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平宾城。
打更人敲响了二更的鼓钟,随即,闭门鼓的鼓声也咚咚咚地传出来,直敲了足足六百下,厚重的城门才被缓慢地闭合,宣告着每晚宵禁的开始。
【有间】客栈就开在城门外不远,客栈的规模就跟它的名字一样毫不起眼,简简单单的木质房屋,一楼是供来往行人客商喝水吃茶的门厅,二楼的房间屈指可数,堪堪证明着这间客栈还有着住宿的功能。
老板娘金北月二更不到的时候便打发店里唯一的小二洗洗去睡,她自己一向少眠,便一个人守到宵禁,挂上门闩,回身走向柜台,取一小壶烧酒一盅酒杯,再在门厅中择一客桌落了座。
喝一壶酒再就寝,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然而今夜,她刚刚把斟满的酒盅举到唇边,门窗紧闭的门厅内突然刮起了阵阵阴风,连同客桌上的筷盅与柜台里的摆件都一并吱吱作响。金北月满脸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放下斟满的酒盅,直叹气道:“今晚的酒又要被祸害光了!”
她走到门口拨开门闩,只见门外站着两名男子,一人着白衣一人黑衣。白衣人面容俊朗,身材高瘦,满面笑容;黑衣人稍矮一些,却也面相硬挺,器宇不凡,严肃非常,这二人往黑灯瞎火里一站,凭空就带起那一阵阵阴风,金北月却毫无惧意,开口便笑问到:“七爷八爷,当真好久不见,今次怎么二更了才来?”
白衣男子的笑容似乎笑得更开了:“咳,别提了,快引我们进去再说,我都闻到酒味儿了!”言罢也不等老板娘招呼,一侧身子便踏入了门厅,黑衣人也就顺势跟了进去。金北月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桌上那烧酒正在被整壶饮下。
“老板娘,你不会就这点儿酒吧?快再给我们爷俩多上些酒!”
一脸严肃的黑衣人闻言,嘴角尴尬地动了动:“爷俩一般形容父子或祖孙。”
“啊?啊,哦,哈哈哈哈。”
她苦笑着重新插上门闩。
有间客栈内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阎王座下,城隍、东岳大帝部将,专职缉拿鬼魂的黑白无常神君,知情人称他们为七爷、八爷。两人不当差在人间走动时,便化作生而为人时的样子,七爷谢必安着白衣,不当差时收起他伸出来能拖地的舌头,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竟叫人倍感亲和,八爷范无救着黑衣,倒是跟当差时没两样,不苟言笑,使人疏离。
这两位神君由于职责的缘故足迹遍布人间,结交了六界不少朋友,捉妖师金北月就是其中之一。
“算起来二位爷整整一年没来了,就是来也一般在白日,今次是怎的了?夜间不当差么?”看着黑白二人对着满桌子的酒壶狂喝痛饮,金北月一手拄在桌面上托着脸,虽是心疼自己的酒,却仍饶有兴致地对着两位老友问道。
“别提了,”白无常谢必安一边咕嘟咽着酒,一边用含糊的声音答道:“平宾城出了怪事了。”
金北月闻言扑哧一笑:您二位行职天下,阅人无数,还会有觉得奇怪的事?
黑无常范无救道:“近日怪事颇多。”
七爷接话道:“不错,最近先不要说平宾城,就是上个月,北方有个树妖,阎王感念他做人心诚特赏他轮回做人,他却不仅不愿了,还说不要给他灵根,他就想做棵大树,妖都不做了!啧啧啧。”
八爷听着轻微地摇了摇头,饮了一口酒。
七爷笑呵呵地继续说道:“不过怪也怪不过这平宾城里的事。”他胡乱抹了抹唇边沾上的酒:“一个月前,这城里四五个百姓家婴孩无故死亡,小至刚出世,大也不过两岁,虽然我跟老黑也心生疑窦,但这毕竟是人间衙门该管的事,不在我俩职责之内。”
八爷听到老黑二字时翻了个白眼,奉行神职百千年,他依然不习惯老黑这个称呼。
“前几天,我们奉命去抓一个没去地府报道的孤魂野鬼,循着他的鬼气追踪到一座破落庭院,进入之后,竟发现鬼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爷打了个暗嗝,手握住另一只新的酒壶:“有些野鬼留恋尘世,会用尽方法避开我们,但我们最后竟在那宅中遇到了一个活着的人,那个人,竟同我们要找的鬼魂生得一模一样。”
02
数月前,二月十五。
在金北月店里做小二真真是件说得上轻松的差事,她晚睡早起,比谁都勤快,不仅如此,这位老板娘的脸上时常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柔和,这种柔和虽然让人琢磨不透,却倍感亲切。
每月既逢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城中赶往郊外上坟扫墓的人往往都会汇集,来往路过她这所城外的客栈时,难免会歇脚吃茶,于是客栈在晨光熹微里早早地开了门,小二在这种日子,也早早地起来忙活,虽然依然早不过他勤快的老板娘。
一开始一如平常,客人们渐渐出现在店里,来而复往,虽比平日客多,好在金北月与伙计二人俱是手脚麻利之人,倒也忙得开。屋外日头正暖,屋内茶香四溢,客人们少不了个个心情疏朗,侃侃而谈,岂料忽然之间一位客人刚踏进门来,客栈里突然鸦雀无声,无人讲话,直到这位客人寻桌入座,才听得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不是城南吉员外家那个纨绔儿子吉庚吗?”
