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那不勒斯四部曲》

那不勒斯四部曲

埃莱娜·费兰特

《我的天才女友》

三十多年前,她就告诉我她想消失,不留任何痕迹。只有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她从来都没想过逃离;从来没想过改变身份,在别处重新开始生活;她从来没想过自杀,因为一想到里诺不得不处理她的尸体,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的目标不是这些,而是别的:她想从人间蒸发;她想让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消失,让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无迹可寻。因为我十分了解她,至少我认为我了解她,我觉得她一定找到了办法——不留一丝毛发、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办法。

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我们都觉得我们在走向恐惧。尽管这些恐惧的事情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存在了,但它们一直在等着我们。当时,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没多久,很难搞清楚哪些是灾难,哪些是灾难的源头,可能也觉得没必要了解这些。那些大人呢?他们在期待“明天”,在“现在”活动,“现在”之前有一个“昨天”,或者“前天”,最多一个星期前,其余的事情他们不愿意多想。小孩子不懂“昨天”的意思,也不懂“前天”和“明天”,所有一切都在“当下”:街道在这里,大门在那里;这些是楼梯;这是妈妈,那是爸爸;这是白天,那是夜晚。

我们生活的世界,大人和小孩都很容易受伤,伤口会流血,会化脓感染,有时候就死了。

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致命的词汇:哮喘、破伤风、毒气、战争、机床、废墟、工作、轰炸、炸弹、肺结核和传染。那些年听到的这些词汇陪伴了我一辈子,是我很多恐惧和担忧的根源。

我扔石头时不是很确信,在我的生命中,我做了很多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时候很盲目,缺乏连贯性。

血,一般是经过激烈的争吵和肮脏的辱骂之后,才从伤口里流出来,事情总是按照这个顺序来。

我一点也不怀念我们的童年,因为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暴力。在我们身上,在家里,在外面,每天都会发生各种事情。但我记得,我那时从来没觉得我们遭遇的生活很糟糕,生活就是这样,这很正常。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习得的一个责任就是,在别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之前,我们不得不使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伤害是一种疾病。从小我就想象有一种很微小的动物,肉眼几乎看不见,会在夜晚来到我们的住宅区,它们来自水塘,来自废弃的火车车厢,来自臭草、青蛙、蝾螈、苍蝇、石头和灰尘,它们会进入我们喝的水、吃的食物、呼吸的空气里。这些细微的虫子,会让我们的母亲、祖母像恶狗一样易怒。她们比男人更容易感染这种病,男人不断发火,最后他们会平息下来,但是女人呢,她们表面上很安静,心平气和,但她们会愤怒到底,停不下来。

莉拉打人的时候非常冷静,就像其他施暴的场合,前后都不会叫喊,也没有任何预告,她眼睛都不眨一下,非常冷静、精确。

但那个早上最重要的发现,是我们逃避危险的方式,逃避那些我们无法掌控、真实存在的危险。这个方法就是:我不是故意的。这样做的缘由是我们确信:要事先规划好自己的行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就能预测后果。

禁止她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用的,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尽管她外表看起来很脆弱,但是任何禁令在她面前都会失去效力。她知道如何跨越界限,但又不会真正承担后果,最后人们会做出让步。尽管很不情愿,人们还是不得不赞赏她。

假如一个人想一直做庶民,那他的孩子、孙子,都会命若草芥,不值一提。

她清楚地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我已经习惯于跟着她,我确信她比我强,像在其他方面一样。她知道去的路,来回所需要的时间,还有到海边的路程。我觉得她脑子里已经算计好了,周围的世界永远不会打乱她的计划。我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好像来自大地深处,而不是来自天空,但从表面上看来,这种光是一种贫穷、肮脏的光。

她之前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个数字或者一个音节,会打破原来的界限,改变形状。那天她父亲把她扔出窗外,在她飞向路面的过程中,她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看到一些红色的小动物,非常友好,它们化解了坚硬的路面,使路面变得光滑柔软。但在庆祝新年的那天夜里,她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感觉到整个世界都打破了它的界限,展示出可怕的本性,这让她非常不安。

但她不在我身边,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决定像她一样行事。或者说,让她取代我的位子,替我做决定。

“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呢?”“因为我对自己的情感不是很肯定。”

“和别人交谈很好啊!”“是的,但只有在有人能回应你的话时。”

“假如试都不试一下,那一切都会是老样子。”她想要改变现状,还是同样的话题:我们应该从穷人变成富人,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

我很迷惑地看着她,我们只有十三岁,什么都不懂,我们不懂法律、正义还有国家机构。我们只是在模仿从小看到和听到的。

我不再觉得满意,所有一切都让我感到迷惘。我经常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莉拉还是一副探究到底的表情,好像她的乐趣来自于学习的过程。说真的,她一般都坐在那里看着,研究我们的舞步,给那些跳得最优美的人鼓掌。

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她忙于鞋子的事情,专注于研究我们生活的这个可怕世界的历史,加上交男朋友,她不再会有时间给我。有时候从学校里回来,我远远地绕开,不想经过他们家的铺子。假如我远远看见她,我也会因为焦虑改变路线;但后来我实在抵挡不了,向她走去,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莉拉很坏——我内心深处一直是这么想,那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向我展示出:她不仅仅可以用语言伤人,还会毫不犹豫地割破一个人的喉咙,在今天看来,她的那种魄力也不容忽视。我感觉她身上还散发着一种野性,可以说是一种邪恶的气息,邪恶——这是我从小时候看的童话书里找到的一个夸张的词汇。我天真地产生了这些想法,那也是有一定根据的。实际上,莉拉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仅诱人,而且很危险,渐渐地,这种气息不仅仅我能感受到——从我们还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就一直感受到这种气息,现在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我想到,莉拉一年即使只借一本书,她也会在那本书上留下痕迹,还书的时候,老师会感觉到她留下的痕迹,但我不会在书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是一个顽强的读者,一本一本,没有任何规律,囫囵吞枣。

