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她面红耳赤地推开她的肩膀。
三森马上就要压下来,此刻她的双臂撑在内田身体的两侧,一听到这话,当即哆哆嗦嗦地坐起来,一伏一起之间,搭在腰间的被角掀起一阵凉风,冻得两人皆是一颤。
“抱、抱歉!”三森慌忙扯下小被,将身下的女朋友拥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头部,顾不得自己只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她只觉得全身抖个不停。
内田的呼吸里还带着一点隐约的喘,是刚刚突如其来的吻留下的痕迹。她整个人被三森用小被裹了个严严实实、动弹不得,这个姿势,实在没办法把已经羞涩得不得了的视线移开半分。
“你......压着我了。”内田欲言又止好几次,还是说了出来。她自己也知道这很丢脸,左手下意识攥紧身下的被单。
“啊?啊?喔,好、好......”三森更是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劲地“好”什么?只是口不择言地胡乱应答着。她只知道如果不说话,气氛一定会尴尬死吧。
内田轻轻地在小被之中挣扎了一下,三森这才反应过来,又急急把裹在她身前的被子松开到刚好不会冷,也不会压着的程度。
然、然后呢?
三森呆呆地盯着内田,忽然大脑一片空白,之前特意为此记背下来的教科书式的章程条款骤然间全部忘光光。
她才不要承认自己是蓄意而来的,不要承认准备的红酒、烛光晚餐、生日礼物的目的是为了这个。
才不是呢!三森坚持。
这种事,一定是自然而然顺水推舟、情到深处情不自禁的,哪能刻意?哪能蓄谋已久?又不是电影签约签合同!
“内田小姐,如果您对于与甲方三森铃子上床这一合约无异议的话,请在乙方法定代表人处签字画押,本合同书自双方或双方法定代表人或其授权代表人签字并加盖单位公章或合同专用章之日起生效。”
“我愿意。”
“那么合约从即刻起正式具备法律效力,那我们开始吧。”
停!停停停!不是这个剧本!三森简直要抓狂了,这简直毫无美感呀!而且说出去就跟那种会在报纸娱乐版头条上刊登的某知名女演员为了电影新角色与某导演暗通云雨——别!无!二!致!
才不要,才不要那样......
内田看着三森瞬息之间夸张表情千变万化的脸,知道她又陷入了不知所谓的妄想之中,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这个人的蠢呆迟钝,气的是这种时候她还能走神。不知道说些什么为好,她的脸还烫得厉害,于是她别扭地把那张红透了的小脸扭到一边,不再看三森。
三森好不容易才从毫无道理的妄想中挣脱开来,发现不知何时她又更靠近了身下的女朋友一点,鬓边蜂蜜茶色的发丝在自己无意间带起的呼吸下轻轻颤抖,清浅温暖的幽香扑面而来。软玉温香在怀,三森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她一头埋进内田的肩窝,贪婪地嗅闻着她发间的芬芳。
内田一颤,身上人像极了小狗的那种轻嗅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害怕。三森的鼻尖微凉,滑过侧脸、脖颈直到肩窝的凹陷处,所及之处撩起微弱的静电般的战栗。内田微微偏过头去,想要稍微避开她似有若无的碰触。
“彩......”三森动情地唤道,左手绕到内田背后微一用力搂住,让她更加贴近自己,同时寻了更加密切的角度吻进她的肩窝,张开嘴,牙齿细细地啃。
内田生性薄凉,惯常不与人有肢体接触,也对一些动物——诸如对主人依恋得过分了的狗狗——不太喜欢,甚至可以说是抗拒。此时此刻三森热情得有些过头的嗅吻舔咬令她本能地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弓起身体。
三森如何察觉不到内田的抗拒,恋恋不舍地在她脖颈上留下最后一个吻,拉开距离。
“彩?”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好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内田的名字,“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一听这话,内田本来就红透了的脸颊腾的一下烧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三森这句话,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回答才是!
