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擅长感伤的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生乐观的人,回忆了一下,其实还是经历的挫折太少。
以至于时常忘记,生活不会永远明媚,美好不一定会如期而至。
与此同时,我也是个不恋家的人。
自从去年湖北疫情结束,其乐融融家里蹲了几个月后,我返回广州。
时隔一年多,不曾回家,甚至也动过没有这个念头。
我一直以为,父母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我也会好好生活。
万万没想到,再次与父亲相见是这个情景。
1 “最快一趟飞机”
是一通电话打破了整个家庭的平静。
5月27日大概1点,顶着炎炎烈日,我接到了二姨的电话。
“你爸情况不太好,怀疑是心脏动脉瘤,需要转到武汉,没人做过核酸检测,得家属陪护,你赶紧回来吧。”
二姨退休前也是当地某医院院长,为这话赋予了十乘十的可信度。
我一边让二姨帮忙照顾,确保安全,一边问我妈怎么办,我妈说买最快一趟机票回家。
当这种只在电视剧上发生的剧情降临在我身上,我还是有点恍惚。
最快的一趟飞机是4点多的,毫不犹豫的买完票,打电话领导请假,回家收拾行李,一气呵成。
在地铁上,我和我妈都很沉默,我们应该都想过了很多种情况,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种可能,心情复杂。
我开始回想,我父亲每天都会准时给我的朋友圈点赞,今天却没有,我甚至没有察觉有什么问题,真是太失败了。
在机场候机时,我们潦草的吃了午饭,悟到了食不知味的真谛。
我和我妈相互勉励,多吃点。
我们都清楚,三口之家,这个时候,不能再有人倒下了,心理要坚强,身体也得跟上。
6点到达武汉天河机场,我提前预约的顺风车司机也准时到了。
好消息是,我父亲在家庭群里回复了我,说没事,是医生夸大了。
这让我们暂时放下了心,40分钟回到家,放下行李,就往医院跑。
2 重症监护室
快8点,终于到了医院最新的这栋住院楼。
二姨带着晚饭在等我们,我终于见到了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父亲。
父亲身上插满了管子,连着几台24小时监测仪器,手上打着不知道什么药。
我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心率图,看不懂有什么规律。连绵起伏的伏线,让我一瞬间想到出差路上,广东沿路可见的、错落有致的岭南山脉。
当然一切都已经按下了暂停键。
父亲停止了无意义的社交,我暂停了工作,我妈停止了焦虑的看房,相聚在此刻这个30平米的房间里。
二姨说我父亲晚饭没吃几口,在打针降血压,控制心率,最高飙到180,下午救护车转院送过来已经做过了几项检查。
父亲明显很开心,跟别人说,我女儿从广州赶回来的。
当时我心想,你可能没看新闻,广州刚爆发了疫情,但我明白他很开心,这应该有助于病情好转。
亲戚们相互安慰了一下就走了,我妈给父亲简单洗了一下,父亲就皱着眉头闭上了眼。
我坐在旁边,开始凝视父亲。
我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父亲,如果说我的五官有任何优点的话,大概9成就遗传自我父亲。如今,岁月的沟壑也横亘在父亲的面庞,让我十分无力。
看着他接近180的个子蜷缩在病床上,由于胸腔积液导致面部有些浮肿,眼眶都是青色。
据说父亲已经胸痛的几夜没睡好觉,谁也没想到是心脏问题。
母亲留下来陪床,由于打了强效排积液的药,父亲一晚上需要起夜5、6次。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好。
3 关于生命科学
这次住院之旅,持续了9天。
从最初的陪夜,到日复一日的买菜做饭送饭,医院、回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一家人共同经历了9天。
枯燥、乏味、且身心疲惫、痛苦。
唯一有价值的是,每天和医生沟通,让我在心血管领域涉猎的词汇大大增加。
心脏瓣膜、心脏主动脉,冠状动脉、动脉夹层、血栓、房颤、室颤、心力衰竭,还有心脏搭桥和支架手术到底是什么意思。
很庆幸,在入院第一天,就排除了最凶险的两种情况,主动脉瘤和主动脉夹层。
接下来的过程,大部分在寻找突发性心脏问题的原因,可能是高血压引起的,也可能是血管问题。
可能是医生怕刺激病情,以至于父亲一直搞不清楚自己的情况,停留在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错觉中。
我只能告诉他,你没有问题为什么住进重症监护室,你被送进来的时候还吸氧了知道吗,你现在自我感觉良好都是因为药物控制的结果。
不得不说,我们一家人,在辽阔的生命科学领域,一定是无知的。
为了对抗这种知识不对等带来的沟通困扰,我还看完了一本今年出版的,一位英国医生写的《重症监护室的故事》,14万字,短小精悍通俗,讲了人体重要器官和他经历的患者们。
