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朱丽叶花园的罗马遗迹
我一直做着一个尝试,即在西西里寻找古罗马的遗迹。然而,当我获悉一些当地的历史时,我几乎放弃了这一企图。
在公元前的八个世纪里,希腊人就已造访这里。即使在罗马帝国最辉煌的时间里,人们仍将它看作希腊的一部分,我们熟知的雄辩家西塞罗,星夜离开罗马城,前往该地,借着旅行纾解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他那篇声讨凯撒统治的佳作,正是在旅途中成型。
西塞罗的作品,雄健,却也单调。这无法怪罪他——事实上,除了专职写诗的几人,从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文字,都不具备现代意义上的“诗意”。
古罗马人身材矫健、方式简朴,这些都深深吸引着我,使我生出一种向往:即不要以狡猾的手段,而用激烈的雄辩与一种堂堂正正的聪明来征服世界。
随后,汪达尔人从西西里往上,一路打到罗马。传说中的“永恒之城”沦陷。而阿拉伯人从这个岛上撤去之后,从北边来的诺曼人占领这块炎热干燥、丰饶美丽的土地。
由于地理因素,这个岛屿甚至到,只有在十八世纪才借助两西西里王国的荣光重回人们的视线。可是好景不长,这个王国在一个世纪之中又迅速败落。而后,统一的意大利的首都,首先建在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都灵,接着是稍近的罗马。尽管这样,仍是无济于事。这个被人盛誉为“三足女妖”的地中海上的巨型岛屿,不免面临与克里特岛相同的命运:离开了神话的时代,丧失了文化的话语权。
即使是今天,意大利的南部,仍被称为“落后的南部”。这个地区的居民,仍为脏乱的街道、低就业率而奔走呼号。
我在朱丽叶花园跑步的那天,天空中飘来一朵巨大的云。我叫它“航空母舰云”——真的很大,我认为它有足球场那么大,可是心里很清楚,实际上它还要大得多。
这朵巨云快速开过花园上方,就像泰坦尼克号开在无边的海上。我的头上被巨大的阴影笼罩,几秒之后,阴影已经飘走了。
我料定那是从海上飘来的云。因为朱丽叶花园不远处即是海。它被夹在宽阔的海堤和华人聚居的街道之间。准确的说,从某一个方位来数,把景物的平面看作一块千层蛋糕,那么顺序依次是:火车站、华人街、花园、宽约三十米的高速公路,然后是海。意大利的建筑语言很亲密——我这样说是因为花园离海不过一百米远。中间除了三十米的公路,剩下的空间则是两处延伸的沙石路,从远处的山像这里瞭望,是可以看清这些小路组成的图案。它们是一些小径,视野开阔,横叠起来像迷宫,也像人的肠道:总之它们的宽度的总和,大约占了七十米。
如果有人告诉我,那其实是三百米,三百米的小径总和,我也不会吃惊。也不感到羞愧。因为记忆实在太模糊了。记忆留给我的唯有感觉。那艘“云航母”从海上开进花园的感觉,它在我生命的几秒里笼罩我的感觉——它如果是一块沾了水的棉花,此刻从天上坠落,那么即使是999人组成的搜查队,寻找整整一个月,也未必能找到罹难的我。
因为它实在是太大,太厚了嘛。我想像那些宪兵泡在云的液体里找我。
朋友听了我的奇思妙想之后哈哈大笑,不过她给出了另一个找不到我的解释:因为意大利的办事效率太慢了嘛。假如我正好在冬天被压在云下,他们或许会等下一年的春天开始搜索我。新闻部的发言人也会煞有介事的说:我们正在焦急地等待化冰,我们希望那位中国小姐坚持住……可是实际上呢,那些待命的宪兵会在冰上摆上桌子,喝苦艾酒……
这不能责怪他们。
就像政治家们常在新闻里说的那样:谁也不想这样。
云居然又飘了回来,就好像碰到了看不见的墙壁,反弹回来一样。我认定那个墙壁是存在的,那是风的墙壁,也可以说是气压。
有雨滴落下来了。竟然越下越大。整个夏天也许不会下雨。可是这时却下得这样大。我躲在一棵树下,拉起后背的帽子。在这里,落汤鸡并不可笑,到处是没带伞的人。
但镜片像坏了雨刷的汽车,就使我有些局促。好在,此地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不近视的无知者上前,眼镜上都是雨,你还看得见吗?或许在蒙蒙的细雨中,他们也发挥了各自的想像,比如想像我是《失明症漫记》里的角色,或者认为雨会像雪一样带来了某种病症,有雪盲,或许还会有雨盲?或许,我对这些人另有个误解,他们并不怀疑我的势力,而是联想到我拥有超常发达的颅脑结构,大脑皮层易某种神秘的图像来回撞击,从而轻则耳鸣目眩,重则晕厥呕吐。他们是好意,毕竟这是近年的流行病,密集恐惧症的受害者。
我在此并不是讥讽患者。难道我自身不是一个“近视模糊症”的患者么?
——耳聪目明的人们常常对我们这些人,抱有难以报答的关切,似乎我们个个都是“险些失明”的。可是有时,情况又相反,低度近视而不配戴眼镜的人,常常又觉得那些高度近视且戴着眼镜的人无所不见。你看,在一个群体内部,由于个人情况不同,也很难达成和解。
更不要说群体之外,街道之间行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所以,抱怨此地的低效率这样的事,也不过聊作谈资。一旦当了真,则危矣!
有一个青年出现在道路的开端,并且迅速走近。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开明者,还是一个讨厌鬼。
怀着这种原罪般的不信任感。
我在他还未抵达之前,重新开始跑步。
黄泥也变得泥泞,我只好小心地不踩进天然的陷阱。
花园的正中,几十枚完好无缺的金桔被击落,躺在烂泥水里,不久将会腐烂。这场雨在心中投下的一丝阴暗。
我绕到外层,已经不顾风雨了。花园里的景色依旧是那样好,在偌大的空间里,植物高低错落地排列着。热带的树形,巨型的掌叶,拍着手在轻摇。
在一片棕榈、芭蕉和仙人掌,还有更多未曾询问名字的树木的谢幕中,我看见了一座殿堂。灰白色大理石,精确的三角屋顶,狭窄的石阶,横悬的石壁上是笔弓健硕的拉丁语,寥寥两个字。
我仿佛走近了一个隐藏起的空间。一时之间,我那些长久以来的偏见,都飘散了。
是的,我曾说过,我想用一种更为精简的智慧来征服世界。那句箴言此刻正在我眼前。
——别去云里找我,去罗马人的墓中吧。
真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