愿多想,太久的绝望已使他筋疲力尽,他只想让提奥早点解脱。提奥抱着哥哥,向他承诺为他举办一次画展,一次全部的作品署名都是文森特·梵高的画展。文森特并没有因此而兴奋,尽管绘画的热情已毁灭了他的理性,他仍然没有去幻想那一刻。那些希望曾支撑他活过了一天又一天,画了一幅又一幅。如今,无数次的欺骗与自我欺骗之后,崩溃的理性瞬间清醒,清醒或许是更大的残忍。“我已不再渴望生活”。
毕加索是幸运的,尽管他无法抹去灰暗的童年。嘲笑、耻辱和自卑在他成年之后变成了他身体和灵魂里的魔鬼。这魔鬼可爱又可恨。无论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普通男人,毕加索无疑是成功的。他一生女人和金钱无数,而且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在活着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藏于卢浮宫的画家。荣誉、地位、寿命、爱情,想要的几乎都得到了。也许他临死前唯一的遗憾是,他正在制作的作品还没有完成。于一个画家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妙的。
有些人是磁铁,他们有强大的自我,而这强大的自我因其光芒四射的魅力又不断地吸引周遭的力量,于是这个自我就越来越强大,这个太阳就越来越明亮。一个没有自我和个性的人谈不上魅力,在这一点上毕加索无疑是独特的。毕加索早期的创作,承传古典主义,大多数的绘画是秉承写实主义精神,后期他不满足于因循前人的旧路而独辟蹊径。毕氏创作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毕加索曾为女儿玛雅创作《女孩和小船》,很少有父亲能够理解这幅画,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被毕加索肢解成正方体和三角型,这些棱角分明的边边角角怎么能诠释一个父亲的爱。可我相信毕加索心中浓烈的爱,别忘了,他曾是那个一加二等于一点钟的小男孩。于毕加索来说,至死他的灵魂里仍然住着那个小男孩。当然,92岁的毕加索不仅知道了一加二等于三,也知道了一万加五万等于六万了。
这奇奇怪怪沾满油彩的男人,有灼亮如火的眼睛。
毋庸置疑,我是被毕加索吸引,如果我如同那些女人一样活在毕加索的年代,我会不会也抵抗不了他的魔力?没人会拒绝热情、朝气、力量、才华、独特,而这些都有幸凝聚在毕加索一个人身上,作为一个艺术家和情人,他无疑是可爱的。常理如此,一个人的成功来自于自身的力量和外界给予的力量。对于自身来说,毕加索和梵高都拥有无穷的力量,欣赏他们的画作便可知晓,那些分崩离析的人体,迸射出巨大的能量;那些旋转的星体,斑驳的阳光汹涌着森林之火般的热情。毕加索曾说,他的每一幅画作都是用他的血画成的。我始终不能用理性分辨出这句话是否出自他的真心,可是凭直觉,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尽管他是那么冷酷,那双火炬般的双眸和无人能比的专注力是可以佐证的。梵高曾说,为了绘画,他把理智也丧失掉了,而最终他像中国的苏东坡一样,希望自己的后代愚且鲁,不幸的是在他有生之年无法抚摸自己孩子的小脑袋叹息,只能在临终时把这意愿说给提奥。伟大的天才天生带有天使的质素,从降生便幻想花朵、丛林、城堡、婴儿,然而,超乎常人敏感的内心让他们更能体察人世的冷暖,即便这样,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内心的风景而不愿承认世间的真相。不愿意承认是一回事,存在又是一回事。于是,一些天才归隐了,一些天才屈从了,一些天才不断前进不断纠结。
于梵高来说,他的单纯成就了他,也毁灭了他。他没有明了所看到的现实的种种就是西西弗斯推动的巨石,即使推上去仍然要滚下来,因此,向山顶推石的时候要有承受滚下来的心理准备,而且还必须得和西西弗斯一样欣悦地看着巨石滚下来,否则这苦不堪言的活计因看不到希望更是苦上加苦了。梵高想推巨石,而且想推上去再也不要滚下来,这就是梵高。于是,在他还没有画画之前,他做教士。在博里纳日,他为那里的矿工传播上帝的福音。梵高渴望通过信仰为矿工筑造精神大厦以此与苦难的日子抗衡,而与此同时,他也身体力行,用实际行动去帮助村民。他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他们,自己蜷缩在马棚里瑟瑟发抖;他替矿工出工,自己险些送命。梵高真真切切地做这些事情,然而,情况却没有得到一点好转,他们还是那么贫困,还是一个个死去,牧师嘲笑他的疯狂和愚蠢,甚至矿工们也不感谢他。他疲惫了,他只是知道事情不该如此,至于该是怎样的,他不知,若知,也不会有以后一系列的问题;再或者,他明了,只是热情葬送了理智。读梵高,急迫地想为他找出路,怨恨他,同情他,可是也知道,他的悲剧是命定的。用美好的景致作为告别吧:他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他单纯,他的热情是燃烧的流星,注定只能一瞬,上帝不舍天使,短短的瞬间便把他召回天堂,不忍他在人间历经磨难,也知道天真的婴儿无法忍受和抵挡这劫难。
