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不应该让女人吃苦的,就为着他较宽阔的臂膀足以撑起江山,为何还要另一副柔弱的身躯来替自己征战。可惜我明白了,却已经太迟,回忆起青春岁月,一腔孤勇为爱不计牺牲,现今那份心情都远去了,只剩下雪泥鸿爪的不甘,微微地轻叹。
在这个阴郁的傍晚,我正窝在狭隘的厨房里清洗遗留的碗筷,吃足两日的这道清蒸鲈鱼终于可以寿终正寝,但满屋子的腥味还像冤魂不散,就连我的嘴,这口气怄得我简直不想开口说话。“铃、铃、铃、”电话响了,我把自己一手的油污往身上的衣服一抹,急切地跑过去。是他,我没好气,“干嘛了?”他却并不介意,柔声地说,“我晚上要去载客,赶不回来吃饭,你不用等我了。”我不情愿地发了个“嗯”,未等他反应,直接就把电话撂了。我知道他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从来不会生气。
他是我的丈夫,我们结婚已有三年,初时也是浓情蜜意,他偶尔上夜班,我固执地为等他一起吃饭,在客厅坐足一晚上,最后倦得睡着了,他披着星月回来,看见伏在桌上的我疼惜地摸着我的头喊“小傻瓜”。
但变化是自何夕开始,我也记不清了,或许是某一天我发现缸里的米比金子珍贵,我曾经喜欢的大闸蟹仅在节庆场合出现。任何的浪漫故事如果它后来发展到厨房,是的,添油加醋加上大火,再熏一层现实的烟,经年累月,面目全非。一辈子那么长,我才走了几步,就被肩上的重担压得迈不动。万幸,我们还没有孩子。
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怨言,即使我端来一叠隔夜的咸菜附赠一张跟冷饭一般冰的脸,他也是埋了头,津津有味地狼吞虎咽。我有时会不忍,他这副神态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为逃避责骂刻意表现出的乖巧。但,他何错之有?我明明将他的辛苦尽收眼底,他已经竭力,只是能力不足而已。为了多赚点钱,他花了几百块向别人买了一辆二手的电动车,利用工作以外的时间在路边载客,忙起来甚至夜深才归家。
我应当抱怨的是整个大时代背景,不断上涨的物价令我们这些小人物营营役役终日才足以换来一餐饭。饱腹尚且成为问题,怎么追求生活的意义,喂养精神的饥渴更是奢侈的事情,所以我们连爱都舍弃,爱人、爱好、爱物,我们不得已放下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我心中虽然也有亏欠,但无奈又愤慨,于是将所有情绪转嫁。
他从来不会与我争辩,我不知道是他没有这个胆子还是他根本不屑于,其实我希望是后者,男人不该太懦弱,这是在我婚后才明白的道理。在我结婚以前……哦,我已经不太愿意回忆那一段光阴了,有什么珍贵的呢?除了一大把青春,我简直一无所有,天真地几乎是可怜的。那时候的他还不是一个丈夫,一个家中的顶梁柱。他可以尽情地花费大半个月的时间来买我一个微笑,我快忘记那件礼物是什么了。当时的我还会亲热地喊他,“许敬生!”我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唤过他的全名,即使我们每日必须面对彼此,他却变成了一个代号,一张表情越来越模糊的脸。现在?现在他只懂得埋头吃饭。
饭?该死的,已经错过了买菜的最佳时机,路口那家生鲜超市尤其可恨,上次剩下最后一点瘦肉了,让他便宜些给我也摆着满脸的不愿,我赌气说再也不会光顾。难道我连一餐饭都要亏待自己?才不!我把碗碟一推,披了一件大衣直接摔门出去。
我特地绕了远路,去到菜市场,扑面而来一股腥臭味,地上流淌着污秽的水,我小心翼翼地避过雷区。此时已经接近饭点,喧嚣不再,小贩与客户的砍价声也虚弱而有些将就的意味。一个小妹坐在高处冲我招呼,脚底下是新鲜蔬菜一阶阶地罗列着,我比较着价格,最终还是拿了五块钱三根的玉米,想,正好可以给他煲排骨汤。还是,没办法任性一次。
心满意足地拎着两个塑料袋,一阵寒风见缝插针般地钻进袖口来,我跺着一脚的寒意,前方一阵人头攒动,我好奇地拨开人群,就听见喇叭里尖锐的女声在喊,“本店清仓,全场亏本甩卖”,我腾出一只右手,在小丘般堆叠的衣服里捞出一件套头纯色毛衣,一问价,却要八十九,我似触到烫手山芋,赶紧甩开。
爬了六层楼高,我已经气喘,他还没有回来,家里一片死寂,我拧开厨房的照明灯,锅碗瓢盆,噼里啪啦。不一会儿,两菜一汤,一个人坐在饭桌旁,电视里正在播着矫情的偶像剧,女孩倚着男孩的肩膀,眼眶含泪地说,“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豪言壮语,而脚下是万丈深渊。爱情可不就是这样,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当岁月荡涤了少年心性,余下的不过是生活琐碎,像是自行车胎渐渐地被路上的沙粒磨损,尽管仍然能够行驶,但内里已经千疮百孔。我于是觉得索然无味,“啪”地关掉电视,整个房间又回到一片巨大的沉默当中。
时间在这里来回地踱步,已经凌晨一点,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隔壁邻居也在熬夜,灯光透过窗帘,落在墙上,我忽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露天电影,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比着兔子的形状,便有一张动物的侧影出现。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细微声音响起,我安心地闭上眼睛假寐,然后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来到我的枕边,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将一件东西放下,尔后,为我整了一下被子,便又轻轻地关上房门。
我在黑暗中摸索地猜测着,仿佛是一件毛衣,质地柔软,散发着一股新衣服很淡的香味。我忍不住起来,穿上外套,拉开门缝,见到他在灶前忙活着,也不开灯,弓着身子在热那一锅排骨汤,我的眼睛有点涩涩的,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许敬生”,他即刻答应道,然后匆匆地过来,我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一点热度,连鼻间也是冰的,我软弱地蹭了蹭。
他凑近我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句:
“三周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