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亡与虚无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大概是一个关于我迄今为止的生命的故事,因为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往往多么坚定地连成一簇,怎么也无法分开,只要记录其中的一个就必然会牵连起其余的部分。但我的人生也实在乏善可陈,很多事三两句就可以带过了。最近精神内催,宛如水中月,随波易动,遂诞生了缓慢回忆的想法。这两日深夜往往被梦触动,便决意从一个梦写起。

那是年末时分慵懒的一日。我在清晨的寒露中醒来,看见黑暗仍然笼罩着房间,呈现一种缓慢流动的淡青色,仿佛深海的光线。下一刻,我被不知为何而敞开的屋门弄得心神不宁。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冷寂,绝不同于冬日的自然的寒冷。那冷中仿佛包含着某种纯净的清冽之感,如同凑近一汪半结冰的、只有几步宽的寒潭;又如同一面晾晒在深雪上的绉绸被风吹起,在我的面颊上浮动。我受到这种神秘气氛的牵引,在屋子里走动。我惊讶于所有物件都处在一种绝对的寂静中,仿佛被什么厚重之物披覆着而度过了久远的时日。在玄关的尽头,突然有一个透亮的光点,像蓝水晶那样盈盈闪烁。尽管仍然在晦暗之中,但我能依稀分辨出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身影。这一瞬的印象令我怔住,不能言语,应有的理智也轰然退却。我只看到仿佛是还未结束的暮色向着那个女性的身影聚拢,从我的狭窄的玄关里延申出了辽阔旷野的夜空。我渐渐看不见那个女人的脸庞,她的裙裾也隐没在银河里。我急忙向着那里奔去,却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能凑近分毫。在她几乎全部消失于黑暗中的时候,我听见一声低语,宛如夜风拂过樱树的簌簌的响声,那个声音在说——它说出了我的名字:XX,去成为“无人”吧。——什么“无人”?我想要大声询问,但是发不出声音。那个身影在说完之后就隐去了。

那天,我只记得几乎一直在沉闷的昏睡中度过,这件事情自然也被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梦境。但因为梦中的印象格外清晰,加上那句意义不明的话语也记得很清楚,所以总是还是心有掣肘,长时间不能享用沉稳的睡眠,只等着也许某一天那个身影会再次飘然入梦。自从独自在异乡生活以来,我的生活中鲜有格外撩动心弦的事,每天除了工作和独自娱乐外便没有什么活动。虽然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但或许是由于某种天性上的优柔与麻木,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我记得是在那个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的命运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转折。在去位于A浜的公司的路上,因为只有一趟早间的电车,所以有时候能遇见在同在一栋写字楼里办公的明小姐。有一次她碰见被梦搅扰得昏昏沉沉的我便打趣道:“X君又陪哪位到很晚呀?”我报以尴尬的微笑。明姐虽然只比我年长几个月,但已经显现出职场精英般的干练的气质。她来去如风,对谁都投以甜美的商业式笑容。自从我们相识以来——那是她在写字楼的过道上第二次碰见我的时候,她主动和我聊起来。在我还只是个实习期的小职员的时候,她已经在我对面的那家公司担任一个小部门的主管。那一天春寒料峭,我仍然穿着冬天的大衣,抓着电车被晨雾浸得湿漉漉的铁杆子陷入半梦半醒的酩酊中。我又想起梦中遇见那个身影的地方:在那之后我时常望着家里的玄关发呆,总是想重现那时梦中的光线,于是后来干脆装了一盏射灯,散发些幽暗的冷光。半夜时分再向那边看去,真的有了一点恍如回到梦中的感觉。但时日久了又总觉得不对,感到那淡蓝色的光芒中总是少了点什么,又或者多了点什么,这时我就会被拉回现实,感叹自己竟为了一点梦中光景而沉溺得这样深,怕是人生要一片暗淡了吧,于是在苦涩中勉强睡去。当明姐的笑脸突然凑近我的时候,我仿佛是被严寒后的一片明媚的春光唤醒。那天她竟然已经换上了春装,紧实的包臀裙下,隐约露出封闭在厚重黑丝下的丰满的肉质。——“X君总是这样,让人猜不透呀。”她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的忧戚,下一秒便转过脸去,凝视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明姐的笑容,于我已经是较容易能分辨的了。她工作时的笑容是一种很标致的微笑,每一处肌肉都协调一致,给人以温和的亲近之感同时又保持了优雅的分寸。而她真正的笑容正如此刻一样有一些独特之处,比如眼角不会上扬反而是微微下垂,嘴角隐约露出几颗小巧、尖锐的犬齿。这种笑容的深处仿佛涌动着一种不协调的娇媚,反而耐人寻味。

