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城|玩偶与倒影

人生在世,若要摆脱困惑,就去无惘之地寻觅黑城。

如遇黑城,便有答案。

————

玩偶对于我,是人生必不可少的道具。

因为玩偶,所以供人玩乐,惹人疼惜。

因为玩偶,所以肆意发泄、随意丢弃。

因为玩偶,所以我习惯了不负责任,也学不会何为愧疚,无论是对于事业,还是对于感情。

以随心所欲为信条,以无恶不作为箴言,心安理得,乐在其中。

“俊杰不若樊世子,纨绔当如花二少”

纨绔,这大概就是别人赞许、自我默许的名片了,光彩夺目且腥臭无比。

“你听听外面都怎么说咱们花家!生意场花拳绣腿,私生活花天酒地!”

花花公子徜徉花花世界,再正常不过的因果关系,也不知老头子急个什么。

我慢条斯理地继续剥着鸡蛋壳:“爸,我劝您少看这种花里胡哨的花边新闻,对心脏不好。”

“啪”,砸在地板上的玻璃杯支离破碎。

脸色煞白的小妈吓掉了筷子,怯生生地张嘴劝道:“阿谢,大早上的,别跟你爸置气。”

我吞下半个鸡蛋,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欣赏着站在满地狼藉正中央的老头子,瞠目欲裂、颤颤巍巍地指着地上的玻璃渣。

“人家阿伟年纪轻轻就扛起樊家那么重的担子,洁身自好,成熟稳重,不像你!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也就算了,一天到晚胡作非为,整个花家的名声都被你搞臭了!”

名声?

把自己的妻子亲手推到另一个男人怀里的懦夫也会在乎名声?

那还真是......

“可笑。”

“......你,你说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

“不可笑吗?都是一个肚子生出来的崽,你却对别人的种情有独钟。”

“......混账,混账!滚,滚!你,你给老子滚出这个家!”

我用刀叉将剩下的半个鸡蛋扎在餐盘的边沿,摆上一个别致的造型,冲着手忙脚乱地呼喊管家的小妈抬了抬下巴,大步流星地从呼吸困难险些气绝的老男人身边踱过。

假装潇洒,假装无所谓,假装并非落荒而逃。

———

我回到了自己的住所,然后发动一场突发奇想的派对。

来宾是任意从那沓厚厚的通讯录里蒙眼挑选的幸运儿。

衣着奢华高档,妆容精致考究,谈吐优雅从容。

那是他们对外的标准形象。

到了我这里,这些听话的、漂亮的、干干净净的、看似没有瑕疵的男人或者女人,只会搔首弄姿、盘桓缠绕,装扮出希望我看到的各种面孔,忠诚的像狗,乖巧的像猫,妩媚的像蛇,鬼魅的像狐。

光怪陆离,灯影交错,酒水的辛辣裹挟着香水的浓郁,在充斥着美与色的荒诞国度里共赴糜烂。

我想我是醉了,而且醉得厉害。

否则怎么会在一片黑漆漆的幽冥中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天使。

可既然是天使,为何不是面容安详,为何不在高唱圣歌,为何不微笑着宽宥我的罪孽,反而抽刀砍向我的要害?

“少爷,这个人怎么处置?”

天使的双翼被保镖粗暴地缚成化蝶的形状,即将破茧,却不得不中断于此。

我盯着那个少年清冷澄澈的黑瞳,就像目睹了库帕里索斯迷失在阿波罗的后花园。

“带他到我的房间。”

这句话是我专属的魔咒,意味着一枚情欲的烙印。

深谙旨意的手下立即将少年带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各怀鬼胎的看客见状纷纷告辞、陆续离开。因为他们心知肚明,今晚,至少今晚,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

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料到,从这个少年身上一定得不到任何理想中的回应,但看到他被领带绑在床头,任我为所欲为却毫无波动的眼神,我依然不免有些失落。

然后失落总是十分短暂,很快便被他带来的欢愉替代。

在我忙着寻找另一种能给他带来痛感的工具的间隙,少年朱红的嘴唇第一次展现出某种轻微的弧度。

大概过了很久,久到钳制他的肩膀开始发酸,我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笑了。

笑得就像初春的小溪、雨后的彩虹、一朵永开不败的水仙,不知万物凋零的哀伤。

真荒唐,明明“无谢”是我的名字。

伏在少年耳畔,我轻佻地戏谑道:“喜欢被这么对待么?”

他没有回答,但我知道,这沉默绝不是羞怯的承认,而是彻底的否定。

“那你笑什么?”

他不看我,忽然有了光泽的眼睛深深地望向斑驳的天花板,依旧一言不发。

“宝贝儿,这样可就不乖了。”

我不算温柔地揪住他的长发,眼前一片猩红。

“该怎么罚你呢。”

惩罚的细节并不重要,重要的结果。

结果证明,少年的确是个身体素质极佳的职业杀手,但对于其他业务,他并不擅长。

既不擅长配合,也不擅长享受,所以,更不擅长恢复。

躺在床上修生养息的少年,大部分的时间静如雕塑,除去吃饭睡觉,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是他仅有的活动。

然后便是,那抹令我欲罢不能的笑容。

———

“自闭症。”

被搜罗的档案上,除了阿雪的代号,唯独这三个字,醒目却不突兀。

我想我需要一个专业且隐秘的咨询。

“对于床伴的心不在焉,你能给个合理的解释么,小开心?”

