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是否可以进来铺睡铺了呢?”
“啊。请进吧。”
纸拉门被拉开一条缝,然后数指并入,向边上平行推去。女佣双手拄地施了一个礼,麻利地膝行进来。
爱子很低地念了声“抱歉”,将结婚戒指褪下,搁在梳妆镜前。女佣被她这样意外的行为惊动,不知怎么,竟下意识探身去寻伊藤先生的踪迹。
东面茶室的门虚掩着,沢志踞在炉前恭敬地擦拭茶具。
“先生真是醉心于茶道呢。”女佣轻声说了一句,像是讲闲话那样。
爱子没有应答,只是朝她淡淡一笑。女佣识趣地闭上嘴,完成工作之后悄悄退了出去。
举行婚礼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认真地看上一眼戒指。墨西哥火欧珀的绚烂,在将暝的昏暗天气里显不出火舌似的热情,反而归于冷静的乳白色。好像变成一块普通的璞玉,鲜艳的红色忽然间全部流失了。
爱子心底涌出慌乱,转身把戒指举在空气中,想以窗外的大海为陪衬。
却一下子被苍灰的海水夺去注意——明明昨日还是蔚蓝的。火欧珀变得更加失色了。欧珀坐在老式花样的戒托中,只微微透露出安详的色泽。
“爱子,不参观一下茶室吗?”
沢志推门而出,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情形,却只是随便地问了一句。爱子本来想立刻放下戒指,可也许是觉得太刻意了一些,便轻轻地置于绉绸之上,包好了。
“我已经不学习茶道了,再点茶的话,会觉得有些失礼。”
沢志面对她坐下来。八叠的会客厅突然变得局促,爱子不自觉地垂下头,小纹和服上露出一截纤美的白颈。
沢志看着她。“带袋上绣的是唐菖蒲?”而现在已经不是夏天了。沢志没有说出口。
如果熟习茶道的话,一定会更在意时序的转变吧。
爱子莞尔一笑,表情中带有奇怪的羞涩。“说是第一次访问伊藤家的时候穿了菖蒲振袖。”
“旅行为什么不穿西洋裙?”
“听说有茶室,穿和服才好相称。”爱子俯下身去,把包有戒指的绉绸放进旅行包。之前换下的大田绞染访问着露出一角绯色。
“那么我去洗澡了。”
沢志微微颔首,本意是想要回到茶室的,但粉红唐菖蒲的图案像流水一样淌过脑海,一滴滴留下濡湿的痕迹。
“这样说会不会很失礼呢……伊藤先生在茶室的时候,就好像是对岸的人。”这是爱子的话。数月前,在伊藤家古旧的茶室里,爱子身上的唐菖蒲幽静地绽开着,透过竹叶,游鱼似的光斑落在秀发上,夏天的烈阳也折变得柔和了。
“对岸……?”沢志偏首去看庭院中的架水槽。
正好惊鹿敲响,惊醒了记忆中的那只织部茶碗。陶瓷破裂的脆声从心脏底部震上来,沢志好像忽然间双目眦裂,能够透过泥土看见埋在槽边的四瓣碎片。
爱子没有给出解释,只是娴静地端坐着。沢志假装漫不经心地添炭,心底却觉得,那件已经不存在的陶器,会因为传承百年而最终毁在他手里的缘故,以某种方式来复仇也说不定。
“抽象来说,茶道是一种让人‘忘却’的仪式,所以木村小姐才会这样认为吧。”
仿佛是觉得不迈过这个话题的坎,人生就无法交集下去,沢志只得勉强讲了一个较为得体的说法。
火越来越旺了。尽管穿门而过的风并不小,明快的橘黄色火簇还是执着地盘踞在水壶底部。沢志揭开了盖子。一腾薄烟掩去了爱子的面容,朦胧中显出的那张面孔的淡然宁静,和粉红菖蒲的娇媚也太不般配了。
爱子的笑容是不会褪去的,一方面让人觉得亲切,可是仔细想想,或许也暗含着拒绝的意思。她弯起嘴角时,左颊带出一个酒窝,眉眼平平,是微笑中最端庄典雅的方式。
不过,沢志却害怕读到这一层意思。两人对坐,还没有熟络到谈论新家庭的地步,爱子不经意谈到过去的事情,完全是她作为“木村小姐”生活着的那个世界。虽然故事中的配角沢志几乎都不认识,但爱子毫无顾忌娓娓道来的纯粹,让他觉得愈发愧怍起来。
会衷心地认为一个正常人比自己纯粹得多,那应该是说明自己已经背负了罪恶吧。
说到沢志自己过去的事情,不谈论阿葵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然的话就不是真心话了。一旦过去和未来的话题都被封死,现在的话题只剩下结婚而已。
可是家里的女佣会说:“没有人会在夏天的结婚的啦,得等到秋季才行。”
虽然沢志明白是礼服太过繁复厚重的缘故,但为什么非得是秋天呢?万物萧瑟,就好像是一切都在走向终点似的。这一过程听起来比冬季更绝望,仿佛无法向一个正滑进谷底的人施以援手。
结果时维九月,婚礼还是如期进行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