那一天,仿佛是内心为这在无边的沉闷的冬季里突然来临的一点春之喜悦而振奋,我竟然轻率地向明姐说了那个缠绕在我心中的东西。“那个,明姐,我问你,你知道‘无人’是什么吗?”——“‘无人’啊,是什么呢?”她很自然地又把问题抛给了我,但从她沉吟的语气和微微偏向我的身子能察觉出她已经受到这个问题的牵动。——“‘无人’大概是没有明显特征的人吧,是那种不论谁一想起就不知道要怎么描绘的人吧。”我说出了在我心里一直以来的一种解释。当那个梦中的姿影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就隐约嗅到了一丝宿命的味道。这“无人”难道不就是我不起眼的人生将来会抵达的地方吗?因为一直过着自我封闭的平板的生活,大概也不会在别人那里留下什么印象,久而久之不就成了“无人”吗。一想到那个充满神秘之美的低语不过是对我悲哀的人生的总结,心里就不住地充满了对那个梦之讽喻的愤懑。但我仍然困惑于为何我的命运要由那个隐去面容的、一袭长裙的女性道出。——“也就是不太显眼的人吧,怎么说‘无人’也有点过分了。X君......”,明姐犹豫了一阵,声音逐渐变得柔和,从中仿佛要涌出关怀的流波。她转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X君不会是担心成为‘无人’吧......我不是一直记得X君吗?X君很温柔,个头也很高,虽然不怎么言语但是总是想一些很高深的问题......X君不会是‘无人’的”。——“喔......”我一时语塞。在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很少有人对我做出过评价。中学老师的评语也大多只是诚实守信、遵纪守法一类,没有其他关于特质上的赞美。自从父母离异后我跟随母亲,她便不再对我在学校的表现显示出多少关心。母亲沉溺于一种自哀式的清净的生活,除了在每晚和一些闲散的夫人们聊天,发出些诅咒男人的、密谋般的一连串轻笑以外,几乎再无生活的更多激情。不堪忍受这种虚浮的日子,也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存在反而是一种累赘,一毕业我就选择了一个离家很远的海滨城市工作。临行那天我期待着从母亲的眼里看到某种希望,却也只是听见一声平静的“注意安全啊”从障子门里传来。母亲甚至回避了同我的告别。我知道她多年的心结一直是我长得逐渐像那个伤害了她的男人。为了避免更多的矛盾,她选择了隔离,而我也默许了这种一直以来维护了我们的冷漠。所以当明姐突然说了这些让人难为情的话,我的久已习惯麻木的内心也颤动起来。——“谢谢......”我语无伦次,感觉被一种既陌生又温暖的东西淹没了。我知道这是瞬间涌入的情感造成的一种眩晕。如同在酩酊中和心爱的人结伴于舞池一样,是令人幸福的眩晕。但那时,我仍然在心底里制造出一点忧愁。也许常年生活在冷淡的家庭氛围中让我对一切外部世界的情感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悲观。母亲其实一直在克制着她对我的感情,总是无法挣脱于一个丑恶的男人的阴霾,长久以来我都对于情感这种本质上极度贫乏、模糊,却遮蔽了生命的东西抱有一种绝望。因此当我想要陶醉在明姐突如其来的好意中的时候,我本能地触动了心底里的某种警觉。如同A浜在初春的上午从海面上投射来的明丽的阳光在洁净的电车玻璃上晃动着,这种顿时萌生的明亮而自私的警觉,令我有了一种在纷乱中重新找回自我的小小的窃喜。我受明姐的真诚打动而产生的羞愧不停地促使我沉陷在这爱的萌芽之中,但车窗上的阳光仿佛又在呼唤着那种早已在我心里形成的某种澄明的刚硬性。也许是这种徘徊不定的心理让我的动作都变得僵硬局促,在电车挑逗的震颤中,我和明姐的肩膀总是蹭来蹭去。——“呀,真抱歉。”明姐并没有移动身子。我留意着她隐微地浮动的嘴角,伴随着一些轻哼与不时眨动的眼睛,我想我没有引起她的反感,于是便放任地令一种沐浴在崭新的爱意中的安堵之情从心底升起了。

