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时期的爱情(0801)

一个月时间,圆圆和向南住到了一起,他们的两间集体宿舍,一间既做卧室又做书房,一间既做厨房又做客厅,如果给向南一把锤子和权力,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隔在中间的墙打穿,这样就有五十平米的大开间,这对年轻人可以天马行空地布置这些稍显局促又很可贵的空间。

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向南的公司是为数不多还能分房的单位,他原本可以选择一个安逸的公司干些悠闲的工作,虽不至于喝茶看报纸,但基本可以按时下班不加班,但他无法选择这样,因为离开了公司,他在北京连地上的烟头都不是。大学毕业后的五年,他夹着尾巴辛辛苦苦在公司的人事部门工作,扎下了根。一想起以前的日子,向南的眼神里总要流露出沧桑和不容易。偶尔碰见新进来的同事,他怀着一个过来人的热心肠对他们谆谆教导:“老弟啊,在咱们公司这,不低头苦干几年,哪有的抬头。”年轻同事们像小鹿一样,对他的话又新奇又受用。

现在缓过来了,向南对于工作已经驾轻就熟,表现出充分的自信,即便是下班后遇到一些突发的情况,他也能够调动一些人力资源,或者通过问题转移等方式,抹平那些干扰他业余生活的幺蛾子。这就像一棵树,当它还是精瘦的小树苗的时候,第一要务把根深深地扎入大地,只要根稳了,叶子被风雨打烂了也会重新长出来,细枝末节被折断了也会重新伸出来,等到扎下了根,就得考虑对阳光雨露进行精细的分配,既不停地生长,又要让自己长势较好。向南在前五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宿舍里一个月也懒得打扫一次,往往天不亮就得出门,回来已经是深夜,就连最扛烂的苹果也烂了。半夜微风轻拂,床头上积攒的灰飘到他嘴里都不知道,一起床才觉得嘴涩。那些日子里,一日三顿如同饲料,早餐急着喝热豆浆,嘴里烫了不少泡,午饭嚼骨头,板牙被崩过,晚饭吃面条,一根变成两根从鼻孔里输出出来,就跟打印机出纸一样带着节奏。

这间宿舍的确需要好好规整了,向南购置了新的卫生工具,把里里外外收拾的一尘不染,窗台上的那只黑色萎缩的苹果终于进到了垃圾桶,斑迹连连的床单和油腻腻的枕套挂在了楼下的晾衣绳上,沐浴着晨光。躺在新买的躺椅上晒着太阳,向南觉得自己的生命焕发着新的活力,他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像一粒尘埃,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兜兜转转,现在终于可以依附在大千世界的一个角落里,静等岁月的过往。这些年,他的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紧紧的,肠胃受情绪的影响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经常上演冰火两重天的剧情。今后的日子,要像照顾花儿一样照顾肠胃,向南起身给窗台上新摆上的满天星洒水,一边这样想着。

第二天起,向南在走廊做了第一顿简单的早餐,用煮蛋器蒸了两个柴鸡蛋,燕麦片加些奶粉做成了糊糊,就着面包片。食堂的伙食其实并不算差,但向南已经厌倦了那里隐隐的泔水味道和嘈杂的氛围。现在的他,更喜欢端坐在桌子跟前,在音乐的陪伴下慢慢咀嚼,门外急匆匆下楼的脚步声与他无关。

吃完早餐,他慢悠悠地穿戴好衣服,在镜子跟前左看一遍右看一遍,这是一块和他几乎一样高的镜子,也是最近新买的,之前他总是用不着这样的东西,每天起床后有时间盲梳一下头发就不错了,穿衣服都是跟上战场一样,一次把毛衣前后穿反了,脖子被勒了一整天。

