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秀兰
目录 |下一章
只是立秋刚过，可秀兰已是有寒冷刺骨的感觉。
屋外，大雨肆虐，屋里则是应景地绵绵细雨，好几个地方都在淅淅沥沥的滴着水。还好床铺却是没有受到侵袭，总算还能有个可以躺着的地方。
躺在床上，秀兰却毫无睡意，这两日，她肚子里的那个，闹得是特别欢腾，算算时间，这孩子的降临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
不过，秀兰虽然说是有一个六岁半大的女儿，可那只是名义上的。只因为她嫁到上江村都有五六年，却是连个蛋也没有。秀兰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一个方法，说是去抱养一个回来，中医学上叫做引子，想生男丁的，就抱个女孩。秀兰虽然不太相信，但也拗不过老人，所以去年就抱养了一个女孩，还按着母亲的意思，帮她取了个招娣的名字。
说来神奇，居然不到两年，真的就怀上了。
只是没让秀兰高兴多久，家里的那个男人，那个挨千刀的，怎样劝也不听，明知道自己的婆娘都大了肚子，还非得跟着隔壁村的表亲去什么南方，说是去追寻什么远方的梦和诗，临走前，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在秀兰临盘前回来。
秀兰不知道什么是梦什么是诗，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就是全部。可是无论她怎样哀求怎样哭闹，她的男人还是在一个冷冷的清晨，背着个蛇皮袋，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她孤孤单单的一个，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背影，慢慢的，慢慢的，最后消失在山的那一头。
秀兰的娘家远在百里之外，老父老母年事已高，虽有心却亦是无力。至于婆家，男人的父母在他十多岁时便已双亡，加之又无其他兄弟姐妹，那里指望得上。
秀兰一方面要忙着田里农活，一方面自家是头一回怀胎，头一回生产。什么都不知不晓，心里那个忐忑难受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还好，这上江村人都是同姓同宗，婶母妯娌之间多少也会帮顾下。特别是住对门的水莲嫂，不但人好心地好，对于生小孩这方面也是经验丰富，该注意什么，该准备什么都毫无保留的教授给秀兰，连接生的稳婆也给她找好，这才让秀兰心里安稳了些，不过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拍一封电报给那个去追寻梦和诗的男人，希望他能早些日子回来。
就在十天前，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怕是良心发现，总算拍回来一封电报，还附带着一张两百元整的银票。电报上分明写着四个字:
将归，勿忧。
秀兰本来是很气的，可男人的这一封电报又让她心生欢喜。至于那些在心里说过再也不让他爬上炕的话，已是忘得一干二净。
她开始日等夜盼，天天数着手指头，可男人却还是连个影子都没能看见。还有这个老天公，是嫌秀兰还不够烦乱似的，偏在这个时候下起了连天的大暴雨。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昨晚，水莲婶给秀兰带来了两个鸡蛋之余，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镇上的汽车已经停开了。听说是因为去市里的公路，当中有一段给洪水冲塌了，不要说车了，连人都过不了。
“男人啊，终归是靠不住的！”
水莲嫂叹着气对秀兰说。这天要下雨，娘要生娃。没了男人去依靠，可肚子里的娃要出来的时候，难不成能用手把他堵住不给出来？
快活的是男人，可为什么却要女人受罪？
水莲嫂愤愤不平，嘴里骂着男人，见着秀兰郁郁不乐，倒是不好意思再骂下去，转而拍着胸脯安慰说:“秀兰，不要怕，我现在就去找英大嫂她们，有什么事我们会帮你，总之你就放安心，一定让你生得开心，养得放心，不用忧心。”
说到做到，水莲嫂是风风火火，连饭也没顾得上吃，转脚就出了门找英大嫂去了。
