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由于忙于现实生活,已经许久未曾动笔也不曾更文了,放两篇清明出游时写过的游记,勉强算作更新。各位随便看看即可。
清明游记系列总共分为三个篇章,第三篇因为一些原因搁置了,这回只放两篇。第三篇等哪时有机缘,写完了再更吧~
清明游记(一)
藉以逃离之名的旅行
文 | 陆长君
决定和慧一同离开学校、外出旅行的时候,我尚且耽溺在连日霾晦不散的痛苦与愁惘中无法解脱。
一切悉皆源自月余前收到的一则关乎前途命运的坏消息。隆冬虽过,它却已在我心里下了整一季的冷雨,冰针一般的雨丝自爬满苔斑的心隙潲了进来,濡霉了整半季花月晴好的春天。
去年冬日里,为了抵达心中那座崇光富丽的学术圣堂,我付出了身心与健康的双重代价,磨折了精神、损伤了腰脊,但最终,所有的努力都付做了隆冬饕雪中的一场七色泡影,禁不住煦煦春阳纤柔的一抚,风吹过便散了。只留下不愈的腰痛烙淀在身体上,勉强充做冰冷现实对入海算沙的辛劳日夜一场微薄的赠礼,我无以退还,只得笑纳。
求而不得,乃是印于我星盘命轨之中最恶毒的一记诅咒。我将此番遭遇视作一场命运之神的拷厉,仿若是在焚烧不熄的火刑中又遭鞭笞。它锤打我,如斯狠厉,狠厉以致我几乎无法从现实的水泥板上,去重新拾起、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地狱中红莲不灭、刑具不朽,世上晴丝抽翠、娇桃簪粉,我立在地狱人世接驳之界,早春的凉风裹挟着时间扑面而来、穿身而过,多少恒河沙数的辛劳日夜和苦涩记忆都被吹轻了,但身上这具痛苦与怅惘的厚重尘衣却无论如何也散不去。
生命的波涛不曾止息,岁月的呐喊不曾间断。在我以愁苦为绫自缢之时,暖春的芳迹已渐次在世上绽醒,日月迭替,四季嬗递,时间涓涓荡荡忘情奔流,从不会因世间的谁正在遭遇如何灭绝灵性的突变而等下一等,生命的无情,大抵皆因由如此了。在我以愁苦为绫自缢之时,暖春的芳迹已渐次在世上悄然绽醒。
可我的心却依然冰封着,化不开一丝裂痕以容半寸光暖照进来。那时仰望煦阳当头,柔暖中竟看出一丝冷漠——任凭红尘中人如何惝恍、疼痛、屡经跌宕、长揖诘问,它总是在该升的时候就升,该暖的时候就暖,仿若神明自云头探下的一只窥世之眼,它和善地欣赏着它亲手排布下的这场俗世生杀棋局,笑看这悲欢与喜乐共铸难劫的世间。
劳苦身心而不得善果、有梦在心却每每负轭,是生命赐予的最残酷亦是最俗套的蜕变戏码。那些如堕幽谷渊狱的时日,惶惑、踌躇、愤懑、不平,乃至绝望,一干毒蚀灵性、腐化身心的情绪恶种悉皆斟做穿肠鸩酒,更浇更长我胸中块垒。
在此前的数年有余,我恒常以玫瑰来自我褒拟,誓愿在苦瘠污泞的土地上中镇出一片馥郁荣华。但那时的我,也如他人一般开始觉得自己无端可笑起来。本就是一跌落红尘的流浪者,哪有什么立定根直丰娆不媚的玫瑰风骨?外面的热烈繁茂都是给别人看的,而内心的瑟瑟丘荒,原来也需偷借一盏俗世的判裁灯火方可照亮,方可成全出与皮上相同艳丽的光彩。我在此间孤独行走,澹看人世瀚海潮潮、嚣声鼎沸,看世上诸多原欲、伦理、道义与德性在我这面镜中焕出底色分明的真颜。然而,当冷冰冰的现实困境抡锤挥来的此刻当下,素来自负明慧超然的我终是不免入俗。
你这样煎熬我,是为了告诉我,人切不可有超越命运恩赐之外的多余期冀,斑驳与碎裂方是生命的本来形容,对么?我听到自己这样问,这样呐喊着。那么,你就这样恣意由性地敲打我吧!来吧,让缺角积垢的廉价镜子更碎一点便了!