我体会到后来在我的生命里多次出现的感觉:新事物带来的欣喜。

尼诺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在折磨、吞噬着他,就像莉拉一样,这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让人痛苦的事:他们都不高兴,都不放松,总在担心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但多纳托却全然不同,他好像热爱生命的任何表现,他生活的每一秒都是绝对晴朗的。

我想,莉拉和尼诺不是很熟,他们从来都没有交往过,但我觉得他们很像。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也觉得很惊异。他们不需要任何事情、任何人,他们总是知道怎么行、怎么不行。

她脆弱的神经无法再适应没有他的生活,那种荒芜平庸的生活。这些想法让我很高兴,那几天所有事情都让我觉得满意:我对尼诺的爱情、我的忧伤、围绕着我的温情,还有我独自读书、思考和反思的能力。

我感觉只要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如果没找到解决方案的话,那种事会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毁掉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把尼诺的声音、他父亲的胡子都放在了一边,伊斯基亚岛开始褪色,消失在我脑海里的一个秘密角落里,我脑子里全是发生在莉拉身上的事情。

他是一个可信的人,假如他看到我需要时间独处,他会在旁边等着,或者跟我打下招呼自己先走。假如他发现我希望他待在我身边,即使是有事情,他也会留下。

这也许验证了莉拉的话:要战胜那类货色,只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一种他们没办法想象的生活。

每一次当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时,你要在前言部分长篇大论,要用一种非常确信的声音分析问题,就好像自己知道结论一样。

很快,我希望自己每天能和这种水平的男生进行讨论:在他身上,我犯了多少错误啊!我那么渴望他,爱他,但却一直回避他,这是多么愚蠢的做法啊!那是他父亲的错,但也是我的错。我那么全身心地排斥我母亲,但却让他父亲丑陋的影子投射在儿子身上?我后悔了,我庆幸自己能及时醒悟过来,也后悔自己沉浸在那个小说的世界里。这时候,餐厅里充满了嘈杂的音乐和人声,我不得不抬高嗓门和他说话,他也大声地对我说话。有几次,我向莉拉坐的那桌看去:她在笑,在吃东西,聊天,她根本都不知道我坐在哪里、在和谁说话。


《新名字的故事》

莉拉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不得不承认:对于她来说,她丈夫比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要重要。莉拉已经做出了让步,她已经原谅了那种冒犯,这意味着她和斯特凡诺之前的关系非常坚固。她爱他,就像照片小说里的姑娘一样爱着他,她会为了斯特凡诺牺牲自己的一生,而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牺牲,他将占有她丰富的情感、智慧和想象力,但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会白白浪费她。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像她那样爱上任何人,甚至是尼诺,我只知道看书打发时间。

“我们一点儿都没错,莉娜,我们只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你再也不是赛鲁罗家的人了,你现在是卡拉奇太太,你应该照着我跟你说的去做。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世俗的人,你不知道什么是商业,你觉得钱是我从地上捡的,但其实不然,钱每天都要去挣,要把钱放到那些能生钱的地方去。你设计了鞋子,你父亲和哥哥特别能吃苦,但你们三个一起还是没办法赚到钱。索拉拉家却能做到——好了,你现在听我讲,我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欢那个人呢。我也很讨厌马尔切洛,当他用眼睛瞄你的时候,当我想到他说的关于你的那些话,我真想拿一把刀捅到他肚子里,但当我想到要赚钱的时候,他又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不去赚钱的话,那么这辆车就不再是我们的了,我也不能给你买这件衣服了,我们甚至会失去我们的房子以及家里的一切东西,你就不再是一位阔太太了,我们的孩子也会像叫花子一样长大。所以,如果以后你再像今晚那样对我说话,那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就会被我打得不能出去见人。你听明白了吗?回答我。”

这个女孩的心思真难揣摩啊!她说“是”表示“不是”,说“不”但又表示“是”。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时光,我堕落了,迷失了自我,这让我既恐怖又享受,既害怕又自豪。

我太忧虑了,觉得自己一直在犯错误,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担心自己做错了。

我很快重新开始在流动图书馆借一些小说来读,我一本接一本地看了起来。但是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从这些书中并没有获得多少乐趣。书里描绘的惊心动魄的生活,深刻的对话,那种虚幻的生活要比我的现实生活更加诱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更确切地说,我的犹豫不决先是变成了一种假装的心不在焉,随后我确信:因为我没有马上告诉她事情的经过,这使得情况更加复杂,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得罪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我试图寻找借口,一些对她来说有说服力的借口,但这些借口甚至都不能说服我自己!我感到我的行为后果严重,我沉默了。

在之前她无法忍受的东西,现在会让她觉得开心,也许我应该告诉她,有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也会是一些美好的事情。这是一句听起来很棒的话,我认为她一定会很喜欢。她真的运气很好,已经拥有了所有重要的东西。

“你说的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固执,她就是这样,一有人要求她专心做某事,她马上就会失去兴趣。但我很快明白,那不是性格问题,甚至不是因为她对丈夫、里诺以及索拉拉兄弟的嫌弃,或者说是因为她和帕斯卡莱、卡门谈论的政治问题,而是更深层次的问题。她神情严肃,缓缓地说:“我现在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我马上意识到,我面对的一切并没有让我心痛,这个现实倒是让我很安心,我觉得他们选择彼此名正言顺,自然而然。总之,我好像忽然看见了一对非常完美、非常相配的伴侣,只需要欣赏,不能妄加评判。

他觉得自己欠老师的太多,如果不是她的话,他的整个高中阶段就是在浪费时间,但需要小心她,防备她,她最大的缺点——他强调说——就是不允许别人和她的想法不一致。你可以从她那里获取她给你的,但后面的路你要自己走。