漫步在前往办公楼的广场上,不时地有人向他打着招呼,向南对于这些人的回应是不一样的。对于那些一眼看去就愣头青的新同志,向南通常是不必改变走路的速度和姿态的,只需稍稍点头带着微笑即可。对于一些和他差不多年岁或者工作经历的同志,向南缓缓抬起手礼貌性地摆动一下,点头示意。要是碰上公司的领导人,这就需要发动身上的大部分细胞了,向南腰杆挺得更直些,向着领导的方向趋着小步子,双手交叉抱在腹部,脸上升腾起一个年轻人在一天之晨对于投身事业的渴望和心急,声音洪亮地问好。公司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上下班的时间,他们像蚂蚁一样出窝,向着办公大楼的方向移动着,向南的视角在了高处,他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他们一天的大致状态。有时候,他更愿意觉得,这些人是木耳,依附在大树的枝干上,吸吮着菌群,让自己粘贴得更牢固些。在广场的中央,辟出了一个圆圈的喷泉假山,公司内部称之为“事业山”,据说这些当年组建公司的老一辈们筹资建起的,象征着事业源头活水不断,业绩蒸蒸日上。向南的视线穿过忽高忽低的喷泉,看了一眼陡峭的假山,内心紧实而又饱满,大步迈开,向着办公室去了。

不过,最近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说法,有人议论着,公司总部因为国企改革,要在内部进行打破重组,不排除裁员和撤销部分分公司的可能性,而向南所在的这家分公司因为多年来一直业绩平平,据说已经被高层瞄上了,划入了寿终正寝的黑名单。

对于这个说话,向南是嗤之以鼻的,有新同志向他咨询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顺便释放出对于这种荒唐谣言的不屑一顾,说:“你们这些菜鸟同志啊,怎么能相信这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谣言呢?!你们也不翻翻我们分公司的历史看看,我们的地位作用那可是独一无二的,我很难想象,要是我们分公司被撤销,总公司还有什么发展前途,要我看,这次国企改革对我们是机遇,再加三千名员工名额!”那些本来疑惑的同志们听了向南的话,似乎恢复了信心,有人嘀咕着:我可是托了很大的关系才进来的啊,可不能跟无痛人流广告里说的那样,还没开始呢就结束了。在这些人的话语中,向南更加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要知道,他本来一无所有,没关系没背景,混到今天这样牢靠的位置,实属不易。公司里自古早就流传着一句话: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一切付出必将换来回报。看来,古人诚不欺我,向南这样想着。

十二月份是公司招收新人的时节,向南隔壁的宿舍已经空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依稀记得上一次住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但头发已经谢了一半,向南第一次还叫了人家一声叔。那个哥们是自己决定跳出公司的,他临走的时候跟向南告别,这样说道:“向南老弟啊,工作上悠着点,精血留着点,以后还要伺候媳妇生孩子呐!”向南装作十分感激的模样,一边目送着他,一边在心底默默念着:像这样的退缩者,还是放走另谋出路吧,以前的你以公司为骄傲,今后的你无法让公司以你为骄傲,可惜可悲可叹。

傍晚时分,公司后勤部门来人将隔壁的屋子收拾妥当,原来明天一早,就有新人要来。向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向这样一个新同志进行义不容辞的入门思想教育,他已经总结了十来条经验,并且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进行了充分的阐释准备。将明早要说的话在心中复盘了一整遍,向南才满意地入眠。

煎鸡蛋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及油香味将向南从梦中叫醒,他起床开门,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子正在用电磁锅煎着蛋。

“你是?”

“哦,我住你隔壁,你叫我圆圆好了。”

“原来他们说的新同志是你,怎么刚到这儿就做着早餐了?”

“我爱吃煎蛋,自己做比较新鲜,对了,你那有黑胡椒粉吗?我来的匆忙,忘记准备了。”

“有,我这就拿给你。”

圆圆接过黑胡椒粉,熟练地拧转活动瓶盖,黑胡椒粉特有的辛香味让煎蛋的味道更加复合,她刚要放盐,向南拦住了她的手,说:“不用,这款黑胡椒粉是盐焙过的。”

“真是让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早上到的时候,看到你门口放着锅碗瓢盆和这些瓶瓶罐罐,以为我的邻居是一个大妈,或者是快要退休的阿姨呢,没想到是你这样的。”

向南忍不住笑了,说:“难道我这样的就不能做饭了吗?”