记得最热爱的一位作家曾写过《闲闲无代志》一文,而我却困顿于“郁郁不得志”的漩涡横流之中无法抽身。想来,我或许从来只是故作明慧,实则最是入俗,生命尚未有幸窥见漫天的晨光自东方飘渲开来,便已哽在了黄昏的咽喉里,而我,我不过是为这咽喉所厌恶的一副凡人尸骨。我不配读她,更不配拥有幸福。
极致的苦闷是什么感觉?
脑袋像烂了一锅菜肉的炖锅,灵魂已自躯体之中抽离,留下一个涎皮带肉的身体,拖着僵涩的脚步在这世间行走。
我开始嫌自己脏。
像是喷吐毒浆的不死泉眼,脑海中甚至涌生出了要把生命还给生命,把一个百无一是的自己开除出世界洪荒大流的极端想法。天际一笔挥得洒然的流云以飞鸟撞崖的悲壮姿态通过楼厦,透出一种于高空坠落的超脱感;远山爬上一脉浓烧的烈霞,以绝世宝剑之冽愤然划过夕阳的弱颈,那是委顿无望的青春正释血而亡。我将自己囚禁在孤独与无望的冤狱里,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日记本中写下数页自我诅咒的鬼打符画。望着那些仿佛不是出自我手、丑陋而畸形的字体,我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一场救赎,需要谁在这无边的困厄之中拉我一把。
若是他知道我此刻这般颓唐,是否会回身再望我一回呢?可是不能、不行的。现实的钢筋铁板已经足够剔骨剖筋了,容不下半分儿女情长。否则,必定血肉难全。
那么又有谁呢?谁能来救救我?我将他的形影强行驱逐出自己的头脑,就像几近溺死的人决然掷开一段割手的棘木。那么,除他之外,还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不,无人听到。因为我宁可破唇也不愿出声。极致的绝望往往是悄无声息的,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负隅顽抗也自我惩处,以尊严之名,在同生命的不公做最后的宣战。
然则乌云若叠得太重,无风驱便不得散的。故而当慧提出想一同出行的时候,我几乎立时便开始感激她。但那时我尚未醒知我是在感激,只是觉得长久蒙尘的心底似登时擦亮了一枚火种,“旅行”二字在心中植下了根芽,有一株欣愉的藤蔓自石隙中钻了进来,向囚中坐牢的人问好。
人,就是如此矛盾而顽强的动物。一壁在心中用世间最恶毒怨怼的言语来唾斥这场碌碌无为的生命,一壁却在自己亲手砌起的石穴中苦苦寻找天光可探进来的地方,甚至,徒手劈石做凿以开掘岩隙,请进日光,照亮满掌血淋淋的自救欲望。求救是生命的本能,与死的意念隔崖对望。它是于暴怒狂飙的雷霆夜雨中发出新芽的一枚蕾种,愈是处境险恶、极端绝望,才愈能显出其生之遒力的翠嫩草色。
我知道,我时刻都在求救,只是无人听到我心底的喊声。
但慧说,她愿与我一同出行。
是故,这一场骤然上路的旅行,是藉以逃离的名状。抬头询问目的地之后,慧提出了一个我分外熟悉又长久不曾触碰的地名。
听到那个地方的一刹,如有一阵触动心灵的战栗感如电流般通过身体。记忆的深渊泛出平静的波涟,慧的提议回荡在耳边,仿若是一只钓饵,从幽深冰冷的岁月寒潭中打捞出了一只缝装韶华的锦囊。酸涩往事浸渗着沉甸甸的水渍,连带着那些余温未熄的日子,就这么湿漉漉地呈在了眼前,漫上了心头。
为何不愿去触碰呢?
