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

陈官庄有位民办教师叫董鸣雨,瘦高个,络腮胡,40岁出头的年纪。董老师年轻的时候上过当地一所有名的师范院校,可惜由于家境贫困,他中途退了学,只拿了本肄业证书。这也是他在陈官庄小学教书多年,却迟迟不能转正的原因。

在学校,董老师教数学和美术,业余时间他尤其爱好音乐。他从小接受了音乐的熏陶,箫、笛、口琴、吉它,无一不精。但要论他最喜欢的乐器还得数二胡了。让董老师在陈官庄声名鹊起的是一曲《二泉映月》。

那时候农村里并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炎炎夏日的傍晚,村民们便三五成群早早地搬了自家的凳子或椅子到小稻场上纳凉。董老师的家正挨着小稻场。晚饭后,他拎着一把二胡,搬上一把椅子,也来到了小稻场上的一角,开始了二胡独奏。很快便有人围到了他的身边。

这是一天中董老师最感惬意的时刻,劳累和疲乏一扫而空。他坐在那里,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这是属于他的世界。苍茫的暮色中,他推拉捻揉,划拨扣扫,一把二胡在他手中恣意流淌出间关莺语的华章。那声音时而如流水涓涓,时而似刀剑铿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若天籁。那些听众被这美妙的乐声带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里,一时竟有些痴了。他们脸上挂着会意的微笑,有人轻轻地抚掌,有人沉浸在乐声中反复咂摸。

此刻,董老师就像一位高明的演奏师忽然遇着了知音,更加卖力地演奏。他微闭了眼睛,一脸肃穆,忘情地陶醉在自己的乐声里。他的头发偶尔一甩,那是一个演绎激扬乐章的前奏。他晃动的脑袋,微微颤栗的身子忽然在空中一顿,泥塑木刻一般,静如处子,乐声也仿佛来到一个平缓的谷底。

一曲终了,纳凉的人群中就有人问:“董老师,你这拉的是啥曲子?调子好悲凉哟!”

不待董老师开口,另有一人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董老师,您说是吧?”

董老师微微一笑,说:“是的!这曲名就是《二泉映月》。”

人群中又发出一片赞赏声。

“拉得真好!”有人说。

“拉得好又能咋地,还能当饭吃呀?”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声音在周围愉快的氛围里显得很不谐调,像是一锅白粥里忽然掉入了一粒老鼠屎。这真是煮鹤燃琴,大煞风景的事情。

大家闻声看时,说这话的是正捋着脖的村里的二流子胡三。

董老师的脸上依然微笑着,胡三的话他似乎没有听见,脸上却明显添了一丝鄙夷的神色,俨然告诉在场的人什么是对牛弹琴。

然而,胡三的话似乎没错,第二天董老师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的时候,校长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校长说:“董老师,我要批评你了,你的班这学期学生的成绩可没有上学期好呀!王小毛的绘画这一次就没有在市里拿奖嘛!我听说你业余时间喜欢鼓捣二胡,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你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教学上才是!”

董老师的脸倏地红了,他放下手头的笔,嘴里幽幽地问了一句:“这有可比性么?再说王小毛得不得奖跟我拉不拉琴有啥关系?”

校长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小董啊,你这是什么态度呀?怎么就没有可比性,怎么就没关系了?”

董老师说:“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

校长说:“我要对学生负责,对学生家长负责!”

董老师说:“我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校长显然生气了,他最后说:“你好自为之,到时候可别怨我不讲情面!”

董老师知道校长所指的是学校里要裁减几名民办教师的事。这事一度在教师们当中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有人早在背地里活动开了。董老师对此很不屑,一直无动于衷。

董老师说:“随便!”

校长背着手,气咻咻地走了。

望着校长远去的背影,董老师“呸”地吐了口唾沫。他想起一个星期前的一件事情来。

那天晚上9点多钟,董老师从学生家里家访回来。在路过学校田美娟老师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条熟悉的黑影在眼前一晃,溜进了田美娟家的大门。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校长。他有些疑惑:这么晚,校长来找田美娟干什么呢?田美娟的爱人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她一人在家。

董老师好奇地跟进院子里,见里间的一间房子还亮着灯,隐隐约约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前,侧着身子,向里面张望。

校长光着膊,一边脱裤子,一边“心肝宝贝儿”地叫着,一把扑向床上只穿了一抹文胸的田美娟……

房里的灯一下子熄了,黑暗中传来男女的喘息声。

董老师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一对狗男女!他在黑暗中慢慢地退回去,心里有一种发现秘密的冲动,又有一种心怀猥琐的愧疚,像是一个走进别人家菜园子里偷菜的小偷。

当董老师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慌乱之中自己的教义落在田美娟家的窗台上了。

第二天,董老师见了田美娟,女人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仍然笑吟吟地同他打招呼。

莫不是她没有发现那本署有自己大名的教义?董老师的心里变得忐忑不安。

倒是校长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对。这样看来,今天这件事校长是在故意找茬,给他小鞋穿了。

放学的时候,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田美娟忽然拦住了董老师。女人脸上依然挂着柔媚的笑靥,她说:“董老师,我想请你晚上来我家一趟,成吗?”

