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时候太阳毒辣辣的，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云，也就没有雨。纵使有雨，还未落地就能被蒸回天上去。

　　偌大的荒原天为盖地为笼，合在一起既是牢笼也是蒸笼，逼得大部分动物只能白天躲进地底，傍晚到清晨才出来活动。天上总有食腐的秃鹫盘旋着，企图寻找食物。

　　他渴极了。真希望能喝上一杯，不，一口就够了。

　　让那些无形无状的液体从干枯的嘴里流进喉咙，一路流过奄奄一息的食道，落到脆弱空无一物的胃囊中。它一定在到达胃之前就被抢夺得不剩多少。

　　在迷蒙的视线中，远方群山之中有两座山峰高耸突出。他千辛万苦打听到那个地方，无论如何也要到达那里。他想起自己的故乡，那里有一汪湛蓝蓝的湖水。真想扎进那湖水里啊。这该死的鬼气候，下地狱都比待在这强。他一头栽倒，带起一圈尘土。

　　在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马盯上了他。吉尔压下大帽檐，遮挡住太阳光线，习惯性地摸摸下巴上的小麻花辫。他盯梢了大半天，终于看见那人倒下了。

　　吉尔驱马慢慢悠悠地赶过去。近看才发现那个人浑身脏兮兮的，斗篷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不知道流浪了多久。原本还打算趁此人晕倒时，捞点值钱的东西，现在他有点犹豫了。不过看在盯梢了这么久的份上，好歹也得翻翻看。

　　吉尔是个还算有底线的贼，光偷不抢，只坑蒙不拐骗，只谋财不害命。不过现在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谁能保证他会一直坚守原则呢。附近好几个省旱了一夏，田里没有收成，市面上物价涨了又涨。四处的治安状况在临界点苦苦支撑着。

　　他翻身下马，把这人后背摸了一遍，捏住鼻子连鞋袜都脱了，没有什么发现。然后他搬动这人翻转过来，没想到这人看起来长得还很年轻。但没等他接着搜呢，人就醒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伙计，你怎么在这晕倒了？”又解下腰间的水袋喂给他喝。

　　吉尔一向喜欢无声无息地偷东西，给自己披着一层伪善的皮，不让人发现他的本来面目。这一次似乎亏大了，浪费了这半日，没拿到东西就被看见了，还得陪着演戏。不管怎样，能偷一点是一点。这陌生人脖子上拴了东西，他没来得及看，至少要把这样拿到手，总好过无功而返。

　　“我叫吉尔，是个猎人。”

　　这人抢过水袋一口气喝完，还嫌不够，仰着头接住水袋里最后几滴水。直到水囊里再也滴不出水时，他终于看向了吉尔，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还有水吗？”

　　吉尔撇撇嘴，还剩另一个小水袋，那可不能交出去。他听这个人的口音奇怪，不是这一片的人。“没有多了，伙计。你要是想，可以走两个小时去河里喝水。你叫……？”

　　“克里斯多夫。”

　　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吉尔现在只需要在这荒原里找一处地方待着，等待出来捕食的小家伙们出来。鉴于偷盗未果，他不介意在外过夜。他的经验很丰富，知道这附近哪有安全的地方。

　　“你要去哪？这儿可离镇子不近，至少要走两天才能到。”吉尔问他。

　　克里斯指着远处那两座灰蒙蒙的山，“那。”

　　吉尔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座山，“在那之前，你得先活着走出这片荒原。小兄弟，你今晚有地方去吗？”

　　克里斯多夫摇摇头。

　　“你可以跟着我，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地方。也许，你还可以给我点钱，然后我就可以送你进城，让你在城里雇到马车去想去的地方。”

　　克里斯拒绝进城，但是他同意跟吉尔去安全的地方过夜。

　　这小鬼不肯付钱，八成是身上没有钱，唯一有点价值的可能就是他那个链子。这下吉尔更笃定偷这人没多大价值，但是苍蝇腿也是肉，还是要扒一层皮才能放人走。

　　他在天黑以前，猎到了三只兔子和一只獐子。然后带着克里斯多夫去往他说的安全的地方。

　　那是一个山洞，足够两个人睡在里面了。山洞里还残留着一些惨白的骨头残渣和烧火痕迹。

　　他点好火，剥了一只兔子，将它架在火上烤。

　　两个人干坐着无聊，吉尔问：“我看你年纪不大，怎么只有一个人，大人呢？”