大抵是因为那里是埋葬我悔疚晚矣却不可溯回的青春的墓穴吧!那个嵌錾在蔚蓝渤海之滨的明珠一般的城市,收纳了我生命中最宝贵却被我荒诞废置的一段年华——大学。
自慧那双弯如弦月的含笑眼睛中,我仿若依稀看到了旧日往事的陆离光影,成群高啼的水鸟、沙鸥,乱石嶙峋的海岸、孤岛,白蓝交融的云堆、天海一线,杳渺难追的青春尾迹,和那几记几欲冲嗓而出、却终究因懵惑无知而偃鼓息旗的对无情惊变时光的无声叫喊。
于是,原本枯灰如死的心底开始飞出一些彩蝶般的臆想——
回校的蜿蜒山路犹然草木葱谧么?拍岸的丛丛海潮犹然粹蓝旷远么?不曾被善待的青春往事如今可以怀着和解之心平安地住进记忆里吗?
那些不曾被我稀珍的、为与命运的无常安排做颉颃相抗的、被我以顽劣不羁的放浪姿态逍遥忽略的老时光,你们如今还怨憎我么?
走或是不走。
我看着手机账户里所剩不多的余额,同时听着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那些骤然跃入脑海的词句:
“要在绝美的风华中死去,不在苦闷的怨怼中消亡。”
“想挣脱人世的诸般苦厄,去找回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
下一刻,我决定走。
无论去哪里。
而最好,是去那里。
于一个已如昼夜淋冷雨吹凛风的火把的我而言,那里就是最合适也是最适时的地方。因为我之萧索潦倒、已不止是近乎杀灭了今生燃烧的可能,甚至连带下一世的对热烈的希望都已被提前透支了。我需要一次足以触动我的旅行,一个足以让我重新体悟出活着的使命、并由心感谢此刻当下的地方。
而答案就是那里,那个原应为我生出壮硕羽翼却被我用以怨怼命运的城市。以一段残缺而败落的现实,去修补青春韶华中一季不可溯回的憾事。生命就是在这样的因果赓续中、在旧日的不甘与今时的还愿中、在迢递曩昔与咫尺将来的相互修砌中,方可成就宝瓶重新锔粘后那种多瑕却壮烈的圆满。
“你走吗?你钱不多了。你再好好想想。”她问,语带试探地。
“走。”我答,斩钉截铁地。
打开app、订票、支付。一切进行的果决而迅速,迅速的分明有些急不可耐的意味。或许我早就生出了一丝把自己从当下泥沼中拉起来的愿望,只是缺失了一个契机。如今这便补上了。当负轭身心在现实墙壁上碰得血肉模糊,近乎反叛、乃至对我之寻常行径颠覆式的逃离才最能还原出生命原该有的本来魅力。
生命不就该是在自由中放歌的吗?但为什么、我们都只学会了和声与伴唱?