我觉得自己很疯狂,很冒失,但我很喜欢那种状态。我的一部分自我对总是循规蹈矩的人感到厌烦。

但我很快明白,这和我早年和莉拉之间的交谈没办法相比,和莉拉的交谈会点燃我的头脑,在和莉拉交谈时,我们会抢着说话,会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就像暴风雨一样激动人心。和尼诺在一起情况完全不一样。我感觉到我应该小心一点,我要说他期望我说的话,我不但要掩盖我的无知,而且要回避那些我知道但他不知道的东西。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感觉很骄傲,因为他对我畅所欲言。

当一个人学习的时候,会对一些东西产生热情,感觉到有必要把自己的激情传递给别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总是考虑那些大问题,假如可以的话,他可以把一生都投入到这些问题上,不受别人干扰,不像我们总是想着我们自己的问题:金钱、家庭、丈夫、生孩子。

她选择了一些能让我们看到人和事物本质的词语,描述这些事情带给她的感觉,现在她让这些人和事物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你可能一辈子爱一个人,但你并不是真的了解这个人。”费尔南多时好时坏,但她一直都很爱他,当然有时候也恨他。她又强调说:“因此,没什么可担心的,皮诺奇娅现在心情不好,但很快会好的;你还记不记得莉娜蜜月旅行回来的样子?嗨,你看看现在!女人一辈子就这样,有时候挨打,有时候受宠。”

我冷冰冰地告诉她,假如尼诺吻了我的话,我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补充说,“我不喜欢他。他如果吻我的话,我的感觉会像在吻一只死老鼠。”这时候,我假装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她的目光里包含着温情和欣赏,然后她去睡觉了。从她离开房间到第二天黎明,我一直都在哭。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在面对世界大问题的时候很深刻,但是对待个人情感却是那么轻浮。

上学对于我的用处就是这个:让我学会平静下来。莉拉点燃了尼诺内心的火焰,在很多年里,这团火一直在他的心里,但他却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火焰燃烧起来了。他除了爱莉拉还有什么选择?尽管莉拉并不爱他,尽管她已经结婚,不能靠近,无法拥有:婚姻是永恒的,一直到死,除非到最后的审判,在地狱的暴风雪中这场婚姻才会消解。当黎明来临的时候,我觉得我把事情想清楚了。尼诺对莉拉的爱是不可能的,就像我对他的爱。只有在这种不可实现的情况下,在大海中央,尼诺给莉拉的那个吻才说得过去。

“你知道她为什么想要走?”莉拉问我,她说的是皮诺奇娅。

“因为她想和丈夫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很严肃地说:

“她被自己的感情吓到了。”

“什么意思?”

“她爱上了布鲁诺。”

我觉得很惊异,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种可能。

“你是说皮诺奇娅?”

“是的。”

“那布鲁诺呢?”

“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你确信?”

“是的。”

“你怎么知道?”

“布鲁诺的目标是你。”

“胡说。”

“这是尼诺昨天跟我说的。”

“但他今天对我什么也没说。”

“你们今天都做什么了?”

“我们今天租了一条船。”

“只有你们俩?”

“是的。”

“你们谈论了什么?”

“很多事情。”

“包括我告诉你的那件事?”

“什么?”

“你知道的。”

“接吻的事儿?”

“是的。”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错过了那么多事,现在这些错过的东西全部向我涌来。

有些时候,我们会用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荒谬的做法掩盖我们真实的感情。

这个世界上的每样东西都生死未定,都充满了风险,那些不接受风险的人,那些不了解命运的人,在角落里日渐衰落。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没能拥有尼诺,而莉拉能够拥有他。我不能追随那些真实的感情,我无法使自己打破陈规旧矩,我没有莉拉那么强烈的情感,她可以不顾一切去享受那一天一夜。我总是落在后面,总是在等待,而她总是去主动获取她想要的东西,让她充满激情的东西,她总是竭尽所能,根本就不害怕别人的鄙视、讥笑和唾骂,也不害怕挨打。总之,她应该拥有尼诺,因为她认为自己是爱他的,这就意味着她可以主动占有他,而不是希望他采取主动。

在加利亚尼老师的家里,在尼诺邀请她跳舞的时候,他解围(解救,她用的是这个词)的举动吓到了她,在她拒绝的时候就是这样表述的。后来在伊斯基亚岛,一天又一天,他一直在充当解救者的身份,他让她恢复了感觉,尤其是让她感觉到了自己。是的,他激起了她的感觉,一行行句子,核心的东西就是复活,是一种欣喜若狂的复活,突破一切束缚,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乐趣,好像是一种新的束缚,一波又一波。他和她,她和他,他们一起重新学会生活,会排除那些生活的毒,重新营造一种新生活——一种纯粹思考和生活的欢乐。

“他会学习的,他生来就是学习的料。无论如何,他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假如我学习那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他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告诉他,这样我就对他有用了。我要改变一下,莱农,马上要改变。”

尼诺恢复正常了,我觉得松了一口气,但同时我有一种苦涩的感觉。他现在喜爱电影、小说和艺术?人的变化可真快啊,兴趣和情感的变化居然这么快。以前对于他来说,文学只是辞藻的堆积,只是一系列表面上看起来流畅的语言一句句放在一起,谁的句子多,就可以多堆砌一些。我感觉到自己很愚蠢,我忽视了我喜欢的东西,来适应尼诺喜欢的东西。是的,是的,我应该接受现实,每个人都应该走自己的路。

“你得了什么病?”

“害怕。”

到最后,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像那时候那样无知,甚至在我学习最差、考试成绩最糟糕的那些年,我的处境也没有那么窘迫。我能回答所有问题,但都是用一种非常笼统的方式。一旦他问我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我就会回答不上来。但实际上,后来我通过了考试。我将会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一张自己的床,不用晚上搭起来,早上又拆掉,还有一张写字台和所有我需要的书籍。我——埃莱娜·格雷科,一个门房的女儿,在十九岁的时候,终于要摆脱这个城区了,我要离开那不勒斯了,一个人离开!

