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劇場《青春禁忌遊戲》觀後
前蘇聯解體前夕。
一天夜裡,瓦洛佳、維佳、巴沙和他的女友拉拉突然前來拜訪獨自居住的伊蓮娜老師。
即將離開高中,進入大學、走上社會的青年們為敬愛的老師準備了生日蛋糕、香檳和華彩的高腳酒杯,青春氣息和誠摯情誼讓為了照顧母親而獨身的中年女教師欣喜不已。
她並不知道,學生們的這次拜訪,潛藏著不為人知的目的……
一 不傷害他人的“惡行”是否還是“ 惡行”?
九年劇場呈獻的《青春禁忌遊戲》,在略顯喧鬧的舞曲和激情中開場。這本就是一出直指人性之“惡”的劇作,俄羅斯劇作家柳德米拉·拉祖莫夫斯卡婭受前蘇聯文化部委任創作這一劇本,但是,在劇本完成之後,文化部卻又拒絕了它。據說,原本文化部要求她創作一部關於“問題少年”的劇本,但是很顯然地,最終,《青春禁忌遊戲》的刀鋒所及並非“問題少年”,而是信仰的喪失和 “惡”對人性的毀損。
回到劇情:四名學生中,維佳希望進入林業大學,但是他的家庭無權無勢,在畢業考試中數學交了白卷,眼看希望即將破滅;巴沙出身知識份子家庭,同樣沒有權勢,同樣一心想要進大學卻被數學考試攔住道路,他希望修讀哲學,成為哲學家,研究最深刻的人性;拉拉來自單親家庭,她最大的希望是通過婚姻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而巴沙是她目前能依附的條件最好的男生。 瓦洛佳卻與他們的背景完全不同,他已經通過“關係”在莫斯科外交學院預定了學位,將來註定成為一位冉冉升起的外交新星。而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按照瓦洛佳的策劃,要伊蓮娜老師交出裝有數學考卷的保險櫃鑰匙,讓維佳和巴沙將白卷換成做好的答卷。他們堅信:伊蓮娜老師一定會答應的;如果老師不願意,瓦洛佳將會使出一系列的策略,無所不用其極,直到老師屈服。
九年劇場選擇這樣一出滿含著“惡意”的戲劇,相當有見識。演員對節奏和氣氛的掌控,也相當精准。瓦洛佳精於算計、維佳粗魯直爽、巴沙懦弱而不甘心、拉拉自我懷疑卻期待救贖、伊蓮娜老師“過時”的執著與純真,種種人性的細微轉折都令觀眾心驚。
不過,我想指出的是,在前半場中,劇作所討論的核心議題是:不傷害他人利益的“惡行”是否構成“惡”?一如瓦洛佳所宣稱,“老師,我們換了考卷,沒有哪一個數學天才的道路因此而受傷,但他們(維佳和巴沙)卻擁有了美好的前程,這難道不是您希望的嗎?我們並沒有傷害任何人啊!”
如果生命只是簡單的利益算計,瓦洛佳的理論其實完全沒有錯。或者可以說,瓦洛佳搞不好還是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的忠實門徒呢!根據邊沁的理論,簡單來說:道德的最高原則就是幸福的最大化,就是追求快樂扣除痛苦的最大總和。凡是能把功利最大化的,就是正確之舉。
根據這個理論,學生們偷換考卷,沒有人因此利益受損,只有他們自己幸福增加,有何不可?不但沒有錯,反而是正確之舉——伊蓮娜老師固執己見,真是頑固不化!難怪瓦洛佳在劇作前半部中,一直苦口婆心地勸說老師,甚至開出了兩個極有誘惑力的價碼:一、讓老師的母親轉到著名醫生的證所接受治療;二、老師獨身多年,自己可以娶老師為妻(是受法國總統馬克龍的啟發嗎?)。但是,稍有見識的觀眾,當然都隱隱感覺這其中有什麼不正確之處。原因在於:我們的道德不能簡單地以功利原則來加以計算,也不能簡單地為功利的行為定出一個價碼。哈佛大學的哲學課教授邁可·桑代爾在他的《正義》和《錢買不到的東西》中對這個課題有非常深入而犀利的探討,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研究。
顯而易見地,伊蓮娜老師是從前蘇聯的教育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這一代人和中國的“共和國同齡人”一樣,充滿理想主義的信仰,相信真理的存在,相信真誠,對人充滿善意——可憐的老師無法想像自己成了年輕學生的獵物,而分數是可以用現實利益來交換的。她尤其無法接受的,是瓦洛佳關於不傷害他人的“惡行”就不是“惡”的理論。事實上,我們不妨也問問自己:如果一個行為不傷害任何人,但是卻違背了我們的基本道德,而我們會因此獲得巨大的利益,甚至對社會有相當大的貢獻,我們會如何抉擇呢?