“是呀是呀就是他,他可是出了名的混,在城南横行霸道,仗着老父吉员外有些家底,简直无法无天!”
“不过这个吉庚最近倒好像是好一阵子没闹过事情了,连吉员外也甚少露面,今日竟会在此遇见他,难道也是去扫墓?”
“他无子无女,他家就他和吉员外,吉员外虽说有疾在身,可没听说已经亡故啊?他扫什么墓?”
“ 啧啧啧。”
叫做吉庚的客人处于话题中间,却好似什么都未曾听见一般,招呼小二要了一壶茶,自顾自地吃着。
金北月是识得吉庚的,她刚来平宾城的时候,就住在城南。眼前这位吉庚,衣着朴素,眉眼间和和顺顺,毫无暴戾之气,拾杯品茶,举手投足之间都似常人般沉稳,尤其他挺得笔直的背脊,让金北月觉得他似乎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吉庚。
“吉公子可真是稀客,不知今日公子何事须得出城?”金北月端得一壶新茶,走到吉庚桌前为他添茶,若是以前,她绝不会主动靠近这个吉庚半步,但今日她出于天性的敏感,主动靠近了他问道。 吉庚抬头看了她一眼,半字未吐,将茶钱往桌上一撂,起身便出了客栈大门。吉庚并未想到,他起身时宽广的衣袖口露出的半截符纸,被金北月捕捉到了眼里。
“是了,就是这个名字,吉庚。”
经过一夜,已几近天明,客栈大堂中,小二已经起身在堂中擦拭桌椅,七爷听过金北月对吉庚的叙述后认同地点头道:“我们所去的庭院也在城南,要抓的野鬼,生前就叫吉庚,他本该已亡,却还能现身客栈吃茶,真是怪事!”
金北月同样点点头,托腮静静沉思。
三人齐齐静默无语了一阵,八爷开口向金北月问道:“你提到他袖中藏有半截符纸,不知这是何意?”
金北月直了直身子,拱手对黑白无常笑了笑:“此事北月想来有一旧友能帮上忙,明日便去寻她,二位爷早早回府。”
黑白无常又对视了一眼,更觉疑惑,刚要开口追问,却听金北月喊道:“小二,给七爷八爷账上再记赊酒钱十壶!”
这次换作黑白无常二人暗自苦笑。
03
城外八里,九渊庙。
金北月盘膝坐在蒲团上,百无聊赖地看了看外面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色,又收回目光看着眼前正在占卜的,被百姓称作“艾大师”的女子,谁能想到她其实也就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想着自己从天明等到天黑,眼下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艾文君,你神神叨叨的对着这堆王八的壳子到底还要多久。”
艾大师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直闭着的双眼睁开来,她的双眼清透明亮,目光炯炯,望了望地上正被火炙烤的龟甲,继而又闭上了眼睛缓缓道:“快了快了,很接近了。”
吉庚的符纸,正是艾文君为他画的,金北月自见到艾文君一刻第一个问题便是问清这个。据艾文君所说,数月前,这个自称吉庚的人辗转几次来约时间求见她,好不容易在二月十五天刚明时赶来九渊庙见到了她,吉庚所求符纸,上面所画乃是镇压鬼魂的咒语,艾文君听他言家中闹鬼,句句恳切,最重要的是,吉庚出重金求符,艾文君便应允,当场画了符咒予他。
此时此刻,地面上震、离、兑、坎、巽、坤、乾、艮八个方位各摆一只龟甲,代表平宾城八个方位,每只龟甲都放在小炉上炙烤,待哪只开裂,便能确定方位,艾文君正闭目凝神,兴占卜之术,为的是预测吉凶。
金北月猜想常人绝不会镇压鬼魂,除非鬼魂真的作恶缠身,但吉庚镇压的是自己的魂,这无论如何于理不通,联想到城中近来常有人家婴孩无故身亡,更让人觉得与吉庚脱不了干系, 正在测算的,便是城中哪处即将再次出现婴孩离世的凶事。
“艾文君?艾大师艾大神艾祖宗,已经快三更了,测出来了吗?”