不过，终归生孩子这家事，不是每样都能依靠别人的，也是要自己用心用力不是。所以水莲嫂走后，秀兰便再次将那些临盘时要用到的干姜苗，红布等等重新整理放好。这些东西，部分是秀兰听了水莲嫂的心得后自己准备的，有些则是村里婶母妯娌给的。
……
夜里，又是倾盘的大雨，秀兰吃过饭后便早早的睡了。次日天还没亮，就被一阵剧烈的拍门声惊醒，还听得门外有人在大声喊叫:
“秀兰，秀兰，不好了，快开门。”
是水莲嫂，这么早，出了什么事？
“哎，来了，水莲嫂。”
秀兰没来由心慌起来，胡乱拿件衣服披上，下了床，从房间出到廊下，把门打开。
门还没来开完全，又慌又急的水莲嫂一步冲了进来，嘴里还猛喘着粗气，说:
“秀兰，这下糟了，水要淹进来了。”
“什么进来？”
秀兰一时没听清楚，疑惑地看着水莲嫂问道。
水莲嫂用一手捋着胸口，一边急速地说:
“就是水上来了，哎呀算了，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了，你快收拾点衣物，刚才我家那个，已经将家里那几个小孩送到迳口村我妈那了，等下就会来接我们。”
秀兰早已懵了，已是失去方寸，连走路也几乎没了力气，水莲嫂看见秀兰如此，也顾不上那么多，先到房间，把秀兰的女儿招娣叫醒，又在旁边先找来一个蛇皮袋，随手从挂在墙边的那一排衣服上，扯下来几件塞进去。
“秀兰，快，把家里值钱的也带上，再不走就迟了。”
……
“水莲嫂，我肚子好痛。好像羊水也破了。”
或许是受了惊吓，又或是动了胎气，秀兰跟着水莲嫂两夫妇走出村里没多远，就感觉肚里一阵剧痛，下面也似乎有水流出来。
“不会是这个时候要生啊？”水莲嫂心急如焚，刚才出来那个水都已经涨到小腿，现在回村是不行的了。可是离迳口村还有五六里路远，这要是在半路上临盘，这种鬼天气。不说小的，连大的也未必保得住啊。
“远志，远志。”扶着秀兰，水莲嫂大声叫着走在前面的自家男人。
水莲嫂的男人远志，本来是挑着左右装着招娣和秀兰临盘用的干姜苗的箩筐，低着头在前面带路。听得水莲嫂在后面叫，连忙转头。
“怎么了？”
“秀兰怕是要生了，现在怎么办。”
远志听了，一下懵了，看来要马上找个地方避雨了。。
“哎呀，有了，水莲，我们去红星小学。”
大雨中，远志灵光一现，想起这里过去不远，就是红星小学，那边离相思河远一些，地势也比村子高，估计也没那么容易就给洪水淹到。
……
红星小学，本是大集体时候，上下江两条村子用来堆放集体粮食的一间红砖青瓦大屋，后来邻里左右各村，为了方便村里年幼的孩童接受教育，通力合作，又在边上加盖了一大两小的房屋，两间大的，用作一二年级的课室，小的那两间，则作为老师的起居饮食之所。
当一行人来到红星小学的时候，秀兰已经痛得死去活来，胎动得十分厉害。
幸好小学里唯一的老师，文老师还留在学校里，见得如此，将房间略微收拾，马上让秀兰进去躺在床上歇息。
水莲和远志商量后决定，水莲留在学校照顾秀兰，远志就去下江村找接生的红姑，那边比上江村稍微高些，应该没那么快进水，希望她没有那么快离开村子。
远志走后，水莲嫂也顾不上矫情，让文老师帮忙，拿出些干的姜苗，放进水里烧开，到临盘时候自然有用。
秀兰的女儿招娣，年纪虽少，可也懂事，根本不用水莲嫂叫，帮着刷锅搬柴，倒让人省了不少心。
而秀兰在换过衣服后，在水莲嫂的苦劝之下，勉强吃了两碗文老师用作早餐的热白粥。
两碗热粥下肚之后，看见秀兰算是回复了点精神，肚子也感觉没有了之前那么痛，水莲嫂于是便从箩筐中翻出些红糖以及几个鸡蛋，拿去交给文老师，交待他先将鸡蛋用清水煮熟，剥去壳，然后再和红糖一起加水煮。好等秀兰临盘时吃点，这样生的时候会生得快些。
时间过去将近半个钟，可远志去找红姑，到现在还是不见踪影。那边秀兰又开始喊肚子痛，水莲嫂在屋檐下急得团团转，心想实在不行就要硬着头皮上，反正自己也生过三个了，接生嘛，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
秀兰终于感受到，什么是天底下最痛的痛楚。以前水莲嫂说的时候她还有些不信，可是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这种痛，是她以往受过痛苦的十倍，百倍，千倍，没有亲身经历过时怎样也不会明白的。
这痛楚持续了多久秀兰已是记不清了，她已痛到再没有力气喊叫，甚至连神智也变得不清醒了。