和他们告别时,我祝愿他们一切都好,为了自己好,我希望再不要见到他们。

我拥抱了她,我说她的道歉很诚恳,我接受了,我当时真是那么想的。在我生长的那个环境里,我学到的是,如果真做错什么事情,也不要道歉。

他很重视对我进行“再教育”——他用的就是这个说法,我很乐意接受他的教育,但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没办法爱上他。我很喜欢他,我喜欢他不安的身体,但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他是在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喜欢,也在他被大学开除之后消失了。

那段时间里,我唯一真正感兴趣的是并不是夫妻生活的幸福,而是激情的幸福,那种善恶交织的混乱,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确切地讲,她走投无路,根本想不出办法。但莉拉并没有坐以待毙,对于她来说,世界就好像一盘棋,只要移开一道绘制的背景,移动一下棋子,就可以别开生面。这是游戏,重要的是,这是她的游戏,是他们俩的游戏,可以继续玩下去的游戏。

我觉得,对于莉拉来说那是一个比较不安的时期,也是一个非常兴奋的时期。一方面,她继续扮演一位年轻太太的角色,让鞋店的生意有了神奇的转机,富有创新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为尼诺读书,为他学习,为他思考。因为也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会出现在鞋店里,她觉得这些人会对尼诺有用,就和他们套近乎。

但她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他们没有理由再继续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从开始就错了,他们订婚的时候,她也只是有点喜欢他而已,现在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斯特凡诺,现在被他养着,帮他赚钱,和他一起睡觉,她再也无法忍受了。

斯特凡诺睡了一整天,当他醒来时,发现妻子没在家里,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态度,当他被父亲吓到时——他父亲哪怕什么都不干,仅仅出现在他面前都会吓到他,为了面对这种恐惧,他练就了一种腼腆的微笑,还有处变不惊的态度。他使自己置身于事外,一方面可以按捺住自己的恐惧,另一方面他要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就是想用双手撕开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脏挖出来的冲动。

那些人和东西,它们的轮廓和形状消失散开,这是莉拉一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在她的家人里面,她最喜欢的是她哥哥,他的扭曲变形让她很害怕,在斯特凡诺从男朋友变成丈夫的过程中,他身上发生的变形也让她恐惧。后来从她的笔记中我才知道,新婚之夜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她害怕丈夫的身体变得扭曲,害怕他因为内心的欲望、愤怒和冲动使他变形了,或者说事情正好相反,他的扭曲是因为他的内心本来就阴险、卑鄙、怯懦。她尤其害怕自己夜里醒来,看到他在床上变形了,变成了一块快要破开的肉瘤,他身上的肉会掉下来,还有周围的每样东西、家具、整个房子还有她自己——他的妻子,也会破裂,会被那肮脏恶心的活物吞没。

“莉娜,我们明说吧,你选一个你喜欢的事情,你回去卖鞋子,卖香肠,但你不要想着成为另一个人,还把我也搭进去。”

一直以来,莉拉都知道,人们说谎是为了保护自己,避免受到事实真相的伤害,但让她诧异的是,她丈夫居然能用那么欢快的心情欺骗自己。但她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斯特凡诺,也不在乎自己,在她毫无感情地重复了几次“孩子不是你的”之后,她沉浸在孕期的那种麻木和迟钝之中。她想,斯特凡诺不愿意现在痛苦,好吧!他想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吧,他不想现在痛苦,那就以后痛苦吧。

通过我知道的这些事实,很容易推测出她把尼诺从我这里抢走之后,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为什么你要花费那么多时间在这个上面?”

“因为我看书上说,在生命的最初几年,这个阶段会决定我们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意识到我满怀傲气地来到那里,我信心十足,而且充满感情,我走这一趟主要是想向她展示,她失去了什么,而我又赢得了什么。在我出现时,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她是冒着和工友产生冲突,还有被处罚的风险,她采取的对策是向我解释,我并没有赢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赢取的。她的生活中充满了各种或好或坏的事情,惊心动魄的事情,和我经历的一切相比,毫不逊色,时间只是毫无意义地过去,偶尔见见面很美好,只是为了听一下另一个人的脑子里疯狂的声音,还有这种声音在另一个人脑子里的回响。


《离开的,留下的》

 离开这里!彻底远离这里!永远离开我们自出生以来所过的生活,要在一个一切皆有可能、有秩序的地方扎根,这就是我奋斗的目标,而且,我认为自己已经完胜了。

 “莉娜非常勇敢,甚至过于勇敢。但她没有办法接受现实,她没有办法接受别人,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爱她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是非常痛苦的体验。”

“你看,那次我和宗教老师的争执,最后带来了什么结果。每个选择都会产生后果,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活都被挤压在一个角落里,等待着一个机会,而那个机会终会到来。”

我知道——莉拉脑子里这样想着,但并没有说出来——我知道,过着富裕的生活,充满了好的意愿是怎么回事儿,而你都没法想象真正的贫穷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身体很虚弱,结果是她灵魂中易怒、阴暗的一面,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占上风,压倒理性的部分,让身体健康起来了,脑子自然就会健康起来。

他不是想得到她,然后忘记她,他想要她满脑子的主意,她充满创意的想法。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不损害她,让她发展下去。他想要她,不是干她——把这个动词用到莉拉身上,这让他很不安。他要她是想吻她,抚摸她。他想接受她的抚摸、帮助、引导和命令。他想要她,是想看着她一年年的变化,看她一点点变老。

“这是很难解释的事情:我和你马上就成为了朋友,我很喜欢你,但和她就不可能建立这种友好的关系。她身上有一种可怕的东西,会让我想跪在她面前,告诉她我内心深处的秘密。”