关于我对于情感抱有的审慎态度,除了家庭中的疏离感以外,在我至今为止的日常生活中也能窥见些许痕迹。我的父亲——即便我早已不愿这样称呼那个男人——在无情地离开我们母子之前曾是显贵家族的纨绔子弟。我对于艺术的一点鉴赏力完全有赖于他早年间对巴洛克艺术品的收藏狂热。在旧宅那些阴暗的、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放置着来自上世纪异邦画家的作品。我曾一度在这个豪奢的荒原中游戏,搬动每一个沉重的橡木画框,就像翻看一部巨大而古老的小人书。我因此遇见过许多穿着华丽的欧洲妇人,在她们庄严、典雅而安详的脸上似乎看不见一丝忧戚,如同在晴日下布满薄冰的湖面上掠过的云彩。但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母亲打发我独自玩耍时的那种同样毫无波澜的面影,或许不论是多么浩大的苦恼,也无法在轻易地在那些脸庞上留下痕迹吧?那些女人漫长的哀怨的一生,或许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留在画布上。一两年后,也许是出于对那个男人的一味偏爱奢华的宫廷艺术的反抗,我被印象派那种以柔和的光影反叛巴洛克式的绝对精细所打动。我喜欢雷诺阿、塞尚,但如果要问真正喜欢什么,无疑只能说是莫奈的《撑阳伞的女人》。那是画家早逝的妻子站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上的图景,春云流动,夫人的面纱随风飘舞,稍远处站着她们七岁的儿子。想来那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我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吧?然而从那时起,母亲就极少同我外出游玩了。面对着画作,我时常会被这样的感觉所震动:绘画就是一种十分局限但确实完结了的艺术。它在完成的那一刻就自我封闭起来,稳定在自我的规则之中。它隔绝了所有历史与未来,莫奈在作画的时候不会知道他的爱人将不久于人世。有限的美从这里诞生,也在这里终止,那包含了创作者凝神静思的美的形象向我们奔来,却在离我们几步之遥的时候突然静止而达到完结。然而,我们的意识是否也有这样温笃的保存性呢?在那些孤独而空虚的童年岁月里,在我漫无目的游荡的中间,仿佛总有一种隐秘的焦虑。那时我总在不同的房间里观看日升日落,暮色四合,繁星初绽,但从中似乎总有一种浑然不变的流逝,总有种什么也把握不住的悲伤。可我想把握什么呢?我曾非常希望把握母亲的美。有段时间我狂热地在暗中观察她的起居,她的一举一动,她那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致的淡薄。母亲仿佛生活在一个绝无任何人可以进入的空间中,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会暂时陷入那些复杂而波澜起伏的现实。我知道母亲对我的疏远本质上是在回避她自己的人生。可是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被我留存的东西。她的悲伤仿佛是一点点挥发的香水,皆飘散于她那些迷濛的晨雾般的叹息中了。有一次她发现我在收集她使用过的东西,罕见地愤怒不止,我看见从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近似恐惧的失望。在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曾捣毁了一切的男人:难道我这种出于一个纯粹的念头中的渴望,竟然也沾染了那个晦暗的血液吗?从那之后我便克制自己不再对母亲有任何逾矩的打扰了。