　　克里斯皱皱眉，回答道：“我不小了。”

　　“哈哈哈，是的是的，你可是个小男子汉了。一个人出远门？嗯？你的胆子也挺大的，现在四处闹荒，小孩子最容易死掉了。”

　　“……”

　　尽管克里斯多夫话不多，但吉尔仍旧能听出他的口音特点，像他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老传教士。不是说他说话有多神圣，而是像那个老东西一样用词古板。语言这个东西是变化的，人们总是会创造出一些新的词汇，而像老传教士那一类人就只会捧着圣经说里面的古董句子。

　　吉尔拨弄着柴火，接着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出来讨生活了，不过我有一群朋友。大伙一起，互相帮助，饿不死。我如果是你，绝对不会单独出远门的。你知道吗？一些人会抓落单的小男孩小女孩，卖给有钱的人。幸运的话只是做做杂工，不幸运的……嘿嘿，要陪主人过夜。所以，你最好让我送你进城，只要支付给我一点报酬，然后你在城里就能搭上马车、货车或者别的什么车，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瞅了眼那年轻人，他正低着头，脖子上的挂坠链子露出一丝银光。

　　“你考虑考虑，没有钱也可以，只要能值点钱。你看我总不能白送你，一趟下来我得少打好多猎物。现在粮食产得少，我们猎户比往年赚得多点。”

　　克里斯多夫还是摇头，不肯进城，“我喜欢待在外面。”

　　“你不是这里的人，我都听不出你是哪里的口音。我猜你是离家出走了。你怕进城以后被抓回去。莫非你家很有钱，各地会贴悬赏？”

　　吉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这一天，这个年轻人基本没干什么活，一直跟在他身后。他重新打量克里斯多夫，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有钱人。尽管脏污，他的脸也比普通人保养得好，像普通人大腿根的皮肤一样好。也就只有那些有闲钱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才会在乎这些。吉尔庆幸自己没丢掉这只猎物。

　　兔子终于烤好了，吉尔削下一只后腿递给“公子哥”。

　　克里斯的胃口很小，很明显能看出来他吃不惯这种烤兔子肉。他现下吃肉的模样完全不同于白天喝水，小口小口啃着，看不见牙齿。吉尔愈发肯定这就是一条大鱼。

　　“对了，你到底要去哪里？”

　　“雾蒙峰。”

　　“有点耳熟……”吉尔捏捏他的胡子辫，“哦——难道你说的是传说中的那个雾蒙峰？有龙的那座山峰？”

　　年轻人颔首。

　　“哈哈哈，我从小就听过这个传言，好像有个什么王子在那讲故事。你妈妈有没有跟你讲过从前大陆上有很多怪物，最后人魔大战，人类虽然损失惨重，但还是把他们消灭殆尽了。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龙呢？也就小时候信以为真，这种东西只能骗骗小孩。

　　“谁知道呢。”

　　克里斯吃饱后就和衣躺下睡下了。

　　吉尔守着火，没有跟他说轮流看火的事情。让这金贵的公子哥守火？算了吧，他还要偷他呢。这位小公子一点拿钱的迹象都没有，只能靠搜的了。他等了很久，柴添了好几回，看月亮似乎已经是后半夜了。吉尔叫了两声克里斯的名字，没有动静。他又拿木条戳了戳，还是没动。克里斯睡着了像个死人一样安静。

　　他重拾自己的副职，悄无声息地接近克里斯，慢慢掏出他脖子上的吊坠——银色的链子上挂着一颗拇指大的血色宝石，晶莹剔透，周围镶着一圈枝杈状的白银。

　　这下可赚大发了，吉尔暗暗兴奋，娴熟地解下这条项链。

　　他本想项链到手就离开，但他又不甘心，白天没能搜前面，他还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宝贝。