“就要好了!”
金北月闻言来了七分精神,兴奋地继续问道:“快说是哪只王八?”
艾文君睁开眼,颤巍巍地抬起手,却指向了门口,一双溜溜的乌黑眼珠子装满了惊悚,嘴巴微张:
金北月疑惑地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只见黑白无常正站在门口,一脸懵,七爷弱弱地道:“老黑,我像王八?”
他二人手执锁链,身穿地府官服,白七爷那条能拖地的长舌头正耷拉在外面,仔细观察,还在随风摇摆......
“啊啊啊啊啊啊啊---!!!”艾文君的尖叫响彻天际。
后来金北月才知道,她这个旧友艾文君,虽会占卜画符,却还从未见过除人界之外的任何生物。登门来寻金北月的黑白无常持续一脸懵地站在门口。
地面上,代表方位坤的龟甲裂开了缝隙。
04
平宾城西南。
经过了连续的晴好天气,雨水终于细细碎碎地砸落下来,绵长不绝,整个城似乎在一层薄薄的水雾上浮着,日光照不透,化不开,白天各式各样的纸伞穿梭在街头巷尾,到得夜晚,便只剩下窸窣的落雨声,愈发衬托暗夜的安静。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黑白无常正坐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上,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薄凉的月光照在二人高高耸起的官帽上,远远看去,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黑无常定定地正襟危坐,视线从未离开过街道对面的小宅院,白无常则斜倚着砖瓦,拖着长长的舌头,百无聊赖地感受潮湿的水汽。
按照艾文君的占卜,今晚街道对面人家的婴孩多半会遭难。眼前的人家宅院并不大,只拥有着一方普普通通的前院,院后是简简单单的主屋夏屋。
沉静中,一只鸟忽自南飞至,悠悠地在头顶打着盘旋。白无常望着它,看它落在对面人家的屋顶又飞起,直至扑腾着双翅向屋后方向飞去,直到小小的身影被屋檐遮住不见。
夜无比安静,安静却不安宁,等待似乎漫漫无期。
“老黑,你说这婴孩之事真会跟那吉庚有关?要是无关,我们耗费一个晚上等在这,阎王老头会不会骂我们擅离职守?他骂起人来可真是没完没了......”
黑无常动也未动,眼睛仍旧紧紧盯着对面人家,耳中听着白无常不打算休止的碎碎念,开口道:“此事目前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入手,鬼魂之事和婴孩之事同时发生,你相信巧合?”
“不完全相信.....”白无常咂舌。
黑无常严肃的脸上突然透出一丝少有的狡黠:“还是说,你不相信金姑娘?”
若不是黑夜,若不是二人未化作生而为人时的装束模样,白无常变红的脸一定会被黑无常暗自取笑。白无常窘迫了一阵,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他将斜倚着的身子正了正,缓缓道:“我自然是信她的......”
黑无常的嘴角无法为人察觉地勾了勾。严肃沉稳如他,百千年来能让他笑的,也就只有白七爷了。白无常喜欢金北月,从他们与她相识开始就喜欢,但这,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说话间,对面的宅院突然人影混乱嘈杂起来,夹杂有惊呼和哭声。黑白无常飞身而下,隐了身形便穿进宅院, 直直走进夏屋卧房。
卧房中木床上的婴儿已然了无声息。
婴儿的母亲正在一旁痛心地向夫君哭诉:原来她本是半夜起来担心孩子受凉,上前照看,却发现孩子不知何时不知为何没有了呼吸!
可全程都在无常二人的监控下,没有异状发生!