这种漂浮于某种自我封闭的艺术幻觉中的日子在我进入大学的时候消散殆尽。那是我第一次彻底离开家,对一种骤然间敞开的世界产生了空前的青春的喜悦。我在第一年就几乎做完了一切我能想到的事:我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整天在酒吧与夜店度日。他们称我为“阔少”,因为我总是挥霍无度。我拿着那个男人每年一次总是陷入的,与我的对视所致的隐微的慌张中掏出的几张支票获得了这个平庸的城市能够提供的一切欲望的养分。我拿着那几张支撑了他的古典贵族式的傲慢的纸为我的朋友们买到了迷醉、艳遇和新时代的傲慢。然而我总是在最狂乱的时刻独自走入深夜的寂寥。我并不真的有做这些事的热情,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可以做而已。之后的那个暑假我去了华盛顿,亲自看了那幅《撑阳伞的女人》。它被安置在一个角落,在无数绚丽的艺术瑰宝中竟然显得有些小了。不知为何,看着它的时候,我竟然被一种巨大的退缩的心愿深深攫获了。第二天我便启程回国,从此几乎变了一个人。我的心中重又升起一种莫名的坚毅的平和,带着对未来的质朴的期望,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余下的大学时光。至于我终究在那一刻体会到了什么,那大概是我在观看自己曾经的所见时被一种决然不同的心境所打动了吧?那时的目光和少年时的目光重叠着却也彼此排拒,让我短暂地成为了一个我的生命里外来者。这种掌握着、却又能时刻把自己剔除在外的无比矛盾的意识,仿佛就是我时常感到无法到达自己心灵的某种答案。

那段大学的余下时光缓慢、柔和,我仿佛重新度过了我孤独的童年,但与之不同的是一些崭新的意识偶尔会诞生并鼓舞着我的心灵。或许是为了补充这种精神上的无法名状的增长,我开始看书。二十岁之前我几乎除了课业以外没有什么阅读,我对生活和内心的探索完全依赖一种美术式的直感。由于没有心思阅读长篇故事,我只看一些诗歌。比起和泉式部的那些充溢着饱满情爱与哀思的和歌,我更偏爱诸如《玉韵集》中的一些纯粹的叙景歌。我感到那些被权力的阴影所笼罩而被迫隐蔽感情的诗作,反而因为没有局限在个人的体验之内,而完成了一种以心绪的力量对世界的加工。而二十世纪的欧洲现代诗以它们语词光怪陆离的混沌与自由震慑着我的神经。那时我以格外惊诧的、迷惑的虔敬阅读了部分来自波德莱尔、兰波的诗作,感到他们无不进行着一种魔术般的转化现实的工作,企图用神秘而完美的语言建立一个未闻之国。至今我仍然清楚得记得,偶尔有几回,我在阅读时仿佛进入了一种通灵的状态。我的椅子面朝漫长的午后的那扇敞开的窗,几缕风丝偶然停留在面颊上。忽然间,仿佛是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颤动传递到我的身体里,如同那使蝴蝶的翅膀蓦然飞升的气流,又如一阵傍晚小池的塘低声絮语,我感到从未被更轻微的动感充实过,而我的身体也在某种程度上像灵体一样行动着,被带入一种状态。我仿佛掉入了世界的背面中去了,而在这副奇异的身体里,我还可以朝我们的世界眺望,就像在一扇空洞的窗的深处向外眺望。那时我还不知道,或许这种体验便是我做了那个梦的要因,也是我即将步入一种别样的人生的先兆。

那个冬天的随梦而至倩影和随后到来的春的桃花,让我很难不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果然梦中那个隐去了面容的女子就是明姐吗?可是梦中的明姐让我成为“无人”,现实中的明姐又说我不会是“无人”。在我二十余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对男女之爱的期待。明姐打动我的,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善意。所谓爱,难道不就是一种加深了的善意吗?而那个男人不论如何宣称曾爱过母亲,他会做出背叛与抛弃的事来,就是一种灭绝了善良的举动,因此是绝不能和爱有所牵涉的。那年春天将尽的时候,明姐邀我一同赏樱。水渠岸上盛开着樱花,一簇簇粉白缀满枝头,在无风的五月正午的阳光下,那些亮晶晶的白色缓缓变幻,仿佛凝结成一片祥云。如同飘落在水中的花瓣顺着不为人知的流波而移动,我感觉自己也被明姐的心灵拖曳着,在一条无尽的春之甬道上不急不徐地前行。这种心境里既没有任何展望,也没有想要追寻某种爱情之明证的不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我早已被明姐牵着手,进入游人如织的繁花的盛地了。