　　这时起了一阵风，带起地上的碎屑，火星一下子跳得厉害，哔哔啵啵地点燃了火堆周围的零碎枝叶。

　　吉尔回头看了一眼火势，心下奇怪：火苗的方向怎么是向洞外的？

　　再细听，外面“咕咕”半宿的猫头鹰似乎不在了，四周也静得反常。

　　他虽然感到不舒服，但是没当一回事，又接着伸手朝胸口里摸索，摸到了一个小袋子，里面都是他喜欢的钱币。他正窃喜着。

　　但此时此刻，克里斯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似笑非笑道：“抓——住——你——了——”

　　吉尔心一提，下意识地就拿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捅进克里斯的肚子，但匕首却像陷进了沼泽，黏在克里斯多夫身体里死死不动了。紧接着它竟然直接沉入了那怪物的身体里，一滴血都没有流。如果不是及时收手，连他自己都要被吸进去！

　　克里斯捏着他的右臂，令他不能挣脱，但很快地吉尔就无法动弹了。他眼睁睁看着克里斯张嘴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歪过头不费吹灰之力就扯断了那条胳膊，骨肉分离之时血沫四溅，也溅到吉尔的脸上。吉尔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寂静的黑夜里，远方许多夜行的动物都被吓了一跳，接着各种慌乱的声音自荒原四面八方响起。

　　吉尔疼得在地上胡乱打滚，荒乱间踹散了那堆火。眼泪朦胧间，他又不可思议地看着克里斯坐起来慢条斯理地吃掉自己的手臂！

　　“嘎吱嘎吱——咔咔——”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钻入他的双耳，他感觉到自己急剧的心跳。

　　洞内的风毫无缘由地急速旋转着，火和风相互催生，卷在一起成了一条火柱，最后垂下来变成巨大手掌的模样，冲着吉尔而去！吉尔滚了一圈险险躲过去，但还是被烧着了裤腿。

　　“你喜欢捕猎是么？好巧，我也是。”克里斯剔掉牙齿里堵塞的筋肉，舔了舔嘴角。

　　吉尔裤裆早就湿了，慌乱拍灭身上的火，哆哆嗦嗦地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立马捂着流血的右边肩膀逃出山洞。他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但是剧烈的疼痛反复提醒他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幕。即使在这酷热的夏季，他的牙齿也止不住地打颤。

　　跑！不论往哪跑，离那个怪物远远的，跑得越远越好！

　　他边逃边后悔，如果没有看见这个怪物就好了；如果在他晕倒后没有管就好了；如果没有贪他的东西就好了；如果如果如果……

　　他现在涕泗横流，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奔跑，连夜晚出来捕猎的狼都被他吓得逃遁走。

　　但无论他多么用力地跑，身后总是有脚步声，不急不缓地更像是散步！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去他妈的克里斯多夫！去他妈的公子哥！！去他妈的吊坠！！！

　　只要能捡回这条烂命，他做什么都愿意！

　　由于失去一条手臂，身体平衡感非常差，他摔了好几次，连爬带滚地起来又接着跑。汗水和泥土碎屑混在一起，贴在脸上，他也想不起擦。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但他还是不肯松懈，只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疯狂大笑：“下地狱去吧，怪物！”

　　但当他高兴地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团漆黑吞下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无边夜色下。

　　克里斯多夫的肚子发出一声长长满足的声音，他终于裂开嘴笑了，露出一嘴锋利无比的牙齿。人类的血液里蕴含着各种各样怪物喜欢的味道，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人类的情绪，而克里斯最爱欲望和恐惧的味道，欲望开胃，恐惧果腹。

　　他被封印了千年，睁眼才发现世界变了，远古怪物们早就回到了孕育着他们的故乡。只剩一些愚蠢的被人类操纵着的可怜虫。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人类，他们还是那么美味。

　　肚子吃饱，接下来，他懒得再浪费时间，直接撕开空间去雾蒙峰找那条传说中的龙。他必须找到回家乡的路，和远古血亲重逢。

　　end

　　本文与《传说》同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