一只小小的魂魄,渐渐从死去婴孩的肉身上显现,白无常上前,静静等待着魂魄与肉身的完全剥离,想到这小生命刚来人世并不久便要去地府报道,心中一声轻叹。
然而他愈来愈觉得不对劲。
这新鲜的小小魂魄周围,似乎残留着一丝-----妖气!
“是那只鸟?那只鸟!”白无常恍然想起那只在屋顶盘旋许久的鸟,除了它,再没有任何东西接近过。
黑无常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在这等到魂魄剥离带走,我去追!”
白无常去拉着金北月一起赶到吉家宅院的时候,吉庚,不,应该说那只鸟妖还没有从吉庚的身体里脱离出来。黑无常的锁链锁住了他,他瘫坐在地上,眼光静静的,仿佛身上沾满的灰尘并不是与黑无常刚刚交过手的缘故,仿佛今夜只是数个平常夜晚中的一个。
黑无常手执着锁链的一端,也静静地沉默在一旁。
金北月从停下脚步那一刻开始便静静闭上眼睛,气息搜寻感知着附近的环境。
白无常看着这一幕,仍然不明就里,他疑惑地问道:“那只鸟妖呢?”
金北月应道:“七爷还没明白么,”她睁开眼睛:“鸟妖就在吉庚身体里。”
白无常向来大大咧咧,听了金北月的话仍觉疑惑:“那他的鬼魂呢?”
“自然也还在他的身体里。”金北月道:“七爷冷静感知一下,便能感知到他现下身上同时存在着妖气和鬼气,以前我们什么都无法感知到,是因他进入这具身体用自己的妖力镇压下已脱体的鬼魂,鬼气与妖气相互掩盖,相互抵消,难以觉察。可惜修为尚浅,因此需要寻求符咒的帮助,才可完全制衡那鬼魂。”
“你可知你此举违背六界法则,实属逆天之举?”黑无常突然开口问道,声音极寒,如坠冰窟。
鸟妖抬了抬他的眼,不发一言。
“可你又为何要压制住吉庚的鬼魂,不让他超生,为何又要害婴孩的性命?”白无常追问。
鸟妖把眼继续向上抬了抬,望了望刚刚停雨尚显不出星与月的天,眼中似乎有某种流动的东西被他慢慢忍了回去。
“你们放了我吧,”鸟妖缓缓道:“父亲还在房中,等着我续命。”
05
“孩子,饿坏了吧?”
鸟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听到这话,有些不解地望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也望着自己身处的这陌生的人类卧房,身上不久前与另一只妖兽搏斗而带来的伤痛痛感不断袭来,却没有之前那般强烈。
“你饿晕在路边,身上还有伤,怕是被饿狗咬得?”中年男人问他。
鸟妖不说话,他缩了缩身子,不敢开口,怕这个人类发现他其实是并不是饿晕,怕被他察觉自己其实是只刚刚可以幻化成人形不久的妖。疼痛与陌生此刻都使他恐惧。
它不回答,男人也不恼,只不住地叹气:“老天爷两年来滴雨不降,饥荒肆虐,饿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孩子你放心,我家底还算有余,像你这样遭了难的孩子我府上还有一些个,你且在这住着,把伤养好再说。”
就这样,鸟妖因为恰巧在人间饥荒年月重伤晕倒在路边而被救下,它化名小夭,在宅邸中休养了下来。而那救下它的男人,正是吉员外。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
小夭住了大概一年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类近距离生活,一开始是恐惧与陌生,后来便只剩下了好奇和快活。他天性单纯,与其他孩子们相处得很好,虽然自己那时其实已经几百岁,但在妖类中这个年纪正与这些孩子相仿,吉员外也对他们关怀备至。百年的修行从来都是寂寞的,有朋友整日环抱的感觉,二十年来每每想起,他都难以忘怀,他那时甚至天真地幻想过长久地在这种生活里隐瞒下去,不去想自己是否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如果说那一年间有什么不愉快的地方,就是来自吉员外真正的儿子,吉庚。那时的吉庚已经十七岁,性格与吉员外几乎完全相反,叛逆顽劣,不服管教,几乎所有人都为吉员外有这样的儿子而感到费解。
吉庚从来对待小夭他们时都不甚友善,对于吉员外救济他人这种事,他向来嗤之以鼻,即使他知道这些难民般的孩子早晚都会离开自己家。