“不应该看别人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

我的怨气在一点点上升,尤其是我自己内心,充满了矛盾的情感,用一句很露骨的话,总结出来就是:正是因为社会不公正,才使学习对于有些人来说是非常艰苦的事(比如说对我),但对其他人是一种消遣(比如说对于彼得罗);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不管社会公不公平,人们都必须学习,这是一件好事儿,非常好的事儿。

我的精力都投向了家庭、两个女儿,还有彼得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让克莱利亚回来,一次也没有,我也从没想过另找一个人帮我。我开始什么活儿都干,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自己感到麻木,我这么做并不是很吃力,也没有懊悔,就好像我忽然间发现了使用生命的正确方法。好像有另一个我,在对我耳语:不要胡思乱想了。

她很自在地给我讲了她的旅行、她读的书,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充满热情。她兴高采烈地追随着这个世界上的新事物,认定一件事情,研究一阵子,厌烦了再去搞另一件事——那是之前她因为不注意,或因盲目而否认的事。

我觉察到,因为我所读的书,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忽视了自己的私人生活,我有两个女儿,我不想出现一个草率的结果。

“你搞错了,实际上,一切都好像都有了,你就没理由那么努力了,你对自己的身份充满愧疚,因为你配不上你拥有的一切。”

“我能不能提醒你一件事儿呢?你无论是说话,还是写东西,你总是爱用‘真正’和‘真正地’这样的词,还有,你老是说‘忽然’这个词,但什么时候人们会‘真正地’谈论一个问题,什么事情会‘忽然’发生?你比我更清楚,所有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先是一件,然后是另一件。我已经不‘真正地’做任何事儿了,莱农。我学会了关注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有笨蛋才会以为事情会忽然发生。”

最后他说到了莉拉,他轻声说:“她是最让我不安的一个人。”我忍不住爆发了,我说,我发现了你整个晚上都在和她说话。但彼得罗很有力地摇了摇头,让我惊异的是,他解释说,他觉得,莉拉是所有人里最坏的。他说,她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她其实很痛恨我,她是那么聪明迷人,但她的聪明没用对地方,那是一种邪恶的聪明,会在生活里埋下混乱的种子。她的魅力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那种让人毁灭的力量,真的是这样的。

我说,他最好不要再这样说我的朋友,因为他什么都不懂。当我说这些话时,我察觉到了他到那时候为止还没有意识到的事情:莉拉深深地吸引了他。彼得罗已经觉察到了那种与众不同,他现在很害怕,所以急需贬低她。我觉得,他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我,还有我们的夫妻关系。他担心,即使在远处,莉拉也能把我从他身边夺走,会把我们毁掉。为了保护我,他变得言过其实,他诋毁莉拉,但有些混乱,他想让我讨厌莉拉,让我把她从我的生活中清除出去。我嘀咕了一句晚安,转向另一边睡了。

她已经和娘家人断绝关系了,尽管她现在还在承担自己的责任,每次能帮上家人,都会出手帮忙;她照顾陷入困境的斯特凡诺,但并没有靠近他;她痛恨索拉拉兄弟,但还是向他们低头了;她开阿方索的玩笑,但成为了他的朋友。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尼诺,但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她有机会还是会和他再见。她的生活是动荡的,而我的生活是凝固的。

我们都已经谈到这一步了,我丈夫的姐姐认为,我的婚姻是一场错误,而且她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该哭还是笑,我觉得,这是对我很不愉快的婚姻生活一个冷静的评判。但我能怎么办呢?我告诉自己,成熟意味着镇静自若地接受生活的波折,要在实际生活和理论之间划出一道界限。

“是对智慧的浪费,女人如果只投身于照顾孩子和家里,这会压抑她的才智,这个社会在做对自己有害的事儿,但却全然没意识到。”

另一件事情要更糟糕,也是决定性的。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已经开始希望那个阶段尽快结束,我想回到之前的日常生活,完成我的小书。但同时,我喜欢早上进入到尼诺的房间里,把他弄乱的房间收拾整洁,给他铺好床,做饭的时候,想着他晚上会和我们一起吃饭,但同时我又担忧,所有一切正在结束。在下午有些时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疯子,尽管两个孩子都在家,我觉得家里空荡荡的。我感觉很空虚,我对自己写的东西失去了兴趣,我觉得那些东西很浮浅,我对马丽娅罗莎、阿黛尔的热情,还有法国和意大利的出版社失去了信心。我想,尼诺离开之后,所有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当时就处于那种状态:生命在流逝,我无法忍受那种失去的感觉。

尼诺满脸困意地从房间里出来,我把他推到了洗手间,关上了房门。我们接吻了,我又一次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忘记了这是什么时候。我那么擅长隐藏我的情感,我对他的渴望,让我自己也觉得很惊异。我们拥抱的那种狂热,是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就好像我们的身体一个撞向另一个,要粉身碎骨一样。快感就在这里:粉碎,混合,再也分不清楚什么是我的,什么是他的,这时候即使是彼得罗和两个女儿出现,也不会认出我们来。我在他嘴边小声说:

“留下来吧。”

“我不能。”

“那你要回来,你发誓说,你会回来。”

“我发誓。”

“给我打电话。”

“好。”

“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告诉我,你爱我。”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你发誓,你不是在撒谎。”

“我发誓。”

总之,我不是一个自由的女人。匆忙结束我的婚姻,追在他的屁股后面,住在他家附近,我到底在想什么!他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表现得像一个没脑子的小女人,就是那种离了男人没办法活的女人,这会让马丽娅罗莎的那些朋友笑死的。尤其是,这对他很不合适,他爱过很多女人,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他漫不经心地播种,留下孩子。他认为婚姻是一种必要,但这不能限定他的欲望,我的这种做法会显得很可笑。我的生活缺少过很多东西,但我一样活了下来,我离了尼诺也一样能活。我会跟我的两个女儿,过我自己的生活,走我自己的路。

我记得当时她对那份爱情深信不疑,她完全依附于他,研究他读的那些复杂的书,了解他的思想、他的野心,她也在提高自己,改变自己,来适应他的脚步。我记得,当尼诺抛弃她时,她陷得多深,跌得有多重。他知道如何爱一个人,并使别人爱他,总是以一种过火的方式。

“好吧,”我说,“我们就此结束。”

“等一下。”

“我已经等太久了,我应该事先做决定。”

“你想做什么?”

