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卧猫
近来越发感到老,最明显的一个变化便是梦少了。有时夜里躺下,凌晨醒来,直愣愣地望着还没透白的窗帘,总爱回顾些往事。久远的事情越想越清楚,越想越感到人生有很多遗憾无法弥补,因而更觉遗憾。
昨夜却出奇地做了个梦,梦见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人。他是我大学时的至交好友,因为是个异性,还曾多次被不熟悉的人误会,误以为我们是情侣。其实,那时分明是喜欢过他的,而他也一直是单身。可他对周围的女生都很好,看不出独独对我有什么不同,除了一起玩笑打闹的次数比别人多些,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喝咖啡的时间比别人长些。
大学毕业前夕,分别在即。彼此忙着各奔前程,见面的次数少了。几次想专门约他出来,问一问那句埋在心底的话,“你可曾对我动过心吗?”
一旦这样问了,当然等同于直言“我喜欢你。”于是终究没有那个勇气。
不如就让它成个永远的秘密吧!
毕业后,一南一北,我们再没见过面。
只有他结婚前夕,寄来一张颇具古典美感的婚礼邀请函,上面的字是他的亲笔。我手持那张大红喜柬,回想他当年风华正茂,想象他身旁该配得一个怎样的佳人。
那时的我,正困在北国的冰封里,因工作原因无法抽身,只好拨一通长途电话,遥遥相祝。那通电话谈了些什么,已然忘怀,只记得他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快,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也替他高兴,觉得眼前的冰雪枯枝都变得可爱起来。
后来,偶然从共同的朋友口中得知他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再后来,我也结婚了。彼时的他,已是要赚钱养家的不自由身,匆匆一通电话,表达遥远真挚却稍显热情不足的祝福。此后彻底淡出彼此的生活。
偶有联系,便是在梦里。
年轻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会梦见他一次。梦里,总是一个幽暗清雅的夜,我坐在亭间清凉的石凳上,想将那个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问出口。可每每话到嘴边,总会紧张到醒来。带着遗憾,带着不甘,责怪自己。反正是梦,怎么就不能勇敢一回?梦的次数多了,都积累出了经验。那石凳上的凉感一来,便知是做梦了。心里明白,此时就算说破了天,也于现实生活没有半点妨碍的,可偏偏回回失败,没一次圆满。
距离上次梦到他,怕是有十年了吧!如今梦又来,叫我惊异,怎得年轻时的一个遗憾,倒能折磨自己一生呢?看来有些事,做了倒落个光明磊落,不做,却一生也放不下。
当然,我自己的婚姻没什么不满意的,我和先生三十几年来也相濡以沫。当年的事纵觉遗憾,分别过后,对他也再无他念。可梦里的反复却不断提醒自己,有些事情,有些人,有些感情,即使不浓烈,即使成过去,也无法真正释怀。
无法释怀也要释怀,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起床出门散步,换换心情。披了流苏披肩,走在落满黄叶的秋风里。一阵阵清冷的寒意,真叫人有萧瑟之感。于是勉强转一圈回家,进厨房煮粥洗菜做早餐。
先生戴着花镜,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书。忽见他走过来,头探进厨房。
“你手机响了,刚才一连串好几条信息,看看别是儿子有什么事儿啊。”
“你就不能帮我看看吗?”将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擦几下,走了出来,“咦?我手机放哪啦?”
“大概是在门口柜子上吧,你找找。”他已回到藤椅上去了。
大出意料,信息竟是梦里的他发来的!
