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结束了。对个人生活而言，新冠疫情只是个意料之外的新鲜场景，算不上主线。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实早已注定，比如爸妈身体状况的变化，比如儿子终于年满十八，比如自己工作的再一次重启。……

1.

四十年前的一个傍晚，爷爷去世入土后的第七天。

按照家族风俗，我们要去给爷爷“点灯”。吃过晚饭，爸爸骑上自行车，带我去坟地。那年我上小学，性格内向，喜欢独来独往。爷爷的离世对我们来说是个打击，但我始终没有哭。奶奶说，那是因为我读的书多。

坟地并不可怕，因空旷更显得安静祥和。蓝黑墨水一样无边无际的背景笼罩着大地，我们像是立于另一个世界。

在距离爷爷坟墓的不远处，爸爸教我用土块垒起一个可以挡风的小窝，在里面点燃了一支蜡。我和爸爸蹲在两旁，看着那只火苗缓缓燃烧。按爸爸教我的方式，我向着坟墓的方向说道：爷爷，我们给你送灯来了。

那朵亮光似乎有所反应，忽而变得清晰起来。我想，爷爷或许真的能够看到 ……

那一次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它的画面感。爸爸、我，还有土中的爷爷，三代人围着夜风中的那一缕火苗，没有更多言语，忘了时间的流逝，默默地，度过那个短暂的时刻。祖辈去世留给我的竟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回忆。

一年年过去了，如今爸爸早就过了爷爷去世时的年龄。春节回老家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几乎要哭出来。爸爸老了很多，脸上露出了所有年迈的痕迹，牙掉了，反应也慢了，望着我和他孙子，似乎不知该说啥。我们也再不用担心他唠叨了，从头到尾就没几句话。

想起爸爸年轻时骑着自行车飞速把我送到学校的那一幕。那时的他，多么活跃，多么有力。

伤感夹着悲凉袭来，而我心里却猛然生出一句不敢说出口的狠话：爸，你的时代结束了。……

悲哀会转瞬即逝，这就是生活。我知道我也会有这一天。

今年7月初，姐姐告诉我，妈妈的腿不行了，已经下不了床，卫生间也去不了了。姐姐的描述让我紧张起来。该来的都会来，我原以为我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思想准备，但真遇到事情，还是有些心慌。

上大学、读研、工作这些年，家里全靠姐姐。我在追求梦想的同时，对家人欠下了太多。这一次，我好像真的惊醒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每年只回家一次，我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每月至少回家一趟，帮着家里处理些事情，陪妈妈两天。

妈妈渐渐好转了，已经可以在几个房间之间走动，精神状态还不错。三姨说，这和我终于能经常回来有关。……

2.

四年前的那个十一长假，我的活动范围局限在1公里以内，但我每天做的事，却关联到数千公里以外，地球的另一面，美国。

儿子则更加辛苦，从国庆那天起，他每日6点起床，自己做早饭，吃完后走到地铁站，乘车去中关村上课，晚上8点多再往回赶。他说他第一次体验到原来脑力劳动的消耗也这么大，每天到了饭点都觉得很饿很饿，我给他一天80元饭钱显然是不太够了，后来追加到120。

不知怎的，当这个大小伙子口中说出“饿”这个字的时候，我心里酸酸的。

我想起大一那年冬天，母亲来学校看我。在简陋的宿舍里，她掏出一只煮鸡蛋递给我，我抓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抬头时，见母亲一直在盯着我看，眼睛里湿湿的。我永远忘不了她那一刻的表情，那是只有真正在意你的人才有的表情。

我当然不会让儿子饿着。但，我同时又觉得，这种“饿”的感觉对他太重要了。

小马很小的时候，我们就鼓励他独立，甚至早早地就让他学会自己乘公交车到处跑。我们不是不担心，但我们必须放手。男孩，应该经历些事情。他的额头、耳朵、眼睛都受过伤。那次在306医院，他躺在手术台上，大夫给处理伤口，他一直咬牙不哭，大夫夸他勇敢。老师在旁边受不了了，默默走开，我和她妈一直守着，看着。我心里默默地说，儿子，好样的，你能行，将来你未必能记住这一刻，但我们会。

可能是自己老了，只觉得在一起的时间值得珍惜，所以十一补习班那段时间，只要他不反对，每天我都会到地铁口去接他。每次，在夜色中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廊墙，看着他背着背包走下楼梯，走出车站，我都会在心里给他加油，祝他成功。

去美国上高中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说服了我们。虽说我们也不是富裕之家，但有房子保底，就下了狠心，愿意倾尽一切，给他换来更大的视野和舞台。儿子果然非常适应那边的教育体系，在国内都没做到全A，在那边做到了。每次看老师的评语，我都很开心。当他第一次在微信上主动问候我们的身体时，我觉得他真的长大了。