小夭身份的暴露,由来于吉庚某天带回一只用布罩住的大笼。吉庚神神秘秘炫耀般地让好奇无比的孩子们靠近些观看,就在大家的脸都近距离等着笼中之物时,他才猛地掀开罩布。
孩子们吓得阵阵惊呼,连连后退,笼中一只雄壮的猎鹰正猛烈地撞击着笼壁。
吉庚望着大惊失色的孩子们哈哈大笑,直到他看见了小夭背后出现的双翅,小夭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地战栗。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是吉员外制止了对小夭的已经发生并很可能以后还会发生的一切暴力。
“妖亦分良莠,人若作恶,又哪里强过妖。”吉员外并没有因为他是妖而伤害他,也没有赶他走,那天夜晚,将哭泣的小夭搂在怀里平静地说着:“你永远是我的孩子,跟其他人一样。”
小夭最终还是选择了默默离开,但吉员外的那些话,小夭永远都忘不掉,二十年来每一年,他都会飞来平宾城吉家宅院,看一看自己的父亲。
“所以你得知吉庚离世,吉员外常年重疾缠身,担忧他从此无人照拂,便强行进入吉庚身体,压制他的魂魄,骗员外他的儿子还在,但员外恐是病入膏肓,你便寻求歪门邪道,吸取婴孩年幼的新鲜生气,为员外续命,我说得对与不对?”金北月的声音轻轻冷冷,仿若这一夜雨过天晴后刚刚显现出来的薄凉残月。
仍然坐在地上的小夭眼含着泪默默点头,黑白无常二人听完了一切,良久无言。
金北月取出系在背后的纤细长剑,又拿出腰间一只小巧的酒囊,将那酒在剑身上洗过,伸出左手将手掌在剑锋轻轻滑过,顿时她的血便附在长剑之上:“你知恩图报,动机虽善,但却也残害性命,不能轻饶,你既然执意不愿离开吉庚的身体,我们便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拖你出来了!”
言罢,不理会小夭惊异的眼色,金北月剑尖指月,单手结印,阖上双眼,口中默念咒语,一时间宅中光芒大作。
“不要!!”小夭惊呼后痛苦地按住了脑袋。
光芒闪现之间,妖的灵体与透明的魂魄渐进从眼前的肉身上拖出,速度缓慢,仿佛是被两双强劲的手硬生生扯出一般。金北月双目紧闭,额头渗起了斗大的汗珠,未曾想到吉庚的鬼魂竟不同寻常,极耗心力,白无常在一边看着她,不由得为她紧张起来。
“庚儿?”一声声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吉员外被声音惊动从房中蹒跚而来。光芒消失,吉庚的肉身没了任何支持颓然倾倒,金北月睁开眼,竟也一时体力不支,白无常在她也倒地之前身手揽住了她。
“累了就睡会儿。”白无常微笑着对怀中人道:“后面有我在。”
金北月略显艰难地勾了勾嘴角,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吉员外磕磕绊绊地行到儿子身边,用他目前能动用的最大速度。吉员外看都没来得及看金北月和并未隐去身形的黑白无常一眼,只顾着奔向儿子。
吉员外的背已经弓了,不再如二十年前那般挺拔,满头白发加深了他的苍老,皱纹经年累月地爬在他的脸上,他的眼里涌出了泪,却不发一言,愣愣地看着吉庚的尸体,一动不动如被定身一般。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吉庚的鬼魂在完全脱离身体,渐渐恢复自己本身意识的一瞬,黑白无常尚未来得及以锁缚之,它竟回身向吉员外飞扑而去。
吉庚的鬼魂化作的竟是厉鬼。
吉员外被扑倒在地,脖子被两只已近透明的手死死掐住,不断收紧。
“你这老头该死!该死!你生我便需养我,却不再给我钱财,宁可让我在赌场活活被人打死!该杀!该杀!”吉庚的鬼魂疯狂地叫嚣着,吉员外只觉得天旋地转,透不过气去。
“吉庚住手!”小夭已经化作了自己人形的模样,大声喊道。
一条锁链从天而降,准确地套在厉鬼吉庚的身上,黑无常只轻轻一扯,鬼魂便失了全身力气般松开了手,被扯向黑无常站立的一旁。
小夭奔过来,将不停咳嗽与喘息着的吉员外楼在自己怀中,恍然间急速记起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吉员外也是如此抱着哭泣的自己,只是二十年光阴,他已经苍老衰败,小夭却并未改变。
小夭心疼地安抚着吉员外,厉鬼吉庚虽已被缚在黑无常手中,嘴上却依然向吉员外叫嚣着,污言秽语,极尽所能。