“并不是,现在节奏这么快,很多人的一日三餐在食堂草草了事。”

“有句话不是说的挺好,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眼前的煎蛋和胡椒粉。”

说完,两人一齐乐了。

“你的煎蛋该翻面了。”

“哎呀,跟你说话,快忘了,锅还热,我给你也带一个。”

“那再好不过了,我这还有燕麦片,我也给你带一杯。”

圆圆颔首微笑,点点头,垂直的长发挡住了她微微发红的脸。

煎蛋好了,燕麦片也好了,向南接过了煎蛋,圆圆接过了燕麦片,他们正要各自掀开门帘进自己的屋子。

“你尝尝我的煎蛋,好吃的话,我可以继续给你做。”

“你也尝尝我的燕麦片,好喝的话,我也可以继续给你泡。”

他们各自吃完了早餐,又同时出了门。

“味道怎么样?”

“非常满意,你呢?”

“很不错呢,燕麦片和奶粉的比例正好,不淡也不腻,就是有些甜了。”

“哦,我给你加了点蜂蜜,那是我每次酒后御用的蜂蜜,我专门从一个养了十年的蜂农那限量买来的。”

“关于蜂蜜的话题等下班回来我们再讨论,走吧,快迟到了。”

向南和圆圆边说着一些单位的事情,一边快速地下楼。

他们路过了广场的那个喷泉和假山,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清洗了清晨的空气,到处是一股清新和轻巧的味道。圆圆驻足了四五秒针,看着喷泉冲到了比假山更高的位置,又重重地摔下来,溅起雪白的水浪,那些如梦的泡影不断忙碌地产生和失去。

“呵,这喷泉真好看。”

“其实喷泉只是配角,那中间的假山才是我们公司的灵魂象征呢。”

“看来,我们伟大的公司还有很多需要我去慢慢了解。”

“这些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你在哪个部门?”

“信息处理部。”

“就在新大楼的第一层,那是唯一可以和公司领导和人事部门在一起办公的部门。我们同路。”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办公室里,不一会儿,几个八卦的同事围了上来,他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谈论着向南的新邻居。原来,圆圆是清华大学的博士生。前阵子,公司去清华大学招人,圆圆好大的口气,声称公司要是没有三十年以上没有攻克的高难信息技术难题,她就不来了。她的自信吊足了公司人事部同志的胃口,现场将目前一个课题小组正犯难的瓶颈难题甩给了她,圆圆只用了十分钟,就像打开快递包装纸一样,摧枯拉朽般地找到了答案,这让在场的观众目瞪口呆,招她来公司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除了说到她的传奇,这些不怀好意的男同事居然将想象力拓展了圆圆的私人生活上去,他们有的说,圆圆之所以是短发,她肯定在生活上不懂得收拾自己,说不定头发上还有一股油馊味,说不定她把内衣和袜子放在一起洗,说不定一根韭菜能够在她的牙缝里呆足24小时;他们有的说,高智商的女人很可怕,她们看着会很高冷,但实际上内心也是一片待喷发的火山,一旦萌动起来,会把一切男人和男人的一切烧的灰飞烟灭;他们有的还假装着关心,劝向南一定要把持住自己,不能饥不择食,更不能饮鸩止渴,这样的女人,工作上可以钦佩她,但不能在生活上亲近她,要注意划清界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向南的心里一阵得意,他在暗暗冷笑这些好事的同事是如何先入为主地将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女性同事打入了怪胎的行列,或许在他们心里,早已有了千万种条件反射的情形,把任何人都分门别类地进行划分,好满足内心对于世界把控的安全感,任何新鲜的分子落入到他们泥潭一样的脑海里,都会染上阴郁的墨蓝色。向南将听觉和视觉从这些无聊的身影中抽离出来,专注地处理着一天的工作。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向南早早收拾完桌面,匆匆往宿舍走去。要是往常,他总要在离开办公室之后,绕着广场两侧的小道走上两圈,他习惯了在一天的忙碌结束之后,让后背置于夕阳的照射下,踩在公司的大地上,慢慢地踱着,深深地呼吸,一种铅华洗尽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再回想着分分秒秒的工作细节,从中品味出人生的几多价值。他常常有意无意地联想到老家田间地头的农民,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了一整天,傍晚时分也会叼着根烟,绕着纵横阡陌走上几圈,欣赏一天下来的劳作成果,或是锄草,或是除虫,或是施肥。

