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天。
放学后,林子都抬头望着阴阴郁郁的天色,目光透过厚厚的黑云层,不知望向何处。一会儿,雨水簌簌下落。马路两边的同学带着一张张仓皇的脸,身影匆匆的与他相视而过。他没带伞,只能只身一人躲在路旁一棵枝叶茂盛的香樟树下。雨水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无情打磨着他那略带慌张脸色和疲惫的身体上,接踵而来的便是他与生相伴的孤独感。
林子都孑然一身躲在大树下,注视着被雨水分割的人来人往世界。他尝试把僵直的身体放松,双手却不知安放在何处,只有不安的用手指扯着香樟树皮,步伐在原地窘迫的来回躁动。
“还是现在回家吧?”他下定决心,欲要离身之际,忽而,一把黑色的伞撑过他的上空,细细的打着旋,冲散了欲要落在他头发肩膀上的雨滴。
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双眼愕然的盯着眼前人,好一会儿。
陌生的男子看着他,悄然的站在那儿,他那惨淡的脸上浮现着从容的神情,目光无比祥和,下意识地似笑非笑。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宽松短袖,瘦小的骨架像一张晾衣架,无力的支撑着他,衣袂在风雨中捉摸不定的摇曳。
“你是谁?”林子都下意识地问,双眼怔住,他从来没见过眼前的男子,却一如像许久未见的故人般熟悉。
林子都接过他右手递过来的雨伞,伞柄遍布着透骨的冰凉,一辆公交车缓缓行驶,停在他的脚边,溅起的水花使他慌忙的有规则避开,他下意识的叫出了声,尴尬之余,也让他重回了现实之中。
他抬起头,张望着四周,发现那名陌生男子此时已上了车。
二
林子都发现他处于一座宫殿之中,四周是金粉银粉的装饰,满朝匍匐在地的人穿着紫色汉服,他正在侃侃而论,文武百官莫不是哑口无言。
有一位少年在大殿之上,他一眼望去,目光被珠帘遮掩住,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安的正襟危坐。林子都用力的把身子往前伸展,却始终望不清他的面目。随即,他嘴角上扬,含着笑意,满眼的轻蔑。
第二天放学。
林子都一个人漫不经心的走在路上,身后一位同学礼貌的向他问候,他还来不及回应,右手举在半空之中,他的双眼却只能瞥见那些人的余影。
林子都叹了口气,又是习惯性的望着天际。今日的上空明朗无云,林子都在寻找能够张望的东西。他漫无边际的走动,在人来人往的流动中,等灵魂从游离的状态恢复之时,他正好站在公交车站旁。与此同时,昨日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正孤立于车站旁的香樟树下,微微的仰着头,陷在沉思之中。
如此相似,如此孤独。林子都情不自禁的走动身体,如同在冰天雪地之中被冻僵的双手靠拢火炉般,向陌生男子靠拢。他深呼吸,小心翼翼的用着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
“那个,昨天下午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意料之中般转身,轻摇着头,双眼之中携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林子都看着他,接着又断断续续说道。“那个,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姓路,名从前。”
“路从前?”他脱口而出问道,又觉得缺乏礼貌,只能接着说道,“我叫林子都。双木林,孩子的子,都是的都。”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男子忽而收住了笑意,目光盯着他看,好像要透过他的身体,寻找另一个人。
“对了,你在等什么人吗?”林子都心虚的转移话题,他的额头渗出汗珠。他鲜有交际。
路从前不说话了,他看着林子都许久,然后说道:“我在找一个人。”
“是谁?”
“我忘了。”忘了?林子都心底想,又继续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好像很久很久了。”
“你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或者家庭住址吗?”
