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你说尸横遍野,错了,那是地狱修罗。
身上的战袍飘扬,鲜血四溅。我抵死不肯放下的长戟,不知斩下了多少敌军的头颅。
那是我最艰难的一战,我满眼血泪,仿佛看到了母妃和父王抱着我绕过城池,指着万里山河对我说,穆儿,等平定了外患,等国泰民安,我们一家便隐居桃源,如何?
我曾天真的相信着,所以自小便上了战场,替父王平定外乱,征战四方。梦想着有一天和父王母妃,过一个安定平稳的生活。
所以我凭着女儿身,铁血十年,也不曾有何迷惘。
可当敌军的剑刺进父王和母妃的胸膛时,我才发现,这乱世风云,永远不会因为我穆琳琅停息。父王渴望的平和盛世,需要无数的尸骨血肉来堆积,包括他自己。
齐城失守,长邻一战,兵败如山倒。我成了亡国公主。国破家亡。
我穆琳琅此生唯一的败仗,就是梁冥书。
那个文弱才子梁冥书,谁会想到有一天他会身骑战马,甲胄着身,兵临我城下。
他说,“琳琅,放下武器,我不杀你。”
我眼中除了恨意,还有酸楚。
那个三年前跟在我身边的小军师,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人,竟率着千军万马,灭了我大齐。
我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看着满目疮痍的齐州城,说,“我大齐没有亡国奴。”
我扔掉血迹斑斑的长戟,从怀中掏出匕首。我知道大齐已亡,我也再无余力厮杀,唯有自行终了。
我抬手猛得刺向自己的胸膛,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拦住。他死命抓着匕首,鲜血淋漓。
我神色微愣。只听他对部下说,“她是齐国的公主,留着她能一举铲除那些余党。将她带回大梁吧。”
我突然大笑不止,眼里带了热泪。
梁冥书这可笑的决定,让我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
你看,我还有血有肉,有热仇。
今日你不杀我,来日我便会用长剑刺穿你的胸膛。
我沦为阶下囚,到了大梁,我才知道,他就是大梁未来的国君,当今的太子。
他做的太隐秘,三年前投奔我麾下,弃姓埋名,只为有朝一日,一举灭齐。
齐国一灭,他便如虎添翼,大梁逐日强盛,小国纷纷依附。
不过两月,他清除了我大齐党羽,逐年三月,大梁君王驾崩。
我在牢里度过了三个月,却没有一人为难于我,没有酷刑,没有打骂,只是将我关了起来,吃喝用品,无异常人。对一个亡国公主如此眷顾,我才明白,我该以怎样的方式一血恩仇。
他来牢里看我,他说,“琳琅,如果你降了,我就能救你出去。”
我是亡国公主,即使投了降,也不见得能活命。可是既然他开了口,就意味着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护住我。
我神色微动,慢慢走近了他,身上的白色囚衣散发出的霉味充斥在我全身。我忽然娇弱的抱住他,抬头滚下泪来。
我说,“冥书,带我走吧。”
他身形微怔,眼中一热,抱紧了我。嘴角难得的扬起了笑容。
我脑中一阵眩晕,无力的倒下,只听见他叫着琳琅。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我驰骋疆场,铩羽而归。父王和齐军在城墙内欢呼,母妃熬了我最爱的莲子羹,替我卸下铠甲,满眼笑容的看着我。
齐州城里欢声笑语,我与民亲,胜仗归来,他们载歌载舞,笙歌不断。
忽而黑夜来临,我回到边塞,投身军营。身边那个男人替我整理了战报,收好了衣物。在野外与我一同吃糠咽菜,他替我出谋划策,替我疗伤治病。
突然有一天,他剑指长邻,血战城池。将我逼上末路。
我惊醒,冷汗连连,便看见了守在旁边的梁胤风。
对,他叫梁胤风,不叫那个军师梁冥书。
他说,“琳琅,你终于醒了。”
我勉强笑了笑,叫他,“冥书,你一直守着我吗?”