上了楼梯,向南的视线第一个抛到了圆圆的屋子,门紧闭着并没有开,这未免让他有些失望。他正准备着和她聊蜂蜜和假山的事情,但现在缺少了听众。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着,眼睛的余光和耳根却专注着外面的动静。他又打开衣柜收拾着换季的衣服,却总是把不同颜色的袜子整理到了一起。他坐立不安,决定把早饭的食材做些准备,鸡蛋本是不用洗的,他用刷子刷了一遍,买来的两种吐司面包,琢磨着是吃粗粮的还是奶香味的,是抹草莓酱还是桑葚酱。向南在脑子里琢磨了一堆这样琐碎的事情,也不能打断对圆圆为何还不回来的好奇。

已是深夜,走廊还是静悄悄的,向南倚靠着床头睡着了。

第二天叫醒他的还是煎蛋的声响和味道。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到圆圆已经忙碌着早餐。

“醒了?你把鸡蛋洗过了?”

“是啊,我看你一直没回来,无聊的只剩下洗蛋了。”

“你太逗了,蛋怎么会需要洗的啊,难道你吃蛋壳吗?”

“你几点从办公室回来的?怎么这么晚?”

“这不刚上班第一天嘛,有点兴奋,以前在学校啊,总感觉自己学的东西用不上地方,昨天一下子让自己找到了存在感,有个课题很难缠,一直到四点,总算拿下了。”

“天啊,你也太能拼了,工作兴奋可以理解,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放心,我知道分寸。我的燕麦片好了吗?”

向南这才想起来昨晚设计的早餐方案,这才急忙回到宿舍操持起来。

一切准备完毕。

“你听说过吗?一个人吃饭那是饲料,两个人吃饭才是用餐。现在我郑重邀请圆博士到我的寒舍共进早餐,不知道您是否给我面子?”

“当然!我还没见过一个男生的寒舍是什么样子呢。”

圆圆走了进来,她径直到了窗台,看到了那一盆满天星,这是一种叫做“完美”的品种,花朵簇拥着但不零碎,晶莹洁白,薄薄的一片片层层叠叠,大部分花瓣都伸展着,以最舒适的姿态迎接着朝阳的沐浴,还有一些花骨朵儿娇滴滴地矜持着,鼓鼓囊囊地一个个小球。

“你就一直放在窗台这儿?”

“对呀,要不然呢?”

“满天星就像夏天的小精灵,它们喜欢凉爽,不喜欢燥热,今天太阳这么好,应该放在背光的地方。”

说完,圆圆打量着屋子的边边角角,她小心翼翼端着花盆,放在了书桌的左上角。

“等到晚上的时候,你再放在窗台上,让它们沐浴着月光陪你过夜。”

“你今天晚上还要在办公室继续奋战吗?”

“我想应该是吧。”

“好吧,那我们应该珍惜早餐的美好时光。”

圆圆欣欣然地笑着,从向南手中接过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燕麦片,那盆脱离了强光的满天星,看着更为端庄素雅。

十二月份代表着一年忙碌的结束,新年的一月份已经是业务年度的开始,这家公司向来比较迷信开门红,各项工作进入了紧张快干的状态,丝毫没有松口气歇歇脚的意思。圆圆所在的信息处理部是公司业务成果的总归口和总出口,更是忙上加忙了。

向南所在的人事部也不闲着,正在筹划一年一度的“碑献”杯演讲比赛,这是一年的盛事,届时,公司上上下下欢聚礼堂,台上慷慨陈词,台下慷慨激昂,空气里充满着对事业兴旺的无限祝福。参加演讲的人员各个年龄层次都有,有刚刚进入单位的雏儿,他们对公司的历史充满敬畏,对未来充满期许,有成长为骨干的中青年,他们此时肩上的担子最重,公司最指望他们出活儿,向南目前快达到这个阶段,还有久经考验的专家,他们是公司的活宝,把青春年华全部献给了事业,他们是单位上上下下最受敬重的群体,即便是公司八大常委也要对他们客气三分。

一上午,向南通知了所有业务处室,要求各单位自行选拔选手参加。虽是每年例行的活动,但各单位仍然很兴奋,这是他们在全公司最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最好机会。

中午回到宿舍,圆圆出乎意料地做好了饭菜,邀请向南一起享用。向南一边吃,一边问:“咦?你今天怎么不忙了?中午还有时间做饭了。”

“怎么不忙,但是再忙也有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让你大博士牺牲时间做饭。”

“上午我们得到通知,下个月初公司要组织演讲比赛,据说就是你们人事部组织,对不?”