今年暑假，他只身从纽约和法兰克福两次转机，历尽艰辛回国，还在上海隔离了两周。这段经历，我觉得对他的成长尤其珍贵。新学期开学后继续在家上网课，每晚6点半上到夜里12点。这一段时光真是难得，让我们可以每天陪着他。课间时间我们三口人会聊上几句，我很好奇他每天都学了什么，也努力从他那里吸收营养。比如他这学期选了经济学，觉得很有意思，我9年前买的原版萨缪尔森的著作竟派上了用场，成了他的参考书。

他喜欢肿瘤免疫学这门选修课，合作的论文今年投给美国免疫学会的2020年学术年会，被接收发表。他还进入了全美优秀生学术奖励计划（National Merit Scholarship）半决赛名单，他们学校这一批只有两名入选。如今他写的文章，我只能欣赏，已经无力帮着修改了。当父母最欣慰的，莫过于看着孩子一步步全面超越自己。

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人还在美国，在租的房子里一个人上网课。我写了一首小诗送给他：《十八岁，世界送你一个困难》。我知道，孩子其实不属于我们，他只是经过我们。他有他的生活，最需要他的人或许在很远的地方。他长大了，我快可以交差了。

3.

四个月前，医师节的前一天。知网山西基地的大会议室里，近20人围桌而坐。

这是“基层医护人员能力提升系列研讨会”的第二场，受邀来的是山西省基层卫生协会、太原市卫健委基层卫生科的领导，以及黄陵区、下元区、营盘区、和平区、迎泽区等多位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主任。就在一周前，我们在北京也做了一场，来自昌平、海淀、朝阳、房山、丰台、平谷的多位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和社区卫生管理中心的负责人参与了讨论。

我在开场发言的时候，禁不住引用了自己不久前刚读到的扁鹊三兄弟的故事。据说有一次魏文王问扁鹊，你们兄弟三人谁的医术最好。扁鹊回答说：大哥最好，二哥次之，自己最差。魏文王很不解，为什么最差的人名气却最大？扁鹊解释说：大哥能在病情发作之前就及时制止，所以他的名气只限于家中；二哥是在病情刚起来症状还不明显的时候出手，大家就认为他是看小病的；而我自己，都是在病人到了病情严重之时，才动用很多手段去治，所以名闻天下的反而是我。魏王大悟。

我想说的是，基层诊疗工作的价值和难度常常被掩盖了。负责医药行业这么久，直到今年我才明白，所谓预防为主，所谓强基层，它的含义究竟何在。我们号称要在这个领域深耕，如果不能为基层打造一款真正用得上的工具，我们工作价值将大打折扣。我还记得电影导演贾樟柯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在中国，广大的基层才是主体和根基，才是真实的大地，而那些耀眼的都市，不过就是大地上的一些分散的盆景。

这种理念上的回归，也回答了这些年困扰自己的一个问题：我们做产品的初心到底是什么，这些产品的受益者究竟应该是谁。这其实是做B2B生意最不敢深究的一个话题。

每次，当我们高高兴兴拿到项目，当我们轰轰烈烈办完一场又一场自娱自乐的行业会议之后，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终端用户，我们推出的产品和服务他们用上了吗，解决问题了吗？

实际情况是，我们自己倒更像是受益者，因为我们挣得了工资，过上了体面的生活，赢得了合作伙伴，谋取了一官半职。

10月底，我们又在河北开了第三场基层研讨会。今年，我们团队接触的基层医务工作者多于以往任何一年，我自己这两年拜访的医生也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最终受益者”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脑子里。

尤其今年，想想自己的父母，孩子，亲友，我甚至都无法向他们解释清楚我是干嘛的，我们仿佛已经被工作中的某种人为包装的东西架空了。

最近刚读完一本书，是美国哈佛医学院医学人类学教授阿瑟·克莱曼的《照护》（The Soul of Care），里面有这么一段：“不管患者对于医生来讲有多么难搞、多么麻烦，患者的痛苦也永远要比你自己的痛苦更加重要。”

我想套用这句话来表达一种理念：不管用户的需求和我们个人的诉求有多大差异，去解决用户的真实问题才是首要的，用户的问题应该大于我们自己的问题。所谓“我们自己的问题”，我指的是如何向上交差，如何应付领导，如何求得安全。只有这样，我们才敢说自己没忘初心，我们才能让工作回归使命和意义。就像有一把不灭的火，引导我们坚持下去。

写到这里，2020年只剩下不到1个小时了。年岁不饶人，可我依然感觉还在成长之中。工作多年，依旧在寻觅，一次次重启，始终未能“定居”下来。

我很怀念这一年，想向很多人表达感恩。在纠结和困扰的时刻，总会有人在身旁，相互聆听和倾诉，见证彼此的真实。

今晚我是在安徽老家跨年。此刻家人都已睡了，房间里只听得到自己敲击键盘的声音。这样的场景，我才能静下心来，用文字一吐为快。

2021年就要到来，充满悬念，我很期待。……

（老马，于2020年12月3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