是,虽然我知道了他的真名,但我不会叫。
他点点头,说,“我担心你醒来害怕,便没有走开。”说完将桌上的药端来,一勺一勺的喂我。
我看着他微笑了笑。
我更喜欢叫他梁冥书。
因为他会为这个名字动容,一再深陷,一再想起他还是那个陪在穆琳琅身边的梁冥书。
他满眼深情,看着我说,“琳琅,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窗外凉风四起,吹动了外面的树叶,沙沙作响。
元贞四年三月中,他登基为王。不顾朝臣反对,立我为妃。
册妃大典的那一天,朝臣跪在金銮殿内,立先皇牌位,阻止他立我为妃。
他发了极大的火,却依然坚决如初。
君臣水火僵持,我透过凤冠的坠珠看着满堂大臣。我知道,他想给我一个名分,让人不再迫害于我。但如果举朝愤慨,最后他也会抵不住压力,届时我将难动乾坤。
于是我推开他的手,将凤冠取下,拔了护卫的剑,割断了三千发丝。
我声色严辞,道,“今日我割发起誓,我再不是齐国公主。我今嫁与梁王,是为梁妃。齐国已亡,此刻天下,唯有大梁。”
此刻朝堂沸腾,最后平息,虽然心有不甘,但终是让我做了大梁国的妃子。
事后他说,“那日你站在金銮殿内割断了青丝立誓。让我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策马扬鞭,长发束在身后,长戟一挥,就是千军万马。那时我便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奇女子。”
我笑了笑。可不是,那时我初见于他,他竹简在手,青衣布衫,扯了我的战马说,公主,我可以做你的军师吗?
他眼里风云变幻,却文弱雅致。我说,军营之苦,你可受得来?
他坚决的点头,从此跟着我东征北战。
可我那时怎会想到,是我带了把利剑,直插在了大齐王朝的中央。
你说,这世上原来是有轮回的。那云卷云舒,潮起潮落,以为伸手就能左右,可是却在冥冥中注定了因果。
元治四年十月。他平定了北燕。
同年十二月,赵降。
五年七月,南楚亡。
六年二月,魏亡。
三年,他平定四海。
而我,终于在后宫和朝野蓄足了势利。
如他一样,筹谋三年,一招致命。
我是征战四方的齐国公主穆琳琅,亡在我手中的家国。我怎会忘却。
我败在梁冥书手中的,此刻,我要在梁胤风的身上讨回来。
十二月夜深,冬雪降下。他与我在月台饮酒,却不知皇城内外,皆是我穆琳琅的心腹了。
他与我谈笑风生,我也含情脉脉,仍叫他冥书。
他慢慢喝的酒越来越多,他说,“琳琅,你恨我吗?”
我微愣住,已经学会了城府人心的我,却没有回答他。
他自顾的笑起来,酒入喉肠。
他说,“在我身边的这几年,其实你做梦,都想杀了我吧。”
他转头看我,目色悲凉,道,“皇城内外,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为何还不杀我?”
我心微惊,看着他的眼神竟有半刻停滞。
我回过神来,只掏出一只匕首。
那是当年我用来自栽却被他拦住的匕首。
我嘴角努力含笑,道,“梁胤风,当日你未杀我,后悔吗?”
他眼里平静无波澜,声音像穿过了时空一样,他说,“我梁胤风一生的败仗,是你穆琳琅。你让我怎么打赢。”
有白雪落在我脸颊,我怔愣无言。
直到他仰头喝掉了最后一杯酒,拉过我的手,让匕首抵上他胸膛。
他说,“如果我死了你才能爱我,那这王朝天下,波云诡谲的仇情,我都还给你。”
他按着我的手将匕首插进了胸膛。我挣扎的想要拔出来,他却越按越紧。
我落下泪来,倔强的看着他。
他笑了笑,眼里泛起微光,伸手擦掉了我的眼泪,慢慢闭上了眼睛。
血液染红了他的龙袍,风吹过白雪落到他衣衫里,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那夜大雪下了很久,我抱着他的尸首静静地待了一夜。
元治六年十二月,帝崩。
我放弃了原本要扬起齐国的封号,自己登基上位的决定。
因为他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若我复国,天下又会战事烽起。
此时我虽大仇已报,但不可能再创一个齐国。人非故人,城非故城,便再无意义。
因为胤风膝下无子,所以我将他的弟弟胤泉扶上了帝位。胤泉是最像他的人,也是帝王之才。
等我安定好一切,已是一年之后。
一月大雪纷飞,我穿上了当年的战服,站在城墙上,纵身一跃。
成全了一个穆琳琅的结局。
而后千秋万代,是太平盛世,是烽火狼烟,都与我无关。
元治七年一月,帝妃斃。
大梁史书上记载:梁王平天下,元治六年崩。后宫仅有一妃,名穆琳琅,元治七年,坠城楼,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