“没错,这是公司每年雷打不动的项目了,老少咸宜,颇受欢迎。怎么,你有兴趣?”

圆圆站了起来,说:“那当然啦!我在学校参加演讲比赛还得过奖哩,咱们公司的更不能错过啦!向大哥,你能不能?”

“这个嘛,你们各处会组织选拔比赛的,你既然这么有天赋,肯定能入围啦!”

“你想哪去啦,我是想让你到时候帮我指导指导,您是机关干部嘛,站得高,看得远!”

“这话没错。”

“嘿嘿!”说完,圆圆往向南碗里夹了一块肥而不腻的红烧肉。

高校生的素质的确过硬,圆圆在处里果然突出重围,拔得头筹作为全处代表,参加全公司的比赛。

从准备比赛到正是比赛只剩下不到十天时间,圆圆对演讲稿改了又改,才拿给向南看。

稿子里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那一天,我走进这座普通的大门,走向一种神圣的责任。那一天,我走进这群特殊的人们,走向默默的奉献和牺牲。”

向南伸出了大拇指,夸赞这句朗朗上口,朗诵起来很提气,他琢磨了一会儿,在演讲的最后一段加了一段类似的开头:“有一天,我也会飞雪染白双鬓,回首人生走过的路程。有一天,我也会感叹时光飞逝,追忆往日美丽的青春。”

稿子差不过这样了,向南和圆圆进行了一遍又一遍的彩排,对表情、手势和语态精益求精地雕琢。组织多次演讲比赛的向南对这项活动一直怀有完美主义的想法,他眼里见不得任何瑕疵,特别是对圆圆这样的优秀选手。

时间像飞驰的车轮滚滚向前,十天时间过去了,早已就绪的比赛现场逐渐热闹起来,公司的员工们乌泱泱地进入礼堂,向南站在舞台上,向下望着,心中竟有种莫名的感动,莫大的公司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每一名员工都是不可或缺的零部件,日夜操劳地维持着它的运转。

公司八大常委是最后才进场的,向南在台上领着鼓掌热烈欢迎,一边默念着人数,却少了一个人,正是排名第一的张书记。向南往台下的工作人员抛以疑惑的眼神,工作人员示意他按原计划进行。

演讲比赛按照计划开始了,向南到了台下才得知,就在演讲比赛开始前十分钟,总公司打来电话,要请张书记到总公司开一个紧急会议,关于会议的具体内容,没细说,但猜想应该是和改革有关的。

向南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演讲比赛最初是张书记提倡并且一步步红火起来的,向南从书记那里学到了如何举办一个喜闻乐见的活动,除此以外还学到了如何在各处之间游刃有余地沟通协调。每年末年初举办这样的比赛,张书记都会在观看之后,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对各位选手的表现大加褒奖,对活动的组织大加赞扬,对公司伟大前景进行系统的权威展望,台上台下洋溢着初春般的希望,大家翘首瞪大眼睛注视着聆听着,心里注入一股能量。而今年,张书记居然史无前例地缺席了,剩下的领导大多笨嘴笨舌的,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是比赛的有关情况还是要向总部公司报告的,这是正大光明地展现公司蓬勃朝气的方式。

心不在焉地看着比赛,向南心里还在翻江倒海地琢磨着比赛之外工作上的事。他的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掌声打断了,这才注意到圆圆站在了台上。向南看着圆圆的时候,圆圆正好也扫视到了他,向他微笑,轻轻点头。向南偷偷伸出了大拇指,给她鼓励。

圆圆发挥的很好,虽然是压轴出场,本不占优势,却拿到了最高分,她的表现近乎完美,七大常委不时地交头接耳,点头认可。

比赛结束后,回到了宿舍,圆圆捧着“碑献”杯奖杯,和向南热情地拥抱在了一起,此刻,这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欢呼。他们松开肩膀之后,对视着,心跳着,脸上烫着,吸引着,耳鬓厮磨着,亲吻着。

早上,圆圆穿上了衣服,顺势从床头拿起一副照片,说:“这是什么时候?”