是的,你做错了。
哪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大煞风景的话?!而且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就算有一点点小错也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不,你做得很好。
光是想想这句回复,内田就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捂进被子里憋死再也不出来,这真的很丢脸!但是......
内田回头去看三森,只见那个人用一种极似弃犬的可怜眼神巴巴地望着自己,深棕色的长发挽在肩后,又滑落下来。
但是已经这样了,除了继续丢脸下去,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你继续吧。”她听见自己细若蚊蚋的声音。
三森黯淡下去的眼睛忽然一亮,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乖乖地闭紧嘴巴,眉头因为用力而深深皱了起来。
可是已经晚了,内田已经听到了。
“你笑什么?”她羞恼道。
“没有、没有笑......”三森一脸苦大愁深的模样,僵硬地注视着床沿,床头柜上还摆着两个酒杯,褐红的酒液已经去了一大半。
内田看着三森这个装楞充傻的模样简直要被气得半死,她一定在笑自己很丢脸!可是又不能说什么,越说越丢脸!偏偏三森硬是梗着脖子假正经,根本找不到理由发泄什么。
“彩。”三森恰到好处地发声,及时地打破了两人间尴尬的沉默。
“嗯。”内田还有点气鼓鼓,索性不去看她。
“你看什么时候我们干脆都辞职不干了吧?”
“你说什么?”内田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听错,内田彩不当演员退出演艺圈尚可理解,可是大名鼎鼎才华横溢的三森铃子辞职不干不再当导演,这实在是不能接受的事。
“我说,我不想做这个了......”三森一反常态,分外认真的语气。
可是仔细一听,她话里还掺着一分不舍与一分......委屈?
“怎么了?”内田端正了身体,仔仔细细地朝身上的恋人看去,想找出掩在那双总是含笑的深褐色双眸中讳莫如深的蛛丝马迹。
“我......”三森眼神躲闪,换气的时候鼻尖微微皱起来。从以前开始内田就觉得,她皱鼻子的样子非常孩子气。
“你怎么?”内田双臂轻轻环住三森的脖子,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双眸。
三森漂亮的褐色双眸心事重重地潋滟着,仿佛在思索着怎么启齿。内田看着看着就心软了。
一部足以名垂青史的佳作,观众记住的往往是银幕上鲜活的人物,记住的往往是直观地呈现出这份鲜活的演员的脸,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个转身,又一个回眸。所谓台前,所谓幕后,付出的艰辛与努力事实上别无二致,可除了圈内人士,观众最多只能记住三森铃子的名字。
内田望着三森的双眼,蓦然想起在更加年少的时候靠着第一部主演的电影——她们的电影——一举成名的时候,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光荣,当四周的掌声潮水一般涌动,那时她不知所措地朝幕后望去,正好看见三森琥珀般的双眼。这双眼。也是那样的潋滟着。然后那些周围的人,那些举着鲜花呐喊的人潮通通变成毫不重要的油画色彩,变成毫不重要的喑哑镜头,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升起,复而又重重地落下,从她走向人生前方的动力变成面对一切的勇气。
彼时内田没有说话,在颁奖仪式结束后,没有迫不及待,也没有姗姗迟步,她只是像平常一样从容地回到幕后。三森等在原地朝她笑。于是她几步上前,紧紧攥着她的手,终于哭出来。
三森不知道,那后来很多次,内田独自一人站在各大电影节的红地毯上,从不回头。
因为只要她不回头,三森就一直和她留在那块布满鲜花与荆棘的红毯之上,站在她背后。
此后,无论她身处这世上哪一个陌生的城市,身处这世界上哪一方不为人知的角落,荒芜人烟的岛屿或者大雨瓢泼的雨林,光荣或者狼狈。无论她正面对着万丈深渊的绝境,抑或是一团乱麻的生活,无论得偿所愿,还是求而不得,亦无论地狱或者天堂。
只要她不回头,她就一直在那里。
不会离开。一直一直就在她身后。
“所以,是什么事?”她微微把自己从缠绵的情绪里牵扯出来,认认真真、再度发问,对着那双曾经在背后注视过自己的眼,而现在她的双眼真实地在她面前。她们彼此凝望。
三森挠挠头,有些羞涩地笑了。
“我实在是不想看你和别人搂搂抱抱亲来亲去了,哪怕只是演戏。”她话里足有十成十的不满。
内田讶然,愣了两三秒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竟然是为了这个?”她很少笑,此时此刻咯咯地笑个不停,“可是我是一个专业的演员啊!”