“小夭.....?”吉员外看着小夭,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听着吉庚鬼魂的叫嚣,恍然想起几个月前儿子被赌场的人打得断气,送回府上,隔天竟无由复活,重新有了气息,再回过神看着二十年未见的小夭,想到儿子复活后性情大变对自己的照顾,吉员外只觉得事情慢慢明晰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吉员外喃喃自语着,眼中布满了泪,而小夭,早已泪飞如雨。
06
平宾城。
一日后,傍晚,天色尚明。经过前几日连绵的细雨,仿佛一夜之间,草长莺飞,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正是出游踏青的大好时节,城郊的【有间】客栈却早早关了店门。
白无常化作谢必安坐在客栈堂中,又是要了好几壶酒,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金北月为他斟酒,问道:“后来呢。”
谢必安饮尽杯中酒,脸上笑意不改,却淡淡地一顿。
“后来,那吉员外知道我二人是缉拿鬼魂的地府无常鬼,对我们说,吉庚从小好逸恶劳,吃喝嫖赌,屡教不改,为恶人间,他生时我不能约束他,死后就请神祗大人教他下地狱受刑吃苦,方能知人生可贵。”
金北月垂下眼,给自己也斟上了一杯酒,心中暗暗为世上有吉员外这样的父亲慨叹。
“我们听完他的话,不多时便离开了,妖不是与我二人有关的事情,日后你若要捉那鸟妖,都是你的事。我们只知道离开的时候他与鸟妖二人仍旧相拥而泣,模糊间只听见吉员外好似与鸟妖说他的病既然是天命已至,便不要强求,他说 妖亦分良莠,人若作恶,又哪里强过妖...... ”
说话间,客栈外天色已渐暗,桌上的酒也只剩下最后一壶,谢必安没有再向金北月要酒。
“所以八爷今日为何未与你一起来?”金北月问。
“明日便是人间的清明了,”谢必安笑应道:“他大概,想起了自己生时的父亲吧,毕竟,他在世时的人生与吉庚相差无几,他的父亲,甚至更甚于吉员外,他的父亲亲手打死了他。”
窗外的天完全进入了黑暗,金北月知道,又到了谢必安履行神职的时辰。
今夜,游走到天明的只有白无常一人。
灵妖志 | 修人
注: 关于黑无常,有一则《黑无常改恶从善》也较为典型。传说从前有两父子,儿子从小好逸恶劳,又抽烟又赌钱。父亲管教,儿子就是不听。有一次,儿子赌钱回来,输了个精光。父亲失手将儿子打死了。儿子死后,恶习不改,阴魂在人间依旧作恶害人。过了几年,有天晚上,儿子来到自家门外,当他正要进屋时,院子里的狗叫个不停。他父亲知道又有死鬼来害人,一手提刀,一手端着桐油灯出房来收鬼。儿子看见父亲来势凶猛,跳到房子上说:“父亲,孩儿不是来害人的,孩儿只是想回来看看你老人家。”
父亲说:“你在世作恶,死了还扰得乡邻不得清净,我失手打死你后,心头还难受了好久,你继续作恶,我反而不难受了。”
儿子说:“你说得实在有理,儿子现在已天良发现,发誓不再作恶,一定改恶从善来世再来报答养育之恩。”父亲说:“如此便好,不然为父难以面对乡亲们。”
儿子说:“父亲放心,从此一别,儿子要去受刑吃苦,不会再来看望您老人家。父亲多保重。”
从此后,儿子真没有再来害人,他下十八层地狱受刑去了。在十八层地狱他受尽了磨难,才懂得了人生的可贵,自己过去干的那些恶事,实在有罪。
一次十殿阎罗中的秦广王召见他,说:“你为何不去取替身还阳?”他说:“前世我已做尽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坏事,走到哪里,那里人都拿刀拿棍杀我,做恶事实在使人唾骂,我要重新做个好人。”
秦广说:“看来你真是个能改恶从善的恶鬼,告诉你,要是你再做三年善鬼,我一定报请阴天子封你一官半职。”
三年后,阎王又召见了他,说:“这三年里,你果然已改恶从善,做了很多善事,我已报请阴天子恩准,封你为赏罚司黑无常官职,专事捉拿恶鬼。”
从那以后,他穿着一身黑麻布衣,半夜出巡各地,明察暗访,行善的他报给阴天子,作恶的报给崔判官,捉拿了很多很多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