确定订单的那一刻,浑身萌生出了一种雀雀然的灼痒感——是自由的意念幼苗顶破肌肤而出,一种不顾一切不屈任何权威与拷磨的意志力便溶溶得洋溢在了身体里。这株植物身姿窈矫,足可撑天锥地。它是雨夜拢得森然的海面上,一节飘至身前的浮木。
我抓住了它,于是终得以赤掌削出石制斧凿,在丝微一隙中窥见了生的气息。
出发的那日,二人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连背带拎的好几个包袱直接带进教室,下课铃一响便直奔校门。如此放纵不驯行径,竟让人在忙碌与奔波中生出了几分抛盔弃甲信马由缰的畅意之感。
进地铁、扫码、换乘。一路上倒还顺利,只是进站过安检时因为局面太过混乱之故,把母亲寄来的桂圆丢洒了满地,伏地遍寻片刻后终也只能找回了一小把。瘪着唇站在原地,忍着一阵汹涌滂沱的泪意,无措的悲伤与无力感包裹着落叶一般的身体,仿佛费了好大气力将自己捡拾拼凑而起,却又被现实狠狠再度击碎。
但前进的脚步不能停的,因后来的人潮一潮更高过一潮,人人都是茫然赶路的羁旅者。手被慧轻轻牵起,一壁忍泪随着人流继续奔走,一壁兀自扪心斥责着自己。如此无能蠢笨竟又犯下了天大的罪过,满地零落的本不是桂圆而是远方家乡迢递寄送来的思念。在体历人世种种薄凉与辛艰之后,它们珍贵的连七宝琉璃塔上镶嵌的钻石都不可媲美,但是它们却因自己的过失,颗颗叮当跳落从眼前滚丢了。只留下我,这个粗笨愚钝犯下恶行的罪魁祸首,狼狈的像是找不到家的孩童,无措的仿佛连足下牵系乡土的根脉都零散了。
“桂圆好甜呀。”
坐在候车室里,满心委屈地剥吃下最后一小把桂圆后,给远在家乡的母亲发微信。
“那是妈妈的味道。”
总算,在看到母亲的回信后,脸上漫出了出发后的第一抹笑颜。
检票、过闸、进站。约摸几十分钟后,手挽手的二人潇洒地甩丢开了栖身的城市,孤注一掷地登上流浪的车辆。寻至座位安稳坐定,却各自少言。渐渐的,眼前景物由缓入快帧帧变换了起来,列车甩开铁人般的健硕步伐疾驰在轨道上,有微微前倾的推背感,仿若正有一股神秘力量在身后长臂一送,助我和慧逃离时间。
素来欢欣无忧天真爱笑如孩童的慧坐在我身边,竟一反常态地、并未叽喳跃跃然,甚至并未显出很多期待神情。她镇定过甚、乃至有些漠然地看着窗外飞迅变幻的景色,惹得我生出了几分真切的忧心。在我心中,如她一般之性灵情纯之人生该就是常怀笑颜的,而只有这些人忽焉变化之际,才得以牵出我等敏感人士深切的忧虑。如常开不败的花儿一夜合瓣,草木丰饶的灵山一夕崩陷,有些时候,恒常美好事物的骤变比长久死寂的凄清更惹人忧郁、心惊。
我自然知道她为着什么。爱情与前途,是此间红尘之世人们一生都缠解不清的两桩旷世命题,却就这么赤条条、血淋淋得横亘在两个芳龄少女的面前。
“我们都是在几乎崩溃的边缘选择去旅行。”后来,她曾对我如是说。
好、好。
自幽漆死寂的情绪囚笼中挣身跳脱。如此,我们或许也可算是一对曾偕手越狱的同袍难友、一对挽步逃离末日奔向自由的绝命夫妻。
如此,这场旅行就注定要比它本身更有意义。
“宝贝,你的泡面还好吗?”
“水是冷的,泡不开。”
约莫半个小时后,慧一脸怜悯地看着我,而我正低头看着杯筒中那坨半生不熟酱料未融化开了一半另一半却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可怜面饼,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我刚才应该先用手指试试水温的。”
那时是想不明白的,究竟泡面是我的途中旅食,还是我是它的消遣佐物?
以及,这一车堪堪自排队验票安检过闸的混乱局面之中挣身脱出的疲倦旅人们,就如同我洒落满地的那些桂圆,他们又是哪位神祗不小心遗失的零食呢?
旅行与逃离的真义如何辩清我犹然不解,但我以为其二者或许都可以被流浪来定义:在我之一般的孤独者眼中,旅行是目的地明确的流浪;而在他之生活智者的眼中,逃离,是暂时流浪到注定要惜别的目的地。
我,仍然活着。
我,犹未死亡。
或许人生,就是在用毕生的时间去旅行、去流浪、去逃离。
这样想着,拿出手机,郑重其事地给泡面的遗容拍照,发了朋友圈。
嗯,这半生不熟的面饼尝起来,时而咸,时而淡。
像极了诸神的点心盘上那块被咬了一口就被搁下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