在那之后明姐回了一趟位于东京的老家,待她再回来的时候,神色中似乎多了几分忧戚。一天傍晚,我正要离开公司,看见明姐倚靠在门口的阴影里。——“X君也是住在M町那里吧,今晚让我去你家吧,有一些事想对你说。”她知道我不会回绝。我们沉默地并排坐在电车里。电车在城市的灰色布景里穿行,把我们的面影映照在对面的窗户上,宛如放映一部沉闷的影片。明姐始终微微低垂着脑袋,几只海鸥在稍微开阔的地方游荡,在一个瞬间它们刚好与电车相对静止,伸展的羽翼遮在我比明姐高出好多的脸上,仿佛是为了藏起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有一刻我感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明姐在座位上扭动身子,擎起一把头发,令洁白的指尖在黑色的瀑布间划过。然后她仿佛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发出一声明媚的、慵懒的轻叹,却在这时像是一出自我鼓舞的戏码,以对抗这略带苦涩的单调地延续的时间。——“这样的天气适合喝一点酒呀,我们去买一点酒吧,X君,我请客。”

那天是明姐第一次来到我狭小的公寓,也是最后一次。陶瓷砂锅中不断鼓起气泡,在暗流涌动的乳白色汤汁中膨胀,破裂,又膨胀。在热气与酒精的作用下,明姐的脸上泛起红晕。当她伸展着因久坐而麻木的双腿的时候,碰到了我随手塞在桌子下的书。——“这是谁的诗集呀?”——“加西亚·洛尔卡,是一个西班牙的诗人。”——“死板牙?”她起身,变得笨拙的发音没能掩盖住那一瞬间侵入她眼中的落寞。——“那是很远的地方吧,要比去大阪还远吧。”——“是呀,说不定比去熊本还远呢。”我们都咯咯笑起来。——“X君,我要走了。”——“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我送你。”——“不是的,X君,我要走了。”仿佛说出先前的一句已经让她噤若寒蝉,此时又不得不重复一遍,让明姐已经濒临崩溃。她的眼中顿时充满了迷雾般的泪水。她在我想要抱住她的前一刻先一步扑在我的胸口。——“明天......我就要去东京啦。是家里人安排的,我没有办法......”仿佛咽下了一口眼泪后,她说:“X君,和我做吧。”

就像那时她牵着我的手走入繁花,她牵着我走入夜晚那甜蜜而幽深的帷幕。当我们渐渐舒散下来,困意涌来的时候,明姐略带羞涩地打开一个黑绸包裹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喏,你看,是那个人给的。”她故意在手中轻巧地玩弄那枚戒指,之后若无其事地将它放在我手里。借着幽暗的灯光,我看见那颗米粒大小的光点像一滴水银在掌心里晃动。明姐这种轻微的背叛行径让我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黑暗的愉悦。想来那晚的一切,都是她在我身上留下的、没有任何人知晓的遗迹,而我便成了这个将要永远沉落的小世界的孤独的守卫。当一点冰凉的晨光残酷地透过窗外的斛树枝漏泄进来,我听到身边站起的声音却假装沉睡。我专注而坚忍地聆听自己的呼吸:直到门被打开,杂沓的声音随着风一起涌入,并终于归于平静。

那天还保留下来一种意识:那是当我起身环顾着明姐离开后空荡荡的公寓,忽然有点不认得它了。这个空间里的一切仿佛都忘记了自己原来一直沿袭的本质,变成了壳套,成了对自己的拙劣的戏仿。仿佛一张被弃置的脸孔,努力回忆起各种表情,却终于徒劳。在它灰黄、苍白的表层上,可怜地歪斜着一些没有人性的面具,一齐向着一个不知名的深处滑落。我捡起那本西班牙诗人的作品集翻动着。那时我翻到一首名为《梦游罗曼彩》的诗:它开始于一个在露台上做梦的女孩,却在它终止的时候死去了。“一道月光的冰柱/把她固定在水上。”然而整首诗都没什么明确的事件,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死去的。读着读着,一种我此生再也见不到明姐的想法忽然将我淹没了。仿佛她去的不是东京,而是一个秘密的地方,在那里也有一种属于她的、不为人知的死。