“我要采取行动了,我的婚姻已经没有任何继续的意义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你肯定吗?”

“是的。”

“你会来蒙彼利埃吗?”

“我说我要走自己的路,没有说走你的路,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他给我展示出,我们的这段私情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恶行和快感中,让它燃烧成灰烬,实现的方式就是背叛,捏造谎言,然后一起离开。

啊,是的,一个我爱的男人陪着我,他的力量会支撑着我,没人可以无视他的力量。那种敌意慢慢淡化了,我感觉自己跃跃欲试。

我忽然感觉自己充满力量,谁也拦不住我,就像过去曾经有过的一段时光,我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我天生就是幸运的,甚至是命运看起来很波折的时候,也是为之后做铺垫。当然,我有自己的长处,我很自律,记性好,能吃苦,我讨人喜欢,我学会了男性的语言和思维工具,我能赋予任何碎片化的事物以逻辑。但运气要比什么都重要,我很幸福地觉得:命运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那样,伴随着我,命运又站在了我这一边,让我觉得有恃无恐。

但这也没让我泄气,我处于一种非常振奋的状态,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相反的,我觉得我造成的痛苦,我所承受的羞辱和攻击,都对我有利。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体验,不仅仅会促使我成为一个使自己满意的人,而且在最后,出于一些未知的原因,也会对现在那些正在受罪的人带来好处。埃利奥诺拉会明白,在爱情面前,什么办法也没有,对一个要离开的人,说“不要走,你要留下!”这话没什么意义。按道理来说,彼得罗是懂得这一点的,他只是需要时间,通过他的智慧来消化这件事,他会表现出一种宽容的态度。


《失踪的孩子》

整个夜晚就是这样过去的。我们越是往深了聊,就越觉得事情很麻烦。我越是想象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每天白天黑夜都在一起,我就越希望能战胜那些困难。

“尼诺的聪明是没有根基的,这是什么意思?”“他谁都不是,对于一个谁也不是的人,渴望成为一个重要人物,这对他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导致的结果是:萨拉托雷先生会是一个不可靠的人。”

我出去旅行,居无定所,经常晚上睡不着觉。我想起了我母亲对我的诅咒,她的话和莉拉的话混合在一起。对于我来说,我的母亲和我的朋友莉拉,她们一直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存在,但在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们常常会站在一条战线上。我感觉她们对我充满敌意,她们不赞同我的新生活。从另一个方面,我觉得这说明我终于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但我要一个人面对那些困难,我感到很孤单。

在我们混乱的生活之中,我们自身有多少碎片会崩裂开,这些小孩就像是我们迸裂掉落的碎片。

这时候弗朗科赞美了我的决心,他用一种满是讽刺的语气说,我不用考虑女性的那些义务,我要接着努力,增强我男性的一面。

有两年多时间,我都是这样度过的:充满着快乐、痛苦、意外,还有折磨人心的等待。后来,我逐渐理顺了我的生活。虽然我的私生活经历了种种痛苦和折磨,在同时,我的公众生活却很幸运。

现在,和尼诺在一起,我可以推心置腹,说出内心最秘密的情感,包括那些对自己也不愿意说的事情,即我的怯懦,我的言行不一。他那么自信坚定,对任何事情都有非常细致入微的看法,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童年混乱的反抗上贴了一个标签,好像只是用工整的字迹写着很得体的话,给自己脸上贴金。

但尼诺一直都保持平静,他和警察开玩笑,让他们不要生气,让我也平静下来。对于他来说,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他对我说:“你要记住,现在我们在一起,其他一切都只是背景。”

“对别人不要有太大的期望,要尽量享受你拥有的,这就是规则。”

马丽娅罗莎出差去了法国波尔多,我不记得她是去做什么。在离开之前,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一些关于弗朗科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基本意思是:她不在时,我要看着他点儿。她说,弗朗科现在很抑郁。我忽然明白了我只是猜测的一件事情,之前我总是有其他事情需要操心,没有发现这一点:她对弗朗科不像对其他人那样,只是出于一种乐善好施的态度,她真的爱着弗朗科,成了他的母亲、姐姐和情人。她那种痛苦的表情,还有他消瘦的身体,都是因为弗朗科让她备受煎熬,她很焦虑,也很操心,她觉得弗朗科现在变得过于脆弱,随时都可能裂开。

这是她最喜欢的游戏——我想——她就是这样对待恩佐、卡门、安东尼奥和阿方索的,她一定也是用同样的办法对付米凯莱·索拉拉和吉耀拉的。她假装自己是一个友好、温情的人,但实际上,只要她轻轻碰你一下,挪动一下你,就会把你毁掉。她也想这样对我,对尼诺。她一下子就看清了在我内心的轻微波动,说透了我试着掩盖的想法。

她想要让我明白,界限消失是怎么回事儿,多么让她害怕。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在喘息。她说,人和东西的界限是很脆弱的,会像棉线一样容易断裂。她小声说,对于她来说,一直都是这样,一样东西的界限消失之后,会落到另一件东西上,就像是不同材料都融化了,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她大声说,她一直很难说服自己,生命的界限是很坚固的,因为她从小都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的,因此她没办法相信,这些东西和人是坚固的,可以抵抗撞击和推搡。这时她又变成另一个极端,她开始说一些过于激动、深奥的话,夹杂着方言词汇,还有之前读的一些书的内容。她嘟囔着说,她永远要保持警惕,一不留神,那些东西的边缘会发生剧烈、痛苦的变形,会让她非常恐惧。那些本质的东西会占上风,会掩盖那让她平静的稳定实体,她会陷入一个黏糊糊的凌乱的世界,没办法清晰感知。这种触觉会卷入视觉,视觉会卷入味觉。“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莱农,我们现在看到了,我们不能说任何事情是稳定的。”因此,假如她一不小心,假如她不关注那个界限,洪水将会冲破它所有内部的东西都会崩裂出来,就像经血一样脱落,血肉模糊,还有发黄的筋。