“哦,八年前吧,在新疆,刚毕业。”

“那时候你的眼神里充满着锐气,人也瘦。”

“可不是嘛,那会儿我还干具体业务,但经常写宣传稿件,新疆业务处的领导跟我说,你,向南,干业务糟蹋了,天生干机关的料。”向南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翘着腿晃动着。

“你们机关风光啊,手里掌握着权力,在院子里横着走。”

“你怎么知道?”

“你啊,你就是横着走。”

“哈哈,你想横着走吗?”

“我不想,我觉得我脑子不够用,干业务还行。”

“不一定啊,你昨晚的表现,已经被领导们关注了,我在下面都听有人说,圆圆这女孩有潜质,干业务可惜了。”

“真的吗?你就忽悠我。”

“骗你是小狗,千真万确,就看你想不想。人事部正好缺个人手,你可以过来帮忙一段时间。”

“算了吧,我还是踏踏实实干我的活儿吧,不好高骛远了。”

此刻,向南心里的确在琢磨这个事儿,让她到人事部是不合适的,瓜田李下容易有闲话。他想到的是,既然操了一口X,就要多操一份心,他和圆圆说不定以后真的从恋爱走到结婚,信息处理处统筹全公司的业务工作,而信息部是信息处理处的直接上级部门,和人事部并称公司机关的两大要害部门,要是能将圆圆推荐到信息部,那是下的一步大棋,以后在事业上相濡以沫,前途无量,向南简直不敢往下想,怕把自己想飘了。

上班的第一个电话是拨给总部公司的,向南特别富有激情地向总部公司详细介绍演讲比赛的情况,电话那头一直在“嗯”。说完后,那头的语调有点阴阳怪气,说:“向南啊,你们可真是淡定啊,怎么还有心思搞演讲比赛呢,其他分公司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向南问什么意思,对方却说临时有紧急的事,挂掉了电话。

在走廊里,向南碰见了张书记,他背着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着,向南本想上前汇报昨晚的比赛,想想还是决定先给人事部领导汇报一下。人事部领导摇摇头,提醒向南,张书记自从昨天参加完会议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据说昨夜自己一个人闷在办公室,一直到十二点,劝向南别去捅火药桶了。向南本想一箭双雕,全都落空了,一是汇报昨晚的比赛盛况,二是向张书记推荐一下圆圆,为以后铺铺路。

自从那晚向南和圆圆的关系如同一堵墙被推倒一样,结合在了一起之后,圆圆的话语里更多的是两人以后的生活,她还把两人本来分开摆放的桌子拼接到了一起,餐具碗筷也都汇合在了一起,两个电磁锅,一个用来炖汤,一个用来炒菜。成家与立业是一对紧密相连的事情,向南觉得圆圆是上天特意安排给自己的,就在自己在公司里刚刚站得稳稳的,迟来的家庭也该组建了。

最终让向南下定决心和圆圆领证的是她的一个实质性问题:总不能一直在走廊做饭吧?结婚了什么时候才能分上房子?

按照公司里的规定,单身只能分到宿舍,谁先结婚了,谁就可以提前排队分房,而且夫妻都是公司员工的情况,还可以优先排队。这条政策是公司为了鼓励公司内部解决婚恋问题,加强内部稳固而制定的,合情合理。

转眼到了五月初,正是草长莺飞、暖风徐徐的日子,向南和圆圆鼓足勇气领了证。他们在故宫、长城等拍了很多婚纱照,但有一张是他们独出心裁设计的。两人穿着公司制服,站在公司大楼前的事业山前,依偎着,背后喷泉喷涌,挥洒着白色水花,像是给他们两人开了一瓶特大号的香槟。向南说:“圆圆,事业不老,我们不散。”

圆圆说:“向南,事业山见证了我们,我们也要见证事业山。”

婚后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向南和圆圆保持着每周三次的夫妻生活。圆圆特地查了有关知识,问向南为什么不是书里说的四次。向南说:“现在虽然不如以前那么累,但还需要经常加班,得省着点用。”这时,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住他隔壁的大哥临走前说的那句话。

向南心里还一直挂念着另外两件事。第一件事,房子什么时候能够分到,他打听了有关情况,要是顺利的话,年底应该问题不大。第二件事,圆圆什么时候到信息部工作,这和房子的事不太一样。房子的事中规中矩,不可抗因素多,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是涉及到人事的事,回旋的余地大,操控的空间广。向南决定近期再给张书记吹吹风。