时光流逝。在那之后的第二年冬天,也就是我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回家乡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母亲是服药自尽的。讣告来的那一天,我只感到浑身因渗入了一种冷寂而变得麻木。我并非想不到这个结局,只是始终觉得想与不想都没有什么区别,仿佛母亲的死是一件早已发生过的事了。葬礼上,来宾疏落,大多是母亲青年时代的同学和曾经服侍过我们家的佣人。我一直没看到那个男人。我走进母亲的卧房,见到所有家具还原封不动地摆放得很好,一件也没有少。在床边我找到一本母亲的手记,上面抄录着一些短诗和散文,笔迹娟美细碎,用词令人疼痛难忍。想必这些也是母亲栖身的一隅吧。其中,我认出了一首和泉式部的和歌:

“在幽冥之中进入那冥道,山端上的月亮啊,请照亮前途。”

与她的其他歌作不同,传闻中这首和歌是她为了自己的来世而作。在各种情爱中度过激荡一生的歌人,对于往生之事感到不安,于是吟咏此歌并打动了性空上人,在他的指点下也终于进入了极乐世界。如果母亲是带着舍弃浮世,追福于往生的无漏的心境而死,可能也是对生者的极大的安慰吧。但是我却无法信仰来世。我想保全现世,并不是因为它给我带来多少幸福,而是恰恰是因为它有许多不幸。在我看来,一切不幸之事,哀伤之事,乃至连带着一切能给人们带来强烈的生之体验的东西,都可以被引向一个别处,在那里它们以一种不可名状的美的形式诞生和终结。

那一晚,睡在阔别已久的旧宅里,我终于与那个梦境重逢。不知是我强烈的心愿让我把清醒时的幻想当作了梦,还是真的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推动。倩影从未明的夜色中再度浮现。与上次不同的是,站在她面前,我看见无数的面孔在那张脸上飞逝:一会儿是我母亲的脸,一会儿是明姐的脸,一会儿又好像是那幅画上莫奈妻子的脸。少顷,那些脸孔仿佛是曙色中次第崩落的星星一般,皆隐没在原野的尽头了。紧接着它们宛如从神的世界洒向万物的露水,一滴滴降落下来,仿佛要哺育着一个新的世界从地平线上升起。最终,在神圣的、坚毅而欢心的光芒中,我看见那张升起的宛如圣人的面颊:它没有任何可以被描绘的特征,没有五官,没有神色,然而万物没有一处不映照在它之中,在它里面被塑造、被完善。

我只拿了一点很少的东西作为对母亲的怀念。我又回到我在海边的公寓,把那本手记放在了明姐离开的那一晚我们喝过的空酒瓶边上。此前我完成的事情是:把那些封闭在储藏室的画作全部捐献给博物馆,尽管它们中的大部分被证实为三流画家和乡村画派的作品。以及我把整栋旧宅捐献给政府,希望他们或许能将它改造成福利院之类的地方。我正一点点地将我的存在从这个世上剥落,也因此能够令一切在我心中重新生长。但是这次,我决心不做任何人了。我想要成为“无人”。母亲、明姐、我过去和未来会遇见的一切的人、一切会产生深深的交际或是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现在我都可以把她们放置在我心里了。没有什么是虚无不能容纳的。

在又一个豪华而纷乱的晴日,我依凭阳台,眺望着A浜仿佛永恒不变的风景,唯有一种想法渐渐浮上心头:任何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将灭亡,都将消失,都将把我遗忘。世界将在我心里死去,在一次比一次更彻底的死亡中死去,在我的灵魂深处死去——即便这种意识在现实里只是一阵跨过精神的骤然间强烈的、隐秘的疼痛,就像一种在黑暗的小屋里抽泣之声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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