我感觉在我心里,恐惧从来都站不住脚。火山,甚至是地表下面我想象的炽热熔岩。恐怖会变成一些整齐有序的句子或者和谐的影像,安置在我的脑子里,它会变成一块黑色的铺路石,就像那不勒斯街道上的石头,无论如何,恐惧是我可以主宰的东西。总之,无论发生什么,我可以控制自己,我不会六神无主。所有让我受打击的事情——学习、出书、弗朗科、彼得罗、两个孩子、尼诺、地震,都会过去,但是我——无论是哪个阶段的我,我都是稳定的,我就是那个圆点,是固定的,其他事情像圆规上的铅笔,会围绕着我画圈。现在我明白了,莉拉却不是这样,她很难有稳定感,这让我变得骄傲起来,我平静下来,心软了。即使她一直在主宰着一切,即使一直以来甚至是现在她还是决定着一切,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她做不到,她也不相信这一点,她的怨恨和愤怒让人同情,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滴岩浆,她的所有努力最终来说只是保证自己不要裂开。虽然她工于心计,能控制人和事情,但她的状态是不稳定的,莉拉会失去自己,好像是唯一的事实是混乱。她是那么活跃勇敢,但她会吓得失魂落魄,失去自己,会变得谁也不是。

还有她最后给我说的那些话(“我相信你”),也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她临死时确信:按照我的性格,还有我积累的资源,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摧毁。这种想法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响,后来真的起了作用。我决定向她证明,她说得对,我打起精神,严格要求自己,开始利用那些空暇读书写作。

很快,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也在他的话里听到:让他发狂的不是失去了我的爱,而是我曾经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迟早我还会有更多的男人,我会更喜欢他们,而不是他。那天早上他再次出现,只是为了再爬上我的床。他想证明,我最近的那些情人都不行,他想给我展示,我唯一的欲望就是再次被他进入。总之,他想重新确认自己占首位,然后他会重新消失。我让他把钥匙给我,把他赶走了。让我惊奇的是,我发现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我爱着他的漫长时光,在那个早上彻底烟消云散。

我说了很多,但她一直都沉默不语。然而我们一起散步时,无论我们谈论什么问题,她身上都散发着一种东西,都会激发我的思想,让我想亲近她,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会帮助我反思。

她一直都在散发出一种能量,给我信心,坚定我的决心,自然而然地会让我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案。

“书写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们听到你的声音,而不是为了沉默。”

在挂电话之前,她让我答应她,如果我去热内亚推广我的书,一定要告诉她,我要把两个孩子带给她看,让她们在热内亚住一段时间。我答应了她,但我排除了自己遵守诺言的可能。

我会淡忘作为母亲的羁绊,有时候甚至会忘记给莉拉打电话,跟孩子们道晚安,只有当我感觉离开她们我也能生活时,我才会醒悟过来,回到自我。

伊玛生病后,莉拉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她,安慰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基本都没怎么睡觉,我看到她眼圈很黑,目光黯淡。而我呢,我的内心也许外表也一样,光彩照人。尽管我现在知道,我女儿病了,但这也无法掩盖我对自己的满意,我在意大利四处旅行的自在感,那种一切从头开始的愉快,好像无法掩盖。

“我要把她带走。”他嘀咕着说,“艾达已经有太多麻烦了。我和我母亲的情况一样,我想把她带在身边,看着她,想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总是精于算计,只会告诉我她想让我知道的事。

报仇雪恨的狂热过去了之后,我想:莉拉说的对,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写东西,而是为了回击那些伤害别人的人,用语言来回击拳打脚踢,还有死亡的威胁。当然,她脑子里还残存着我们童年时的梦想:成为一个使用语言就像使用利剑的人,通过写作获得声誉、金钱和权力。但我早已经知道,现实中,一切都要平庸一些。一本书、一篇文章可以制造声音,就像古代的战士在作战前制造的声音,但这和真实的力量以及没有尺度的暴力并不相连,这只是一种表演。无论如何,我想采取行动,弄出一点声音,希望能伤到别人。有一天早上,我来到楼下,我问她:“你知道什么能吓到索拉拉兄弟的事情?”

我忽然意识到,回忆也是一种文学加工,也许莉拉说得对:我的书虽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那都是很糟糕的故事,这些书很糟糕是因为它们条理清楚,是用过于考究的语言写成的,因为我没办法模仿现实的凌乱、扭曲、不合逻辑和反美学。

我说:“我会又一次被起诉的,不得不陷入一大堆麻烦——出于对几个女儿的爱,我不愿意出现这种情况。我不得不想到,法律对于害怕它的人管用,对于打破它的人却没用。”

她脸上还有米凯莱的拳头留下的痕迹,她没有署名并不是因为害怕。她害怕的是别的事情,就我所知,她根本就不在乎索拉拉兄弟。但我当时很生气,忍不住对她说:“你把你的名字去掉了,是因为你喜欢藏在暗处,丢完石头藏起手,对你来说是自然而然,我已经厌烦你的伎俩了。”她笑起来了,她认为我对她的控诉没有意义。她说:“我不喜欢你这么想。”她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她把那篇文章发给《快报》,只署了我的名字,那是因为她的名字一点分量都没有,我是上过大学的人,我是那个有名的人,可以毫无畏惧地发表自己的言论。听到她的这些话,我确信她太高估了我的作用,就告诉了她我的想法。但她很不屑,她说我总是低估自己,因此她希望我更加努力,表现得更出色,要获得更大的认可,她一心想着我能取得更大的成就。她感叹说:“你走着瞧吧,索拉拉兄弟没什么好下场。”

“他离开你了?”

