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归其途,欢喜独行

来自书中插图

读李娟的《冬牧场》时,总是想到大卫·梭罗的《瓦尔登湖》。不一样的是,你是在旁观那哥们花28块1毛2分5建造小木屋,春天种豆子,冬天测量湖冰的深度,还有如何度过漫漫冬夜。却是和李娟一起,跟着居麻牧民一家进入新疆阿勒泰地区南部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冬季牧场。哈萨克民族的游牧生活古老、遥远又神秘,但翻开这本书,就像忽然掀开了居麻一家地窝子的门帘,你就是李娟,正在过着你从未想过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

你所有的财富是羊、马、牛、骆驼,男人出去放羊,女人在家里整理羊圈、做饭、缝补……喝的水是背来的雪,里面往往混杂着杂草、羊粪、马粪,令人不忍直视。吃的是肉、麦子粥、奶茶、硬的超越想象的奶酪、能大到像方向盘一样的馕。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气里出去放羊,光层层穿上一身行头都得花半天时间,然而呆一天也冻得七晕八素,“脸颊冻得像连抽十几个耳光,后脑勺更是疼得像被棍子猛击了一记。”更难忍受的是寂寞,无可凭附的几万亩荒野,无穷无尽,只有两家人相依为命。问居麻,你放羊时都干什么?反而把人家问的一愣,他说:放羊啊。

那是五年前的冬季。长途跋涉三天,到达定居地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地窝子(住的地方)——茫茫沙漠,所有生物都躲在地下,也包括人类。在大地上挖出一个深两米的大坑,坑壁四周垒着羊粪块以防塌方。刚到达第一天,所有人和衣躺在粪堆上睡觉,翻个身,羊粪渣子就掉得满脖子满脸。第二天搭好了,不到二十个平方,有一扇天窗,炉子用汽油桶改造。花毡铺开,壁毯挂上,居麻从别人废弃的老牛棚里捡回一个塑料钟,擦洗干净,端正摆好——“这是牛的钟!”。生病的羊和刚生的牛也住在地窝子,还养了一只猫,整天为羊和小牛表演爬柱子。晚上大家就着昏黄的太阳能灯泡,女儿加玛绣花,妻子捻线,居麻给大家念哈文报纸,“我们放羊的地方,在专门送这个(指挂绣)细细的、亮亮的线的一条路上面”,他说的是丝绸之路。

仿佛宇宙中的宇宙,苹果里的籽核。出发时朝着沉入地平线一半的猎户星座启程,月亮弯弯地挂在东方,像一个做了几千年都没醒的梦。然而没多久,它看起来就只像金黄酥脆的、烙得恰到火候的馕。最喜欢看她写吃,那种欢呼雀跃的喜庆劲儿,让我也恨不得早上起来赶紧啃个包尔沙克(哈语,油饼);还有居麻的自娱自乐:会忽然抱住老婆,拿腔拿调地说“哎呀老婆子,八小时都没见了!”或者用《新闻联播》的语气念一长串领导人的名字,说这些人我都认识,以前一起放过羊,又指其中两个:也是酒鬼。还有他们时而孤寂时而又忙乱的生活,黄沙漫漫,风雪交加,走出方圆几公里,都是连绵不断的沙丘,只有树立的一个假人默默杵着指示方向;不过在搞来一台电视和卫星锅之后,牧民们每晚一拥而入,争先围观抗日神剧。他们的乐趣是早上起来分配角色,自导自演。

很多时候,读这本书都忘了她是一个旁观者,在刻意记录着一切,只觉得是全情投入眼下的生活。只有在最后,她忽然跳了出来,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质疑,“知道的越来越多时,会发现不知道的也正在越来越多。这‘知道’和‘不知道’一起滋长。这世界从两边向我打开。当我以为世界是籽核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树;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树,但举目四望——四面八方是无边无际的苹果树的森林……”书的尾声,是牧人们的孩子离开了冬牧场,去城镇继续上学;她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雪也将化净,羊群们将启程北上,穿越河流、山谷、丘陵、旷野和山林。这可能是它们进入冬窝子的最后一年,所有人都对定居既向往又担忧,但不可否认的是,代际之间、传统生活和新世界之间的差异日益明显,冬牧场像是一个隐喻,暗示着辽阔世界里人的渺小、孤独和一生中漫长的等待与追寻,她为自己忽然窥视到牧人和荒野终将被时代所抛弃的命运而深感不安。

但合上书,我想我不必为她担心、在经历了艰难却又别有生气的生活之后,每一个人都会知道如何着眼于与自己力量相匹配的东西,就像大卫·梭罗说:“他会抛下一些东西,会越过一条无形的界限;新的、普遍的、更为公允的规律会开始在他周围、在他心中形成。”她会在黄昏时默默登上沙梁,心里落寞又充满希望地想着,在这个悄寂阔大的世界里,总会有办法让大家各归其途;也总会有一个角落吧,能够让每一个人,都能为另外一些希望而欢喜独行。


冬牧场 作者: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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