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向巷子深处走去,向那座老宅走去,向青砖黑瓦走去,向木椅圆桩走去,最后,端坐在厅堂正中,好似一尊佛像,不动无息,可是再一看,再一听,那却不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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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福根,在我印象中,是个少言寡语的糟老头!
阿爸把我交给他的时候,我5岁,他61岁,身体虽然硬朗,但头发已经花白。
他不爱说话,一天之中,顶多在扛着锄头出门的时候说一声“我走了”,回来的时候再道一句“我回来了”,其余时间,多是坐在厅堂的木椅上抽他的老旱烟,吸两口,吹掉,然后两只手指熟稔地一捻,又是一团新的烟雾袅袅!
我很少喊他,大多时候随奶奶称呼他老伙头,他也不生气,我叫一句“老伙头吃饭了”,他应一句“嗯”,我叫一句“老伙头出活了”,他应一句“嗯”,我叫一句“老伙头给我钱”,他便不再搭理我,自己又抽老旱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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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佝偻着背,走到我的教室门口,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我对他的事,大多是不关心的,也一直以为和他不会有什么交集,直到......
我记得那天天气不太好,乌云一层压着一层,马上就要落下大雨,他就这样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灰头土脸,胡子拉碴,手上脚上还有大片大片没洗净的黑泥。
老师问他找谁,他没回话,将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教室,脑袋左右环顾地找我:“臭蛋子,来拿伞哇!”
他说这话时,带着乡音,样子很是滑稽,同学们哄堂而笑。
我一下就红了脸,急匆匆地跑过去拿过伞,没和他说一句话。
他点了点头,冲老师呵呵一笑:“怕丫头蛋子淋雨,打扰!”说完,佝偻着背悠然离去,背上的泥巴糊满了整件衣裳。
教室里,又是一串嘻嘻哈哈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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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辈子活得窝囊,没钱没势没本领更没脾气,家里说不上话,外头当不起事。
那件事之后,同学们常拿臭蛋子来嬉笑我,至此,我恨死了他,许久都不和他说话。
奶奶在中间做好人,来宽慰我,可是我心里气火太旺,大喊大叫:“他就是个阿瞒!”
说完这话,他刚好进门,看了我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哀凉,可是却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仍旧坐到了他的老位置抽旱烟去了。
奶奶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不管外头怎么瞧不起他,你不能起哄,晓得哇?”
那时我没点头,仰着头怼奶奶:“他就是个阿瞒,不识字,没素质,无主见,怕担当,我才不要做他孙女!”
奶奶被我的话惊到了,也气到了,浑身都发抖:“你爷爷任着你胡说不打你,我可得好好管教你,小小年纪,哪里听的乱七八糟的闲话?”
奶奶抬手准备打下来的时候,他制止了:“何必打?我本就是个阿瞒!”
那句话,说得极轻,却掷地有声,我呆呆地看向他,心里仿佛落进了什么,细细簌簌,有些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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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他也不例外!
后来奶奶觉得我太不应该,罚我跪了一宿祠堂。
那天,奶奶坐在厅堂里安安静静地讲了许多事,从他的兄弟姐妹,一直说到我的伯伯父亲。
奶奶说:“那时候多苦,田埂上的苦菜都是美味佳肴。你爷爷家里兄弟姊妹8个,吃什么?喝什么?读书?他是老大,顶天立地的一家之主,没有累死在旱地的黄土上和水田的稀泥里已经是万幸了!”
奶奶说:“穷人家哪里由得自己?娶了一个老婆,要照顾老的,少的,过了一年,肚子没动静,怎么办?只能休了再娶!你爷爷是个老实人,休人家的时候还特意挑了两担粮食去陪罪。要不是听说这,我能嫁给他吗!”
奶奶说:“你爷爷就是命不好,所以才窝囊。我记得老大病的时候,他还在生产队里,好不容易请下假跑到医生那里把衣服一撩,手臂一伸,要抽血,人已经坏了。从那起,村里人都奚落他,可我知道,他苦,苦到骨子里了!”
奶奶说:“我跟着他几十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可这心里头,就是踏实! ”
那时我才知道:他是个有情义的庄稼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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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出息点”成了他的口头禅,他跟伯伯说,跟爸爸说,跟我们子辈的所有人都说。
我高中那年,奶奶走了。
他蜷在奶奶身边睡了两天两夜,嘴里一直喊奶奶的乳名:“阿沅,阿沅——”
第三天,他突然没了动静,呼吸脉搏都几乎没有了,家里人吓坏了,以为他跟着去了,马上请了医生,没有救回来,后来又去请了神婆,喊了魂,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子在外面的灵堂上喊了几声沅奶奶,他竟然呛着咳了几声,睁开了眼。
那天之后,他的脑子就不太好了,烟也不抽了,整日坐在厅堂的木椅上发呆,有时我们喊他一句,他就会抬起无神的眼珠看一眼,然后悲凉沧桑的说一句:“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出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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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步一步向巷子深处走去,向那座老宅走去,向青砖黑瓦走去,向木椅圆桩走去,最后,端坐在厅堂正中,好似一尊佛像,不动无息,可是再一看,再一听,原来,他也是会哭会痛的!
一场相聚总归离别,春节过完,我要走了,他站在巷口不停地努嘴,大概有好多话想说,但最后,他仅仅朝我挥了挥手:“走吧,莫记挂!”
说完,他执拗地转过身,直到走得有些远了,他才又传来一声叹息,满是沧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出息点!”
我听得心里直打颤,突然特别不想走,特别想冲上去抱一抱他,特别想跟他说声对不起,特别想用力地告诉他:“你这辈子不窝囊!”
我匆匆追出一步,在他背后喊了一句:“我会的!”
他点了点头,老态却深情的样子:“好啊,等你出息了,就把阿沅空空如也的葬礼唱词补上!”
他说得极轻,可真的刺耳,仿佛从耳朵里,直狠狠地往心里钻,生疼,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