“我知道你专业!”三森气结,“所以也不能说什么,你不知道,我其实很想喊cut的,和你对手戏的男演员实在太欠揍了,可是万一cut掉,又得重来,真是便宜他了!”
“你说加贺先生?”内田惊道,“可是我觉得他演得很好很入戏啊,你不能——”
“不许夸!”三森皱眉。
内田顿住,如三森所愿地闭了嘴。
三森一边的眉毛很不爽地高高挑起,看得内田实在是很想笑。
“......好啦,我知道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是你的工作。”三森僵持了一会,做出了让步,“但是可别再接吻戏和床戏了,我怕我——”
“你什么?”内田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你别忘了,这可是你三森铃子的戏和剧本。”
三森哑口无言。
“而且,吻戏姑且不说,床戏什么的,众目睽睽之下,本就不是真的。”内田又补充道,“镜头剪辑与抓角度,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可是看起来就是很生气!”三森咬牙切齿地说道,看着内田要笑不笑的表情,忍不住捏住她高高翘起的下颚,低下头就是一个深吻。
内田没有瑟缩,她细细地回吻着,膝盖准确地夹住她的腰。
“傻子......那不是真的啊......”她贴近她的唇,轻声安抚道。
三森红着眼角,分开的时候稍微用力地咬了一下女朋友的唇瓣。
“现在不会胆小地问我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了?”内田左手食指按住下唇被咬过留下的齿印,玩味的话脱口而出。
“所以刚刚是......”三森轻轻拿开内田的手指,心疼地抚上她的唇角。
“没有,我也早就回答了。”内田偏过头,将脸颊埋进三森柔和温暖的掌心,轻轻地落下一吻,“......你来吧,我不怕了。”
三森非常不解风情地反问道:“来什么?”
内田差点被她这句话噎得一脚踢人下床,来什么?来什么???她竟然问自己来什么???
“你......”她恼羞成怒,指着三森不知故意与否、笑意盈盈的眼眸怒道,“你大费周章又是酒又是礼物又是酒店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三森此刻也红了脸,她微垂下眼睫不太敢看她,“......你知道?”
内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这个问题。
不,我不知道。
那不是自相矛盾吗?
是,我知道。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啊,或者应该这么说,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知道,只是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而已。从两人确认关系伊始,在她身边一待就是一年。与真正意义的恋人一样,节日时会互相赠送甜蜜的礼物,工作空闲之余会约会,在亲密朋友之间会大大方方地承认彼此的关系,甚至连双方的父母都早已会面。三森对她更是极尽宠爱,恨不得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做礼物。可除却还没有在一起的那一年的那一次酒后糊涂,没有任何超过亲吻的亲密行为。这当然也和这一年来繁忙的工作有关系,但是有很多次三森紧紧抱着她,眸中亮晶晶的光焰与期待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烧起来,然后最后总是深深地吻一通结束。内田一向疏陌而冷感。慢热而后知后觉,却也不是什么也不懂,有时候会想,三森在等什么呢?但是这样的话,是绝对、绝绝对对!不可能真的问出口的。
现在也回答不了,也问不出口,尤其是对着三森炽烫的视线。她觉得她刚刚说出的那句话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