原来,只有某个器官衰竭,才会需要送进重症监护室,24小时用价格不菲的仪器监测体征。
后来的几天,父亲被转进普通病房。医生和我们在思考一种方式,恰到好处又清晰的指出,他的身体所处的形势和状态。
我告诉他,“当你的身体20分以下的时候,你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现在身体指标在恢复,情况稳定了一点,所以你转到普通病房,大概有个40、50分,假如你达到60分,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出院并不代表康复痊愈,只是及格线水平。之后还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最重要的是,要改变之前的生活方式。”
父亲听的很认真,承认自己生病了很痛苦,但是正视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这段时光,我愿意称之为,全家人集体补课生命科学的历程,虽然痛苦,但很必要。
4 父亲其人
我的父亲是一位专注于享受个人生活的人。
客观地说,并不算一位合格的家庭角色。
比如,当我妈无法去开家长会时,我父亲匆匆赶到,甚至不知道我读几年级了。
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他的骄傲。
父亲烧的一手好菜,据说母亲结婚前也是从未下过厨房的。
我没有遗传到这个优点,因为父亲说,女孩子的手不是进厨房做饭的,油烟伤害大。
我信以为真,并深以为然。
从医生那里,我多总结了关于父亲的两个特色。
“来心血管科的,九成性格不好,爱生气。”
“你父亲忍耐力真的挺强的,这病起码半年以上了。”
这话让人哭笑不得。是的,我的父亲应该和所有的中国传统一代男性一样,坚忍不善言辞,不会诉苦。
而我和我妈刚好相反,一丁点大事就往医院跑了一百回。
希望我的父亲也能早日学会这点,珍视自己的身体,相信现代医学,也是对家人最大的负责任。
5 隔离拉锯战
我妈从回来第二天,就收到了当地疾控中心的问候。
大数据时代,个人隐私确实无所遁形。
当时我们正在医院测核酸,因为去医院陪护,必须要核酸阴性证明。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单位领导、社区工作人员、片警轮番登门宣传政策,说从广州回来要求集中隔离。
不得不说,这对于当时正处在与医院、和疾病和痛苦中周旋的我们家,是雪上加霜。
最大的质疑在于,彼时我们常住的越秀区并不属于划定的中高风险地区,也没有一例病例,按理说是不需要采用集中隔离,如此浪费国家人力物力财力的方式。
在配合社区做了第二次核酸检测+抗体检测后,考虑到我们家有病人需要照顾的特殊情况,社区在院子楼下搭了一个红十字会棚子,一天24小时3个人轮番值守,这时,距离离开广州满14天只有3天了。
随着广州疫情形势的持续发展,本地的措施也不断加码升级,全市督查疫情防控。
6月6日晚,我妈单位领导上门宣讲政策配合集中隔离,社区书记打电话要求必须强制集中隔离,不然会被撤职。
思考再三,我们选择妥协。
当天晚上发生了很多精彩的事情,让我对这个社会的另一面有了更深入具体的认知。
最大的担忧,还是集中隔离可能产生的风险隐患。中央空调通风、只表面消毒空置5个小时就可以重新住人,万一存在什么感染可能性,难以想象。
本地集中隔离的条件也远不如各类Vlog中那么光鲜,反正我是没有住过这么差的酒店,仅有一个头都伸不出去的窗户,令人叹为观止。
虽然去年也经历过隔离在家,居家办公的时光,但这次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在隔离的这两天,我们家还正好预约了武汉协和的专家号,只能由父亲单位同事陪同。
好在一切已经过去,我也可以平静地看待这件事情。
6 回归平静
结束集中隔离,距离休假结束只剩4天时间了。
最后一个周末,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时光,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有父母准备好的饭菜,看看电视,吃吃水果,饭后散散步,聊聊天,一切如常。
除了每天清晨,父亲会坐在阳光里,拿着一袋子药,挨个数该吃多少。
想了一下,这应该是大学求学以后,近10年时间,难得在家过的一个端午节。
父亲说,家里连绵下了一个月的雨,我一回家就天晴了。
在返程当天,我难得从9000英尺高空认真的俯瞰我的家乡,我生长的这片水土。
河网密布、水系发达,长江川流不息,无穷无尽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也都在用力的生活。
我知道,生活不会永远美丽,我可能比很多同龄人更早的感受到了中年危机,感受到了独生子女的焦虑和无奈,但这就是生活。
与这世界交手二十余年,未曾胆怯过。
一腔孤勇任平生。
—————2021.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