二 人類之“惡”,底線能夠低到什麼程度?
回到劇作的後半部分,年輕人看到老師無論如何不願意交出鑰匙,於是決定轉換策略,開始將“惡”的另一張臉孔顯露出來。
他們先是宣稱絕不離開老師家,繼而對老師的信念侮辱;之後,在瓦洛佳的指使下,維佳搜老師的身;最後,他們暴露出更加醜惡的面目,開始搜查老師的家。當四個年輕人將老師的檔潑潑灑灑丟向天空之際,他們之前所宣稱的所有的偉大人生目標也被擲向了虛無之中。
這一幕,不能不令人想起很多歷史上熟悉的場景。九年劇場的四位演員,在這一幕中將人性的醜惡展現得淋漓,亦讓觀眾感到似曾相識的恐怖。當人性喪失了基本的底線,那麼只有作惡的程度的輕重之別,在本質上已經沒有了差異。
現代史上最大規模的“惡行”,當屬納粹在奧斯維辛進行的猶太人大屠殺。事實上,根據學者研究,奧斯維辛在建立之初,“只是在犯人在被送往帝國其他集中營之前暫時關押他們的場所,”是一所“隔離營”,但是在1941年7月對奧斯維辛的犯人進行第一次毒氣處決之後,它筆直地走向了人間地獄,並在1944年成為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的發生地。關於這些史料和分析,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閱讀英國學者勞倫斯·裡斯(Laurence Rees)所寫的《奧斯維辛:一部歷史》(Auschwitz: The Nazis & the “Final Solution”)。值得注意的是,在奧斯維辛的指揮官魯道夫·霍斯的自傳中,他堅持認為滅絕猶太人只是一個“策略上的失誤”,這或許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我們身為人類,卻在極端的情況下,能夠被一些觀念所驅使,忘卻自己身為人的最基本的德行,將屠殺自己的同類視作僅僅是“策略上的失誤”——人性的黑暗到底有多深呢?我們生存的情境是如何能對人性進行長久地塑造,以至於最後發生這樣劇烈的改變呢?
在觀看《青春禁忌遊戲》時,黑暗中的我聯想到另一個著名的實驗:1974年義大利的那不勒斯,女性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為藝術《節奏0》。她麻醉了自己的軀體但保留著大腦的清醒,然後把自己交給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任由他們處置。活動現場的桌上放著各種工具,有無害的鮮花口紅,也有極度危險的剪刀鐐銬甚至手槍等等,這些都是可以使用的。實驗的結果讓我們目睹人性可以“惡”到怎樣的程度。而這些前來觀看展覽的觀眾,最後演變成劊子手的一群,在現實中也許是衣衫得體、文質彬彬的同一群人。
這個實驗的結果,和瓦洛佳、維佳、巴沙對葉蓮娜老師所做的事有什麼本質的不同?或許沒有。當維佳決定搜老師的身體之前,他曾經猶豫過,也許他曾經質問自己“這樣是對的嗎?是否應該就此收手?”,但是,為了“自我”的欲念戰勝了他的人性,而一旦他進入“惡”的迴圈,那麼誰都無法再控制情勢的發展了。“惡”的達成並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一次只走一小步,逐漸累積而成一個巨大的深淵,而當我們意識到自己已經跨過了某一個界限之後,剩下的就是只有程度的區別,而沒有任何本質的不同了。
三 相對美好的結局,是一種救贖嗎?