信息共有十条,只有第一条是实质性内容,说抱歉唐突,却很想约见,而且越快越好,顶好是今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条一条看下去,下面九条是他如今所在的城市定位,问我离他有多远,然后发来希望约见的地点,最后一条的语气几乎是恳求,要我一定要来。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这是年轻人崇尚的浪漫,我这花甲之年的老太婆也有这般机会吗?托着手机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为这做梦也想不到的机缘。
我决定去见他,当然一定要去见他。
他所在的城市,只和我有高铁两小时的距离。他如今住在女儿家,信息里提到的。
我用手机买了高铁票,当天还有不少余票。我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告诉先生早餐后要去看一位老朋友,问他是否同行。先生已离开藤椅,起身到厨房盛粥,他慢悠悠摆手,表示拒绝。对我的社交圈,他一向不感兴趣,尤其我加入广场舞的队伍以后。
饭后,我简单收拾了行李。他见到我手里的小皮箱,才意识到我所说的老朋友,不是对门的张嫂或隔壁的刘太。在他略显惊诧的目光中,我没有解释便离开了。关门前,我留下话,或许会住上一宿,明天再回来。当然没别的心思,人老了嘛,一天之内两地奔波,身体吃不消。
一路上,当然全无少男少女的雀跃心思,心里却多少有些颤抖。他为什么突然约见,还如此急切?他要对我说什么?如今他又变成什么样子?我真是太不应该了,都忘了挑身合适的衣服!
那是一个蛮有格调的小餐厅,我到的时候,刚好是正午。餐厅里已三三两两坐了食客,但刚一进门,我便发现了他。他很清瘦,皮肤是麦色,头戴灰色礼帽,身着卡其色方格子西装,领口还别了一个暗红的领结。他的脸朝向窗外,显然在等人。
时隔四十年,我还是一眼便知那就是他,却又一时不敢相信那真是他。他比梦里可老多了,瘦多了,看起来也孤独寂寞多了。是啊,我自己已六十六岁了,如果不染发,早无一根青丝,他又怎能独独不老呢?
大概是听到了服务员招呼我的声音,他抬起头来朝我们这边张望。他似乎认出了我,又不敢相信是我,眼神急切、热烈又狐疑。
“有一位路先生,我们约好的。”我点头向服务员回答。
服务员朝他的方向做了个引导的手势,他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堆满深深的皱纹。
“你瘦多了。”我快步走过去。
“身体不如从前了。”他的声音的确虚弱,喉咙间似乎卡了一大口痰。
他招呼我坐下,又请服务员上菜。
我没问他为何急急要我前来,他也始终没有解释。四十年未见了,我们却好像对这次约见早有预见似的,似乎在履行一个双方都认可的旧约。
当然要谈近况,谈各自的生活,但更多的是谈过去。他说话颇费力气,有时一句话要停下来咳好几次。于是多数是我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后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他频频点头。
我们谈起大学校园、图书馆、篮球场、诗词会。谈到兴起,他也开怀大笑,可每笑一次,总都随着剧烈的咳嗽。我于是不敢多谈。
他几次开口,张张嘴却又没说什么。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一种犹豫,我不知他在犹豫什么。可他不说,我便不问。
外面下起小雨来了,一顿饭虽满桌是咳嗽声,却也算是愉快。他问我路途走了多久,是否急着回去。我说高铁很方便,饭后回车站,随时可以买到票。其实那时已打定主意找酒店住一夜再走,只怕给他添麻烦,不想如实说。
听我说饭后便走,他显得急起来。一急,又咳,咳了好一阵子,咳得脸颊通红,鼻涕眼泪都出来了,话当然更出不了口。
服务员和邻桌的人不住地朝这边看,这时一位颇为漂亮的中年女人小跑过来,俯身在他身边,轻轻为他拍背。她自我介绍是他的女儿。
他的状况很不好,喉咙里似乎卡着一口痰,呼吸突然变得困难起来。我赶忙起身,却帮不上什么忙。正乱着,一位中年男人跑过来,朝我礼貌地点点头,便向他的女儿说了句“车在门口。”
我于是帮着挪椅子,他由女儿女婿扶着。可他不肯挪动脚步,左手朝刚才坐的位置上指。女儿立刻懂了他的意思,松开他的胳膊,将慌乱中忘在座位上的棕色皮包拿起来。
他向女儿点了点头,她从皮包里抽出一封信,交给我。待我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追出去时,他们三人已不见踪影了。
当天夜里,我接到他女儿的电话,说他已辞世,肺癌。
这个于我青春年华里走进我心里,此后在梦中断断续续来了四十年的老友,从此真正离开了我。
我想我再也不会梦到他了。
我再次将那浅咖色的信纸展开,信纸上那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的小图案,多像一语不发的时光碎片。
信上只有一行字。
“四十年了,多少个夜里梦到你。我爱过你,必须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