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座南方的城市,临着江流背靠高山。气候潮湿,常年弥漫着大雾,季节交替的时候更是雷雨连绵。南方多山,山峦间便是层层的梯田。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山野间遍地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海浪一样迅速地没过姑娘雪白的大腿没过山林里的村庄。南方有江,砖红色土黄色的江流交汇,一座座大桥从江面横跨而过,江上常年泊着渔船,船上载满了丰满地夕阳。
我打小便爱去江边的石滩上放风筝,或是蹲在地上,头顶着秋初的艳阳,挑拣些好模好样的小石头带回家。那时候,父亲总是教我,一手擎着风筝一手扯着线轴,他站在我身后为我高高地托着风筝,他一叫:“跑!”我便扯着线,迎着风拼命地跑。我那时总以为会被那页彩纸一并带上天空。而后风筝走了,我仍然只能留在江滩上,我望着它,它色彩斑斓,在湛蓝的天空里渺小却耀眼。而它却并没有看我,于是我松开了拉住线的手。
南方的秋初总是烈日荼人,老人把这种气候称作“秋老虎”,在太阳底下跑两步就硬生生从瘦小的身板上蒸出一身汗来。这时母亲总会拿一张毛巾垫在我衣服里从领口露出一截小心掖好。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扮相,一截毛巾在背后一搭一搭,在江滩上投出一个捏捏曲曲小怪物一样的影子,好像生了翅膀。于是她一放开揪住我领口的手,我便像那些停不住脚的麻雀蹦开老远。而后我迎着阳光越跑越远身后的翅膀也慢慢下滑,在衣服后面露出一截长长的尾巴,像极了归家时夕阳边细长的云霞。我那时并不知道那些放飞的风筝都去了哪里,我为那些我放走的风筝们想像了许多种远方。而后长大一点开始懂得观察这个城市时才发现那些缠在电线杆和树枝上的彩色纸,依稀就是风筝的归宿的。我那时不知道这座城究竟多大,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没有飞出去。
我念小学的时候住在学校背后的山头,每天上学要往下走一条长长的石板阶梯,每天放学又要顺着那条石板路爬上山。每天都会在路口经过一家小吃铺子早上卖番茄瘦肉粥下午卖酸辣粉和小面,老板是个胖胖的男人有着一手可以同时打几分调料每一份比例都能把握的好手艺,附近的大人孩子都爱来他家吃饭。再往上走会经过一家幼儿园,经过一家派出所,经过路边一溜的擦皮鞋的人和他们沉重的木头箱子,经过那些倚着电线竿子拿一根扁担的男人,他们大多精瘦而黝黑穿得破破旧旧,抽着根烟,一伙人聚在电线杆下打着扑克大声地吼着什么,有人远远地冲他们招招手吼一声:“棒棒!”便洪水一样涌过去。听大人说他们是卖力气赚钱的人。我时常能在放学路上看见他们的扁担上挑着什么东西,两袋大米或者别的什么,然后沿着那条我每天都走一遍的石阶一步一稳地往上走,后面跟着的便是雇主。他们的裤边卷起来露出一截炭条一样的小腿,像兽一样灵活地在台阶上移动着,在阳光下成了两个跳跃的音符。嗒嗒嗒嗒,在石阶上敲出长长一串有节奏的沉重。其实,儿时对于山是并没有概念的,只觉得世上的路应该大抵如此,曲曲折折有错有落,每天的爬坡上坎理应是常事。多年后当我独自一人漂泊北方,看着满眼望不到边的华北平原,我也终于能够体会故乡的名字--山城。只是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明白,这世上的路的确大抵如此,只是儿时的起落在脚下,而长大后却是在心上。
小学还没念完便搬了家,新家离学校很远,要早起做公共交通上学。那个时候家乡是有电车的,拖着两根长长的辫子,中间有褶皱连接着两段铁皮车厢。那时车身上还没有广告,只有一些彩色的线条。它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爷爷,慢悠悠地载着乘客摇摇晃晃地在城市里穿梭。两侧的风景流动也随之变得缓慢,在我的视线里倒退倒退。却谁知,电车也就这样连同它车窗里的风景一起退出了我的视线,退出了这座城市。与电车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抬头就能看见的,蛛网一样的电线。好像将这座城市从编织的茧笼里放了出来,随后它迅速地建起了大片的水泥森林,张牙舞爪地伸出枝桠像静脉一样爬满了人们的视野。我那个时候仍是小孩心性,自然乐于坐有空调座位舒适的中级车。渐渐长大以后,我却为了坐一次电车,不远千里地去武汉去香港去大连。当我在别的城市里坐着电车慢悠悠地穿梭时,眼前像万花筒一样生出那些儿时车窗里的记忆。一家一家的小面摊位,锅里烧着滚滚地热水,老板娴熟地打着一碗碗调料,下面,捞面。老远便能闻见熟悉的香味。来来往往多少人就往那儿一坐,从一碗小面开始了一天。人们围绕着城市,就像一匹匹骡子围着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那时每天早上也会路过几所别的小学,门口有送孩子的家长聚在门口闲谈,有忘记带红领巾的小孩焦头烂额的模样,有蹦蹦跳跳的孩子后面跟着个背着大书包的父亲,厚重的身影像这座城市里起伏的大山。学校门口的一条街都是店铺,门口堆着的纸箱边上聚拢来一群群的孩子。他们挑选着那些廉价的糖果和小零食然后偷偷塞进书包带进学校。清早便有挑着扁担收废品的人,沿着马路边的居民楼一路吆喝七拐八拐走进小巷里。他们拿着一个金属的物件,先敲击一下再拿着喇叭大声吆喝:“旧书、废报纸、电视、冰箱…”吆喝声也随着电车窗外的景物渐渐后退,退回了电影快放一样的回忆里。我觉得眼睛有些模糊,揉了揉又变得清晰。我忽然意识到电车在我的成长里所扮演的角色,它不单单是载着儿时关于南方的回忆,它像一位长者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带着我观察这座城市。它好像能够预知我长大以后终会离开家乡一样,把关于家乡的记忆深深地锁进了我的脑海里。也让我习惯于从这样缓慢松弛的视角去观察一座城市,看到它剖落繁华露出最质朴的市井。
我高一那年是我最后一次坐家乡的渡江索道。渡江索道像一个铁皮箱子在江面上来来回回数十载。我每次路过看见它在江面上徐徐前进的身影已成习惯,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也会随着城市的成长慢慢变得苍老直至死亡。只留下两条江水,随着南方扑朔迷离的雨季潮涨潮落。它虽死去,却不能化成一捧黄土一堆白骨,甚至没有墓碑也没有人为它刻上墓志铭。而我确信它是死了,从这涛涛江水上,也从我的记忆里,从此一去不返。
多年后我离开南方,也鲜少见过长江。我常常会梦见两条交汇的江流像纽带一样系住我,它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空气与红色的土壤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大雾向我扑来,我一头撞进雾气里,而后见过高山见过故乡的吊脚楼古镇见到了我的南方。它是雌伏在我梦里的巨兽,低低地嘶鸣着,于是我听见了来自南方的呼唤。
2014.10.27 Pluto.L
我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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