“没有,他从来都不会主动离开谁。要么你有决心和他分开——在这方面,你很厉害,我欣赏你,要么他来了去了,消失又会出现,怎么方便怎么来。”

我没办法讲述莉拉的痛苦,她命中注定遇到的那些事情,可能一直都潜伏在她的生活里:她女儿不是因为生病、事故或者暴力事件死去,而是忽然消失了。她的痛苦没有着落,她没有一具失去生命的身体可以拥抱,也不能举行一场葬礼,她不能停在孩子的遗体前失声痛哭,想着她刚才还在走路,奔跑,说话,拥抱母亲,但忽然间就消失了。我觉得莉拉一定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撞击,一分钟之前,蒂娜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一下子她女儿就脱离了出去,没有经历生离死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法充分体会她的痛苦,也没有办法想象。

卡门是第一个意识到:在蒂娜失踪之前人们对莉拉的支持,以及孩子失踪之后大家对她的安慰,都是非常表面的,在这些安慰和支持下面是对她根深蒂固的讨厌。她对我说:“你看,以前人们都觉得她像圣母一样,现在他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过去了。”我也开始注意到这一点,我意识到事情真是这样的。人们内心深处一定是这么想的:蒂娜丢了,我们也很难过,但这意味着,假如你真是你之前表现的那么有能耐,那肯定没人敢碰她的。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人们开始跟我而不是跟她打招呼。她那副心神不安的模样,还有遭遇不幸的惨淡让人很担忧。总之,城区里那些以前认为莉拉可以取代索拉拉兄弟的人也失望地退缩了。

我早就发现,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回忆过去,我惊异地发现自己也是如此,但让我震惊的是,一个人会承认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通常,只要跟莉拉说几句,我的脑子就会活跃起来,会变得敏锐。现在我明白,我能好好工作,主要是因为她仅仅通过几句不连贯的话,就能驱散我的不自信,让我确信自己是对的。我把她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用一种紧凑优雅的方式写了出来。我写了我的胯骨,还有我的母亲。现在我有很多拥戴者,我毫不尴尬地承认,和莉拉交谈会激起我的想法,会推动我把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我们近距离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住在楼上,她住在楼下,这种事时有发生。我的脑子本来好像是空的,只要她轻轻一推,很快就会变得充盈而且活跃。我觉得她能看得很远,我一辈子都对此深信不疑,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对。我想,成熟意味着承认自己需要她的激励,过去我掩饰她对我的启发,甚至在自己面前也不想承认,但现在我觉得,我为这一点感到自豪,甚至在文章里也有提到。我是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我应该给她空间,我应该让她有一个稳固的存在。但她不想做自己,因为她没法稳定下来:蒂娜的悲剧、她虚弱的身体、她不稳定的情绪,这都是使她崩溃的原因,她称之为“界限消失”的症状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他们几个把我排除在外,聊得很开心。每次遇到这样的时刻,我都会想,彼得罗现在不用每天都当她们的父亲,因此他是一个完美的父亲,伊玛也很喜欢他。也许在男人跟前,事情只能这样: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生完孩子然后散伙。假如是尼诺那样轻浮的男人会不负任何责任地走开;假如是像彼得罗一样严肃的人,他们会承担所有义务,给孩子所需要的东西,会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无论是对于男人还是女人,那种夫妻相互忠诚、白头到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为什么我们要觉得可怜的詹纳罗对黛黛是一个威胁呢?黛黛会体验她的激情,然后燃尽这种激情,继续走自己的路,可能时不时会和詹纳罗见面,说一些温情的话。事情的发展是可以预测的:为什么我希望我女儿作出不同的选择呢?

也许莉拉吸引尼诺的地方,就是尼诺一开始在她身上看到了以为自己也有的东西,但对比之下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她拥有才智,但她没有利用它为自己谋福利,而像贵妇一样在挥霍着自己的才智,就好像对她来说,整个世界的财富都是庸俗的。莉拉的才智是免费的,这就是她让尼诺入迷的原因。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因为她天生就那么桀骜不驯,不会为任何事儿弯腰。我们所有人都作出让步了,经过考验、失败和成功,这种让步重新塑造了我们。只有莉拉,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变她。不仅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任何人一样变得顽固、难相处,但她的那些品质一直都原封未动,甚至更加坚固。我们恨她的同时,也害怕她,会对她充满敬意。

“只有你爱某个人时,别人才能伤害到你,我已经谁也不爱了。”

“假如一个没几岁的孩子死了,死了就完了,大人迟早也就不想这事儿了,但假如失踪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那你生活里的一切都再也无法恢复了。蒂娜到底还回不回来呢?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他小声说,“你时时刻刻都在想这个问题。"

黛黛根本就不会玩手段,但艾尔莎在遇到问题时总是会想出计策来保护自己,她很少失手。很明显,按照她的盘算,她要把里诺放到她奶奶面前,她和黛黛都很清楚,阿黛尔很勉强地才接受我当她的儿媳。一路上我的心踏实很多,因为我知道她在安全的地方,但我痛恨她让我不得不面对的局面。

“我说的是感情需要连续性,我和你都没办法给黛黛和艾尔莎提供这种保证。”

我想起来之前我曾为了帕斯卡莱和恩佐的事情去找过他。任何人都需要有一个天堂里的圣人的保佑和指点,才能不迷失于这个晦暗的世界,虽然尼诺和其他圣人神仙不同,但他对我有过帮助。现在“圣人”都掉到了地狱里了,要了解他的状况,我不知道应该找谁。我只能从他的律师那里了解到一些不是很可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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