董老师一脸错愕,表情惶惑地望着田美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女人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董老师可真健忘,你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我家窗台上了吧!晚上你过来取,我等你!”

董老师干笑两声,像是一个被人拿了赃的贼,只得说:“哦,是吗?我来,来取!”

董老师来到田美娟家门口时,天已经黑尽了。村庄里的灯火亮起来,闪烁不定,发出诡谲的光芒。微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湖水腥膻的气息。天上,一两只星星眨着眼睛,村落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

董老师轻轻地推了一下院门,门虚掩着,“吱扭”一声开了。他走了进去,来到院子中央。黑暗中,他喊了一声:“田老师!”

没有应答。

他继续往前走,来到亮着灯的里屋门前。刚要敲门,门却一下开了,田美娟站在门口,莺莺沥沥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他走进屋,宽大笨拙的手掌被一只软手牵了一下,他听见身后的门轻轻地合上了。

屋内橘黄的灯光下,田美娟露齿一笑,一边沏茶,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准会来的!”

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顺手接过茶杯放在桌子上。他一眼瞥见空落落的桌面上,那本教义无辜而耻辱地躺着,仿佛在向人无声地述说着那个暧昧的夜晚这儿发生的一切。

他伸手去拿那本教义,田美娟走过来,捉住了他的手。

“是你的东西,飞不了!你急什么?”她说。

董老师把手缩回来,转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掩饰心中的慌乱。田美娟站在他的身边。他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她只穿一件薄衫,两座乳峰将衣服撑得很饱满,快要贴住他的脸。他困难地说:“你把教义给我吧!”

她不去回答,眉毛一挑,问:“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他羞愧地低下头,如实地回答道,声音细得像蚊蚋。

“你都与人说了?”

“没有……没有!”他站起身来,连连摆手,“我发誓,我没向任何人说起过!”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满意地把他按回座位上。她轻捷地走到一边,从墙上取下一把二胡,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转过身来,重新来到他的身边。他奇怪地看着她。

“你也知道,我们家瘸鬼常年不在家,过去都是他拉二胡给我听的。现如今这房子里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你懂吗?”

董老师木讷地接过那把二胡,手指碰触了一下琴弦。二胡发出一声单调而沉闷的吱嘎声,像是有人发出的一声叹息。他想起和三槐兄弟一起拉二胡时的情景了,忽然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把二胡放在了桌腿的旁边,沉痛地说:“这琴我拉不了!”

“傻瓜,谁让你给我拉琴了?我只想让你今晚陪陪我!”田美娟咯咯一笑说。

“你还是把教义给我吧!”他重复说道,起身去拿桌上的教义。

“别说是教义,连我也可以一起给你!”她轻佻地说,一把把教义抢在手中,热辣辣地看着他。

“你把我当成校长了吗?”他讥诮地反问道,脸色一下变得阴郁。忽然他霍地起身,决绝地从她手里夺过教义,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榆木疙瘩!假正经!”他听见背后传来女人的叫骂声。

董老师下岗了,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情,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下午他去学校取档案的时候,校长甚至握了一下他的手,一脸同情。

校长说:“董老师,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生源严重不足。这一次教育局资源整合,裁掉一部分民办教师,这也是学校领导集体研究的结果。我上次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一次我也是爱莫能助,没有法子了!你可不要记恨我哟! ”

董老师鄙夷地一笑,心里说,伪君子!他情绪低落,心情沮丧极了。他想,自己得去谋一个新的饭碗了。

自己再去当教师恐怕已经不可能了,可是这些年来他除了教书并没有干过别的工作,还有什么工作适合他去做呢?就算是回家务农,他也感到力不从心。用别人的话说,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农民是做不成了的。

有一天,董老师从电视上看到关于一位民间艺人拉二胡卖艺的报道。他想,自己何不效仿一试呢?于是,他背上那把心爱的二胡,毅然踏上了走南闯北卖艺谋生的征程。他的身影出现在城市的街头、商铺、码头、夜市。往往人家点什么曲子,他就演奏什么曲子。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拉那曲《二泉映月》。他一年卖艺下来,收入竟也相当可观。

第二年春节一过,董老师把刚上初中的女儿小玲带上,跟着他一起出门卖艺了。董老师拉二胡,女儿演唱歌子。

  关于小玲为何辍学陪他父亲出来卖艺,陈官庄的人们说法不一。有人说这是董老师那财迷心窍的老婆的主意。也有人说董老师重男轻女,认为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读书无益,不如早些出来赚钱。还有人慨叹董老师枉为人师,只顾一味挣钱,耽搁了女儿的前程。

  不管怎样,自从小玲来了以后,董老师的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这真是“树挪死,人挪活”啊!董老师甚至后悔没能早一天从学校跳槽出来。

或许有一天,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你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40多岁的中年人,领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正用一把二胡演奏着激动人心的乐章。那一定是董老师和他女儿了。如果你仔细听,他们一定在演奏那曲《二泉映月》。那曲子真美呀!那曲音恰似银瓶乍裂,铁骑突出,珠落玉盘,有一种荡气回肠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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