路从前摇头。
“你什么都记不清,很难再找到那个人的。”林子都说完,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他,带着数不清的目光。他原先放松的身体又拘谨起来,他避开路从前的目光,盯着前方。
“时候不早了。”突然,路从前说道。他感激的望着林子都,向他微微俯身道别。
林子都怀着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上了车,然后意识到他今天说了许多话,这比他一星期之中与人交际时说话的总数还多。
三
第三天
记川中学千年来就一直有个传说。说这地方在古时候本是一座佛寺。寺中有一个年轻的和尚起了色心,迷恋上了来寺中烧香拜佛的一名女子,在受不住七情六欲的蛊惑下奸杀了那位姑娘。后来,记川县的百姓得知此事,放火烧死了那个和尚。一年后,当地百姓在这寺庙的废墟之上修建了一所学堂,凭借儒生的浩然乾坤之气以此来镇压那个和尚的恶灵。
一年前,林子都一开始从外地转来这所学校的时候,坐在他前面的宋惜诵第一时间跟他说了这个故事。由于林子都从小不擅长交际,当他听完,于是坐在座位上说不出话,两眼愣愣的,不知所措。宋惜诵以为他是对这流传的故事不感兴趣,也就不再搭话,老老实实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但是林子都心底不这么想,心思敏感的他认为是他不擅长交际的这个原因而遭受到了冷落,于是在此后的日子之中渐渐的远离了人群,也就可以逃避不必要的麻烦。他愈发孤独,就更不愿在人群之中说话,遇到人也就更难处理说话的问题了。
这天上午,在课间休息的几分钟之余,林子都又是习惯性的望着远方。他微微的合着眼皮,尽量使视线与外界连成一条缝隙。就在那一条缝隙之间,在天地草木重合的状态下,他看见操场上空的海棠花树枝上有一个微笑的人影,随他的瞳孔忽闪忽闪。
他猛然睁大了双眼,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从容不迫的坐在海棠花上,葳蕤的枝叶遮掩了他半身,林子都看的真真实实。是路从前,宽大的白色短袖一如既往地支撑着他那好像要支离破碎般的身子。
他也在望他。
林子都从地上起来,慌忙之中叫了叫前面的宋惜诵。“那个。海棠树上有一个人。”
宋惜诵把头往窗外探去,视线停留在那海棠花上良久,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但他想到林子都能主动的与他聊天,总不能扫兴为之,于是便问他旁边的夏未是否发现了窗外有什么可疑之处。夏未吃惊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望了望情绪未定的林子都,心领神会的往窗外看去。
“确实有一个人在海棠树上。”夏未惊呼,向宋惜诵投送了一个目光,宋惜诵随即附和。
“那个,他,现在,好像,不在了。”
突然,三人之间的气氛在此刻急剧骤降,沉默一会儿后,宋惜诵单手搂着林子都的脖颈,面带愧色道:“别管这事了。林子都,中午和我们俩去吃午饭吧。”
“啊?”他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们,本想说他肚子不饿,但收到他们肯定的目光后,不自然的把脸别过一头,轻声说道,“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夏未用着懒散的语气,对他说道,“就这么定了。”
中午。林子都夹在两人之间而走,宋惜诵与夏未彼此之间说着玩笑。他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像此时这般,即使他沉默不言地走在两人之间,却也其乐融融。林子都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在他兴起抬眸远望的那一刹,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路从前,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显然是处于迷路的状态之中。
“那个,”林子都停顿一会儿,又说道,“可以,等我,一下吗。?”他指了指前方的一个人。
“我有个,朋友,在那边,找我好像,有什么事。”
“快去吧。”宋惜诵拍他肩膀说,一旁的夏未也笑着。“我,马上,就回来。”林子都脸上浮现着从未有过的笑容,临走时并说道,“那个,抱歉啊。”
他似乎早已预料林子都会来与他会面似的,路从前从容不迫的面对他而立,他的周身缠绕着死寂般的安定,他像一尊古老而又充斥着生机的铜像,随前方的人影平缓目移。
“他们是你朋友?”
林子都停下匆匆忙忙的步伐,对他的主动发问感到难以置信。
“你们相处的真好。”见路从前又说了一句,他这才意识到是跟他说话。
“那个,不是,也不,不完全是。”林子都手足无措的回答,原本他还盘算着以何种方式与他说话,当看到路从前平静如水的脸孔,慌乱紧张的心情霎时平缓下来。
“那个,我能问下,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吗?”他问,“你朋友,找到了?”
“好像是找到了。”他意味深长的盯着林子都,又继续道,“很久以前,我经常来此处找他的。”
“意思是他以前也是这里的学生?现在只不过不在这所学校读书了。”林子都若有所思,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看他时的莫名神情,“你还知道其他地方吗?”
“抱歉。以前的事似乎快要记不清了。”他摇头,平淡的语气中又似乎兼有一丝无奈。
“他好像也不在这儿。”路从前俯身道别,从他身旁走过。林子都望着他孤独的身影,从后面喊到:“那个,等下啊!”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他急忙追至他身旁。
“那个,我想我可以帮你的,帮你找到你的那位朋友。”
“我跟你互不相识,你为何帮我?”为什么?其实林子都也弄不清楚,就在路从前从他眼前平静地走过那一瞬间,眼前在那一刹那浮现出很古老的影像——他恍惚中看见了衣裳褴褛的路从前独自一人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辗转于长长的,漆黑的河流之中。他生平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如果他们就此别过,那么也许恐怕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也见不到他了。他不明所以,为何从第一次见他后,就感觉他们好像认识很久很久了。
“抱歉,那个,我在胡说些什么。”林子都无地自容,闭口不言。
“非常感谢。”他的脸庞莫名的浮现笑意,盯着林子都道。
“就这么说好了啊。”林子都说,“那个,我是说,我想会帮你找到你的朋友。”
“明天是周末,学校放假。早上八点,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车站旁等你。”
路从前点头。
“那我先走了。”林子都欲转身之际,往路从前这边看了一眼,在极度清醒的状态之下,林子都真真切切的看见他身穿着黑色的曲裾深衣,玉冠束发,他立在太阳下,衣服上复杂的鸟兽纹理清晰可现。
四
公子从想了想,又觉得此番决议过于仓促,懊恼的叹气,欲转身之际,身后传来嘲弄的声音。
“怎么,反悔了?”一个男子现身于他眼前,约莫十七八岁,穿着平常的便衣,他掂了掂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