但是,还没等给张书记吹吹风,家里先起了风。那是非常普通的一次夜晚,向南加完班已经十点了,到宿舍后却闻到一股糊味儿。他抓紧掀开锅盖,原来电磁锅里炖的骨头汤都干掉了。怎么能这么粗心,向南心里想着,等圆圆回来,一定好好教育她。

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向南肚子里闷的气都快漏没了,还不见人回来。半夜才听到圆圆急促的脚步声。他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

“有个课题,攻关到最紧要的关头,在专家的帮带下终于拿下了,我厉害吧?”

“呵, 你是挺厉害,一锅骨头汤都快熬成骨头渣了,要不是我回来的早,宿舍就烧没了。”

“啊?这阵子你加班也多,我中午炖了汤,想着晚上下班回来一趟,却忘了这事。”

“你现在努力的方向不对,那些课题你钻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个业务干部,没有权力没有地位。”

“向南!你生气归生气,别这么说话好吗?”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我说的又没错。”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人事部特别牛?我告诉你,你那就是孤芳自赏!”

“我看你才是孤芳自赏,坐井观天!”

“我坐井观天?要不是我们业务干部整天跟老黄牛一样干活,你们人事部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我受不了你们对业务干部颐指气使的模样,特别是你,现在的你!”

“受不了是吧?那我走!”

说完,向南穿上衣服,夺门而出,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夜里两点,他在外面踱着步子,不知往哪里去,抬头看到办公楼的人事部灯还亮着。这么晚了,还有谁在加班,向南心里想着,向着办公室走去。

人事部领导的门虚掩着,向南悄悄地路过,从门缝里看到领导正发呆抽着烟。

他本打算蹑手蹑脚地走开,又一想既然张书记那不好吹风,不如先给人事部领导念叨念叨圆圆的事,吵架归吵架,大是大非跟前不能含糊。

端着一杯刚刚泡好的咖啡,向南敲门进了领导办公室。

“哦,是向南啊,这么晚了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看您办公室亮着,怕您有什么吩咐,就上来陪您一会儿。”

向南说这句话决不是故意表忠心,他是含着真情实感的。到人事部这几年,领导手把手教自己做人做事,看着自己一步步成长起来,成为人事部的中流砥柱。领导反复跟向南强调的是事业心,不能把工作简单地看成挣面包的工作,要真心热爱,像爱父母一样爱事业,才能把工作干到点子上。好几次加班到深夜,他和领导一起下楼,走到事业山跟前,喷泉已经关闭,事业山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更显沧桑。领导意味深长地说,这事业山是公司事业的图腾,他年轻那会儿每天加班完了都要在事业山旁边的长椅上坐个五分钟,回想着当初初出茅庐的青涩和艰辛,感觉心头又亮了,脑袋又清醒了,巴不得上楼继续干个通宵。向南在领导那里感受到一种对于事业纯粹的热爱,也是这样做的,那些沽名钓利的想法是在其他同事那沾染的,但并不是思想上的主流。

“向南呐,演讲比赛组织得很漂亮,虽然张书记没能参加,但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也看在眼里,这几年,我干了几件有成就感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把你带出来了。你自己也非常努力,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

“领导,您太抬举我了,都是您一手栽培出来的。要不是您,我这会儿还在新疆干业务呢。”

领导哈哈大笑,将烟头拧在了烟灰缸里,一本正经地说:“要是现在再让你回去,你还愿意吗?”

向南虽然觉得领导只是在开玩笑,但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说:“只要组织需要,我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你看你,跟你开个玩笑,你还一脸严肃。”

向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您曾经教导过我,就像君无戏言,领导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值得琢磨。”

领导点点头,说:“家里都还好吧?有什么困难没有?”

