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苍天饶过谁,任是动人也无情

《红楼梦》成书以来,在如山的评论中,太多的人对薛家姑娘薛宝钗有过固执的偏见,有过尖酸的挖苦,甚至有恶毒的诅咒,林黛玉固然美仑美奂,但这一点上,我要为我们薛家的姑娘薛宝钗鸣不平!

《红楼梦》开头,第五回写道,“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贾宝玉在幻境听到开辟鸿蒙的曲子,警幻命丫鬟取了《石头记》的原稿,宝玉一面听,一面翻看,其中有一曲终身误,唱道: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红楼梦》的中心人物,四大家族贾、史、王、薛之薛家的核心人物薛宝钗就是这样出场的。
从林黛玉对薛宝钗的最初印象来看,林黛玉对这个处处遵循儒家礼教、与周围环境和睦相处、处处赢得人心的薛宝钗姐姐颇有一丝嫉妒。
作为儒家精神的理想人格来说,薛宝钗也是涤除了很多人性缺点之后,经过不断的致知格物,最后才达到了如此的理想境界。后来,当林黛玉逐渐长大,意识到自己性格中缺陷的时候,她曾和薛宝钗有过一段心灵相契的时光。
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是让薛宝钗与贾宝玉结婚。且看脂批,之中写的再明显不过:宝玉有此世人莫忍心为之毒(宝玉有世上的人都不忍心做而他却能做出来的一种“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的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岂能弃而成僧哉?玉一生偏僻处!所以,结了婚又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宝钗的判词上:金簪雪里埋。
刘心武先生对此有一番见解,他说这句诗里面,用簪不用钗是大有深意的。钗是由两股金针合起来的,而簪只有一根。
这个比喻非常形象,就是写宝钗最终是守活寡的结局。命运如此无情的打击,薛宝钗仍然坚持着,她承受着精神的无比煎熬、命运的当头棒喝。
薛宝钗身上最令人欣赏的是她的理性之光,跟薛宝钗这样的人相处,任谁都会感觉到很舒服。你心里没想到的,宝钗替你想到了,可是她并不居功,她帮助了你,也不会让你感觉到压抑难受。
薛宝钗把儒家文化里的精华发挥得淋漓尽致,遇圆则圆,遇方则方,遇扁则扁,体贴周到,细致妥当,她就有这样的能力,正如国色天香雍容华贵的牡丹,让认识她的人都不由得不敬服她,不知不觉间感受到她的芬芳,又如冬日的暖阳,光芒不刺眼亦不热烈,能让所有人都沐浴在她的暖暖的阳光里。
薛宝钗完全遵守千百年来传统礼教认可的道德德性,并在这种规矩中自成方圆,这是薛宝钗性格的明显特点。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儒家少有的美好境界。只有对儒家精神的通彻理解和吸收,才能悟彻的最精髓。
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境界非凡,薛宝钗将儒家精神在生活中践行得如此圆润通透,她不造作,不迂腐,有灵性。
薛宝钗遵循着儒家礼教,又不拘泥于儒家传统,她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突破和延伸。这种突破和延伸,又丰润着薛宝钗的性格,将其推向理想和完美,重又进一层地推进她对儒家思想的实践、理解和升华。
薛宝钗是儒家礼教的殉道者,又是批判者;她是儒家精神的践行者,又是儒家思想的审视者。当别的角色都进入了宿命,离散的离散,消亡的消亡,只有她还苦苦的支撑着门庭,恪守并延续着故事的存在,孕育着新一轮生命的可能。
摧古拉朽的存在还是悲壮的消亡,从空壳中孕育新生还是彻底灭绝成灰永不复燃、推倒重来,到底哪一种才更符合薛宝钗存在的本质?令人婉呃亦叫人深思。
在儒家思想作为主角的中国传统历史文化中,薛宝钗式的君子人格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主角,这个主角又以什么样的遭遇和境况讲述着自身的故事,在薛宝钗的悲欢离合和荣辱沉浮中,我们又能窥见何种真谛。
曹雪芹以薛宝钗的形象询问我们,从薛宝钗的悲欢离合中,我们到底看透了什么,不失真性情的德性存在是不是最好的存在?
在世俗的眼光中,薛宝钗如愿以偿,荣登了宝二奶奶的宝座。然而,薛宝钗虽收获了表面光鲜的婚姻,却没有得到婚姻的精髓。
同样,儒家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也确实获得了第一大学派的宝座。从西汉时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儒家就在中国历史上扮演了主角,却在历史中,处处遭到贬斥和排挤、质疑,甚至打压。
曹雪芹和脂砚斋分别对薛宝钗的评价如下。
曹雪芹: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脂砚斋: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细思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
对此,我只有一句话:同此一哭!
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对薛宝钗的评价最中肯:你的品质,黄金美玉难以比喻其高贵;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难以比喻其纯洁;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难以比喻其光华;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难以比喻其娇美。姊妹们都爱慕你的娴雅,婆妈们都敬仰你的贤惠。
自古以来,践行儒家理想人格的人们,都如薛宝钗一般在这种与自我天性冲突和社会矛盾存在的现状中努力挣扎,他们目睹人性中的缺陷、目睹利欲熏心的赤裸裸的社会人世,却在这种存在中持守君子德行。
历代大儒遭遇的宠幸和被贬斥就如舞台上轮番上演的戏剧,无一不重复演绎着一个主题:儒家精神就是一场场人性悲剧。
在复杂险恶的人性面前,一代代儒者嘶吼悲泣,一个个儒生前仆后继。
在曹雪芹的眼里,薛宝钗决不是一个被贬抑和讽刺的所在,她是一个集崇高、完美、善良、敬畏于一身的儒家理想典型的存在。
薛宝钗的优点实在是太多了,她容貌丰美,举止娴雅,博学多才,通达了悟。唯一的一点遗憾,也是造成她人生悲剧的遗憾,就是作为封建女子的楷模(有停机之德),碰上了贾宝玉这个不喜欢仕途的开悟之人。所以任宝钗如何付出自己的全部,宝玉也无法和她走到最后。这其中的辛酸,又岂能是世上的浊人浊物所能理解。
薛宝钗有一颗高贵的孺子心,她实在是亘古罕见的女儒生!
无疑,曹雪芹是欣赏钦佩薛宝钗的,因为她是儒家的理想人物,是洁白无瑕的人中君子,是完美精神的代表。
只是,我们大家都知道,完美,在这个本就残缺的世界上,总是显得有些虚假,这些都表现在薛宝钗的人物形象上,历溯着儒家理想人格的一代一代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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