當四個年輕人的惡行走到了一個極端,葉蓮娜老師選擇了回到臥室,但是她不知道,“惡”是不會自我毀滅的。瓦洛佳提出了更為邪惡的計畫,他要以假裝強暴拉拉為代價,徹底摧毀老師的價值觀。
觀眾在這裡看到的是一個邪惡的個體,但是我們也都清楚: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時候,一切都不是一場遊戲,而是一場較量。衝突的發展可能導致一下的兩個結果:其一,葉蓮娜老師屈服了,她以犧牲自己的原則為代價,換取拉拉不被侵犯;其二,葉蓮娜老師堅持不屈服,那麼,結果就是拉拉真的被強暴。比較這兩個結果,我們得到的第一印象,是無論如何瓦洛佳都會贏,因為他的“惡”可以沒有任何底線,可以發展到罔顧任何代價,因為魔鬼不會有任何道德感。但是,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葉蓮娜老師犧牲自己的原則交出鑰匙,是否確實意味著“惡”的勝利?未必。當她為了一個更高的道德原則——即保全一個人的清白甚至生命——而犧牲較低的道德原則時,並不意味著“善”的缺席。
現在我們考慮衝突的第二個走向:葉蓮娜老師無論如何都不屈服,以至於拉拉真的被瓦洛佳強暴。此時,巴沙由於對強權的恐懼而躲在一邊瑟瑟發抖,維佳則出於對自己行為的羞恥,不能採取任何行動。那麼,瓦洛佳是否會將惡行推到一個更加激烈的高度?例如,如他之前提到,將維佳,或是拉拉從樓上丟下去,讓老師背負縱容謀殺的罪責與良心的自我譴責;或是,去強暴葉蓮娜老師,將惡行轉變為徹底的獸行?如果真的這樣發生了(歷史上不是沒有過),葉蓮娜老師是否背負的罪責更大?在付出如此之大的代價之後,她堅持的正義是否還有價值?
這取決於我們對於自身信仰的堅持程度,以及我們認為“善”的價值有多大,或者可以說,我們認為生命的尊嚴是否高於某些其他的道德原則?這是一個頗為複雜的道德問題。正向那個著名的火車難題一樣:一列失控的火車即將撞向前方鐵軌的六個工人,身為司機的你突然發現有一條岔道,只有一個工人在那裡工作——這時,你將如何選擇?對此,哲學家們的解釋見仁見智,同樣地,邁可·桑代爾教授的《正義》或許可以幫助讀者更深入地思考這一點。但是,針對《青春禁忌遊戲》這齣戲劇,我只能說:幸好這樣的場景沒有出現,不然,或許我們將要面對一個開放式的結局,雖然那或許也是很大膽的嘗試。
關於人性之“惡”能夠在特定環境下發展到什麼程度,我們可以看看名為“斯坦福監獄實驗”的例子(近年似乎對此實驗有一些質疑,但是我們姑且引用)。1971年夏天,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菲力浦·津巴多(Philip Zimbardo)和同事們在大學地下室搭建了一個模擬的監獄,並且徵集了24名心智正常身體健康的志願者,12個人充當員警的角色,另外12個充當囚犯的角色。據說,最後這個實驗中的所有人,都被深深捲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無法自拔,不管是虐待者還是受虐者,甚至於主持實驗的教授也被捲入其中,成了維持他那個監獄秩序的法官形象。關於這個實驗的後期爭議相當多,不過,有一點似乎是可信的:人毫無疑問在特定的(例如完全類比監獄)情況下,確實會產生對自己的行為失控的現象,至於失控到什麼程度,我們只要回想一下奧斯維辛就會知道。
事實上,所有在奧斯維辛的党衛隊隊員,也並非天性邪惡,或是面目猙獰,他們大多數人都像奧斯維辛的最高長官魯道夫·霍斯一樣,是一個面目平凡,行為普通的“人”,走在大街上甚至都不容易辨認出來。但正是因為他們是這樣的普通人,奧斯維辛才更加可怖。
我一定要說,在《青春禁忌遊戲》結尾時,瓦洛佳勝利地拿到了保險櫃鑰匙,堂而皇之地走開的瞬間,許多觀眾一定很想狠狠揍他一頓,因為“惡”居然獲勝了(當然也因為演員的演技太好);而當巴沙和維佳都沒有那拿把鑰匙,我們一定是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當最後拉拉舉著鑰匙嘶啞地哭喊“老師,他們沒有拿鑰匙”,我分明看到演員臉上的淚水,我也聽見自己內心的哭泣。
是的,這樣的結束,無疑是一種救贖,至少,三個年輕人,巴沙、維佳和拉拉在最後完成了自我的救贖,在這個意義上,無疑這是一個相對美好的結局,讓我們多多少少回復對於人性的希望,對道德感的信心。但是,我也不無遺憾地想到:這真的是某種道德的勝利嗎?還是導演和劇作者對觀眾期待的一種自我安慰式的回應呢?畢竟,在我們的切身體驗中,當代社會也好、近代或者古代社會也罷,抑或是未來社會,所謂“正義”,不正是應該出現卻常常缺席的那一個嗎?
在觀劇之後的對談會上,謝導演說到“關於‘惡’的話題,我們可以說的有很多很多”,而我回想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結尾時由黑白變彩色的瞬間,想要回應他的話卻是:
非常遺憾,關於“善”,我們能做的實在遠遠不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