朦胧间，秀兰听到，有好几个声音在她耳边喊，用力，再用力，快出来了什么的。也有一双手，很粗糙，却很温暖，在她的肚皮上按下推下，她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可是眼皮很重很重，重到想睡觉。
不要睡，秀兰，不要睡了，你男人回来了，还不快起来。
这是一把很苍老，很尖的声音，应该不是水莲嫂，她说的是什么，我男人回来了？
秀兰的睡意似乎少了些，依稀间好像真的看见了一团白光，那个男人，就站在白光中，穿着一件白得发亮的白衬衣，头发梳得滑溜滑溜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边带着那贼嘻嘻地笑意，他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小妹妹，我带你去看金鱼好不好？”
这个场面很熟悉啊，秀兰迷迷糊糊，还是想起来了，那不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那年秀兰刚好十六岁，那一天她本来是想去找村里的一个姐妹玩，没想到就在一条巷子里遇上了他，穿着一件白得发亮的白衬衣，头发也是这么梳得滑溜滑溜的，那双眼珠子，贼亮贼亮的，亮得让秀兰头皮发麻脸红耳赤。
“下流子。”
秀兰记得，她当时是这样子回答的。
那个男人从白光中走了过来，走到秀兰的旁边，拉着秀兰的手，
“秀兰，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来陪你临产的。你看，我现在回来了”
那声音很温柔，听起来让人很舒服，很安心。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不去找你的那些梦和诗了。”秀兰忘了痛，忘了那个要出生的孩子，眼里就只剩下那个男人。
“不去了，我以后都留在家陪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哦不，还有招娣，我们一家四口，永远的在一起。”
男人的话让秀兰感到很开心，男人用手轻轻的抚摸着秀兰的脸，他的手还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舒服。
“秀兰，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下去，知道吗，坚持下去，不顾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好好的坚持下去，记住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看着你，记住了。”
……
雨，却是忽然就停了。
水莲嫂背靠着墙，双眼通红，呆呆地看着从屋檐瓦坑中滴下来的水珠。
“水莲，水莲，想什么了想得那么入神？”
“呀呀，是你啊七婆，没想什么。”水莲嫂一下惊醒过来，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转过头一看，便见七婆站在旁边。
“七婆，找我有事啊？”水莲嫂问。
七婆摇摇头，说:“也没什么，就是刚才红姑问，有没有红绳子，有就等下拿给她，没有就要叫人去买一截回来。”
“有有有，我这就去拿，七婆，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等秀兰身体好些，我一定叫她好好的谢谢你。”水莲嫂拉着七婆的手，很是感激。
七婆瞪眼，望着水莲嫂，假作嗔怒，说:“谢什么呢，既然老天公安排我们两母子到学校这边避雨，就是要让我们来帮你，”说完，又长叹一声:“唉，一切都是老天公的安排，只是以后就苦了秀兰了。”
水莲嫂一听，本就通红的眼睛又立马泪水盈眶，强忍着咽哽着说:“还好孩子总算平安出世了，可……可……。”到最后，根本说不下去，想哭出来却又怕给睡在房间里的秀兰听到，唯有强忍着，低声地抽泣。
七婆抬头，用那双昏花的老眼望着已逐渐变得清朗的天空，不禁又开始愤概起来:
“糊涂的老天公，你不能早点把雨收了？非要孩子生出来了你才收，这算什么，算是你给的福分？如果是给的福分，那又怎么让他一出世就不见了老子爹？”
说完一句，七婆就用手指对着天空戳一下，“还有秀兰，你给了她一个儿子，又干嘛把她的男人弄不见了，你这不是在戏弄人吗？你瞎了眼啊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