那些敏锐感知自我和世界的人,需要两颗心:一颗面向世界,一颗面对自我。世人大多有一颗心,面对世界的心,或者面对自我的心。而知有两颗心者也有众多,只是这二心如何统一于一个心房,实为难事。毕加索可以。他是专注自我的画家,是女人们的情人;是艺术家也是富翁;贪玩得忘乎所以却勤奋得不要老命……这些个种种相反的资质都在毕加索的灵肉中得以平衡地栖居,于是,世界给了他女人、财富,自我又滋养了其才华,拓延了其天赋。他是天使也是魔鬼,他若即若离,暧昧不清,没人能真正懂他,于是迷也便越加迷人了。毕加索刚和朋友来巴黎,他们几乎一贫如洗,朋友们努力画画,希望能画出名堂,改变现状,而毕加索却每天找女人,寻乐子。朋友起初看在眼里,却不好劝说,眼见钱就快用完了,他们派出代表和毕加索谈判:巴勃罗,你这样可不太好,你要知道我们来巴黎是为了什么,我想,你应该更多地是拿起画笔而不是撩起女人的裙子。毕加索大笑,打开他的房门,里面东倒西歪地堆了满满一屋子的画。“你们谁的画能与我一样多,我便听谁的”。朋友们目瞪口呆。毕加索一生都在恋爱也一生勤奋,即使80岁依然每天作画八个小时,而这位老者也在那一年说过一句惊世骇俗的话:爱情是唯一重要的东西。在他去世前的前一天晚上,他仍在工作,后来告诉妻子,自己很累,想休息一下,第二天上午他结束了激情四射的92年人生之旅。若干年之后,最后陪伴他的女人杰奎琳死于自杀。
对自我的保全和激发只靠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这一点毕加索懂,他专注于绘画的时候把饱满的自我血一样喷射于画作之上,而面向周遭时他同样如此专注,只是此专注与彼专注不同。一个是喷射,而另一个却能吸收。当然,如此说法并不意在说明毕加索所作所为目的明确。芸芸众生亦然,没人可以独立地存活于世,但无疑毕加索更自我,而自我与自私只一步之遥。我知道,自私这一毁誉人格涉及道德层面的词汇慎用。他不停地更换女人,甚至故意让女人为他吵架,为他难堪,这于他如看斗牛一般地有趣;朋友落难时,恐损及自己的地位,举手之劳他也是吝惜付出的,致使患难之交死于牢狱;他的女人,两个自杀,一个精神失常,而他们都曾经给了他太多的情谊,他从中也吸收了太多的灿烂,而一旦要损毁自我的时候也是收场的时候,没人改变他,除了岁月、苍老和死亡,尽管他有的是激情、爱情和友谊。这个人曾经对记者说“不照镜子就不知道自己多大年龄”,这就是毕加索,如不是那样,或许就不会有这等自信而有趣的话了。只有道德论说还是留给上帝评析吧。
一个人的热量总有用尽的时候,尤其像梵高这样如此“挥霍”。来自上帝的人们都具有献身精神,梵高的一生是一段献身的旅程:为矿工献身,为爱情献身,为绘画献身。他只有一个太阳,就是提奥,来自提奥源源不断的物质支持事实上也因内疚而源源不断地抽取了他的热量。如果梵高能像本雅明那样理所当然的收取亲人的钱财并能自圆其说会不会好一些?梵高把生命之热献给他认为美好的事物上,却也吝啬到除此之外便一毛不拔的地步。
梵高死于枯竭。虽然他有的是热情,然而却不知世间诸事并非只靠热情,这点中国人更懂,因此发明了适可而止之类的中庸学说。梵高单纯,能用的也只有满满的热情,却不知道,浓烈地热爱生活的人常常因这浓烈而灼烧了自己。再多的热情总有燃尽的一天,等到那时,单纯如水的人再拿什么来对抗荒谬而延续生命。曾经梵高将一腔热血投掷于信仰、爱情、绘画、友谊,然而,它们接二连三的抽走了他的能量却一去不返:信仰是那么虚伪,恋人不接受他,他卖不出一幅画,高更离开了他和黄房子,对于提奥,他千疮百孔的心布满内疚,疯人院里的生活充满恐惧和孤独,大自然终于回归至宁静(梵高心中的大自然)……看来,枯竭之死是命定,仿佛十字架上血流而尽的耶稣。
巴勃罗·毕加索的人生轨迹命定是硬币的另一个反面。“每一幅画都流着我的血”,我越来越坚信此话。他同样有无穷的热情,也同样奢侈地挥洒热情,然后,毕加索却能不断地添加它,也懂得如何重新获得它。流出与流入,循环而不断更新的生命之血,毕加索必定是毕加索。
康德有言: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看了看沈阳外面的夜空,虽然我知道看不到星星,可是还仰望了天空,我知道,即使看不到它们,它们依然在那儿。道德律令本该是从自我经验中萌发,我总算能正视康德这个足不出户的老人,也更能正视我所敬仰并永远敬仰的两位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