这个问题击中了向南的兴奋点,写文章讲究先抑后扬,写材料讲究春秋笔法,说话也得礼让三分,向南巴不得立即把圆圆的困难一股脑提出来,但他知道不能这样做,只好轻描淡写地说:“公司对我和圆圆都很照顾,目前没有什么困难,圆圆参加工作时间不长,有些急于求成的想法,我也做通了思想工作。”

“哦?这孩子是清华大学毕业的,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也是正常的,她是咋想的,说说看。”

“还是不说了,说出来都是笑话。”

“说说看嘛,我也帮你参谋参谋,说不定人家想的没错。”

“她啊,就因为参加了演讲比赛,听不少人说她能力强,能进机关,就当真了,问我能不能进信息部,您说,这不是胡闹嘛。”

领导眼睛里放出一道锐利的光来,转动了一下椅子,说:“我就是‘不少人’之一,圆圆这孩子悟性高,倒是可以试试。干业务工作别说是一年365天如一日,一个世纪365年如一日,枯燥的很。”

“领导,不让你操心,她还得再蹲蹲苗,这么快进机关,怕是以后根基不稳。”

“哎,没这个道理的,那你当年只干了一年半业务,不也在机关干的很好嘛。”

“那是遇到您这样的好伯乐。”

“你啊,你啊,越来越会说话了。放心吧,明天我跟信息部长推荐推荐,争取下周就先去帮忙一段时间。”

向南喜难自抑,心里乐开了花,说:“以前您是帮带我,现在帮带我全家,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当领导的嘛,既然在位,当然要给部属解决困难问题,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休息吧。”

向南陪着领导一路走下楼,又路过事业山。领导果然又站住了脚步,向南跟在后头,随着领导的目光,朝事业山望去。今夜月光皎洁,事业山上的斑驳都看的一清二楚,“碑献”二字比白日里还要醒目那么三分。

领导把手背在后头,说:“想来咱们公司成立也有六十多个年头了,和共和国同岁,我来公司那会儿啊,哪有这么多高楼,就那么几排砖瓦房,那时候大家一说起来,干业务最光荣,食堂里吃饭,先让业务干部打饭,机关干部都排在后头,孩子上学也难啊,送出二十里地,先送业务干部的孩子,因为那时候业务紧张啊,他们七点就得到工作岗位。”

“哦,这样啊,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那时候的机关干部就是搞服务的,现在呢,高高在上。这么多年来,也经历了好几轮国企改革,但我们公司一直坚如磐石,不但没被削减,还升格壮大咯。我们这些老骨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公司有今天这样的发展,都是您们老一辈打拼下来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作为,你和圆圆都还年轻,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来到公司。”

“知道了,领导,我记下您说的了。”

“知道张书记开完会回来,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吗?”

“不太清楚。”

“怕是得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唉,不说了,睡觉吧,太阳照常升起,工作照常干。”

回到宿舍,圆圆已经熟睡之中,向南想摇醒她,把好消息说出来,又想到刚刚吵完架,轻轻爬到了床上,将圆圆拥入怀中。

人逢喜事精神爽,向南只睡了三个小时,起床后却一点不困,利利索索地做好了早餐,女孩生气之后吃点甜食会更舒服一些,向南特意准备了自己发明的苹果蜂蜜三明治,苹果切成薄薄的一片,裹上蛋液油炸之后,两面抹上蜂蜜,夹在面包片之间,嚼起来又有水果的清甜又有蜂蜜的齁甜,又有蛋皮的香脆,又有苹果肉的软糯。他把早餐端到了床边,帮圆圆穿上了袜子,像照顾一个小女孩一样。圆圆忍不住害羞地笑了,说:“昨晚还对我撕皮扯脸,早上就死皮赖脸了,对我这么好干嘛?”

“当然是求原谅咯。”

“好吧,看在你精心准备早餐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了。”

圆圆边吃早餐,边说:“对了,你昨晚出去后去哪儿了?”

“哎呀,差点忘了这件好事,昨天幸亏我们吵架了,我上了办公楼,你猜怎么着,人事部长居然也在,我跟他念叨了让你去机关的事。居然欣然赞同,今天就要跟信息部那边沟通,还说下周...”

“停!你怎么能擅自做这个主张,我在信息处理处干得挺好的,我们处领导还说了,我按照现在这个样子干下去,以后准能成专家。”

“我这是为你好,为咱们好。”

“你怎么跟那些自以为是的老领导一样,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不要这么早下结论,你去信息部也只是帮忙,如果不合适,大不了就再回到信息处理处。”

因为这顿完美的早餐,圆圆也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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