“别这么叫我。”相较于倾听一场畸形且疯狂的床笫之私,何医生似乎对这个狎昵的称呼更为头疼:“阿伟知道了会不高兴。”

要不是对他的能力了解甚笃,单凭这一句话,我便有足够的理由去质疑这家伙作为心理医生的专业程度。

眼下正值为家族大业装点门楣的大好时机,我那位同母异父的三好兄弟,也就是他那位同床异梦的十佳伴侣,除了树丰功伟绩以光宗耀祖,哪儿有值得喜怒哀乐的东西?

我才不信这位看似软糯的何少爷如此糊涂,只不过,越洞若观火,越自欺欺人罢了。

但我懒得管闲,尤其事关那位别人家的好儿子。

“嫂子,我可是来虚心讨教的。”

正襟危坐的何医生肉眼可见地红透了整张脸:“咳咳,阿谢,我觉得,你描述的那位少年,不仅是简单的自闭症患者。”

“洗耳恭听。”

“自闭症患者最常用的诊疗方法是情景训练,简单而言,就是为他设定一个具体的目标,通常而言,自闭症患者完成任务的几率和效率远高于常人,很多病人因此获得自信,从而走出自闭的阴霾。”

这倒是不难猜想,引导一个自闭症儿童接受杀手训练,肯定要比培养一个普通男孩顺利得多。

“了解,但是?”

“但是,大量的情景训练也会造成患者的心理积压,如不及时疏通,可能会自行衍生另外的排解方式,比如,情景转移。”

我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翘着二郎腿:“什么意思?”

“类似于自我麻痹,比如,当遭遇十分抗拒但难以抵御的困境,患者往往表现地异常冷静,甚至行为反常,因为他需要利用意志力将身处的情景置换为另一种情景,或者将接触的对象想象为另一个对象,为自己虚构出一个相对美好的处境。”

我忽然觉得哪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头昏,且恶心。

“进一步的解释是......”

“不必了。”

我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尽量另自己看上去优雅从容。

万花丛中过,片也不留身,却不曾想我也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难怪他宁愿对着天花板笑呵呵也从不对我展颜。

原来老子在他眼中,只是某个混蛋的替身而已。

好啊,真好。

从来只有我玩弄别人,从没有人胆敢玩弄我。

大概是眼中的狠绝太过明显,心怀慈悲的何大夫有些坐立不安:“何必强迫别人又伤了自己呢,伯父伯母,甚至阿伟,都曾劝过你节制一些,阿谢,你还是......”

“我还是告辞吧!”冷笑着从他的诊疗椅上坐起来,我表情舒缓地扭动着自己微僵的脖颈:“这地方待久了,让人喘不过气。”

“......好。”

我三步并两步地冲出他的办公室,临门一步之遥,我笑盈盈的转过头来:“小开心,你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我那位好哥哥抱着你的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小开心送别的微笑瞬间僵在嘴角,明显不怎么开心,我却获得了报复的快感,甚至兴奋地联想到我那位好哥哥喜结连理时,如果为他们当场点唱一首《红玫瑰》,这对新人会是什么表情。

就该这样。

老子不高兴的时候,任何人的笑容都是错。

不论是他,我的他,还是他的他。

———

我回到自己的城堡,看着那双目中无我的眼睛,体贴地给他喂下一口口温度适宜的鸡汤。

他果然很冷静,张嘴吞咽的动作和我投喂的频率配合地天衣无缝。

“你不妨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难得啊,他竟然第一次对我作出回应。

“......谁?”

“宝贝儿,明知故问,很不乖啊。”

只要想到眼前人一边将我当作亲昵的玩具,一边静候着逃离的时机,然后便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另一个人怀中,对着另一个人微笑,我便有种把他咬死在床上的冲动。

实际上,我的牙齿也已经距离他的颈动脉不远了。

然而他并不害怕,连呼吸都没有任何异常的起伏。

“没关系,你不说,我早晚都会知道。到时候,你,或者他,总得有个人要为此付出一点代价。”

我以为阿雪只是倔强,然而在软禁他半年之后,我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不害怕。

千方百计、机关算尽,返回的消息都是未知。

但我不打算认输。

这世上,从没有我得不到的答案。

只有我想不到的手段。

我以为黑城是座黑色的城池,却不曾想,是个黑衣少年。

更不曾想,在某一天,我会出现在那个黑衣少年的面前。

“怎么才能让他对我笑?”

黑城的声音比想象中轻柔太多:“让他爱上你。”

“这么说,他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不是我的另一个人。

“没错。”

虽然早就预想到了这个答案,我却依然忍不住心如刀割,近乎咆哮地追问道:“告诉我!那个混蛋是谁?”

就在我嘶吼的同时,黑城迅速捂紧黑袍,似乎想就此屏蔽掉外界的所有声音。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哥?什么事?”

一头凌乱的白发从黑城的怀中钻了出来,嗓音嘶哑却异常娇嗔。

“无事,继续睡吧。”

“唔......好。”

吵醒这个家伙的插曲明显让黑城的情绪受到了负面影响。

我颇识时务地道歉,规规矩矩地重申了一遍最为关键的问题。

黑城沉默许久之后,再度开口:“你可以得到答案,但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你终将得到你想要的,然而你会为此失去自我。”

“那还真是惨痛啊。”

自我的真相,恐怕比我已知的假象还要复杂。

毫无惧意地,我笑出声来:“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了么?”

———

“丑。”

果不其然,也就只有这个字,才能让他惊慌失措到连伪装都忘记的地步。

然而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望着他六神无主的双眸,感受到的只有挫败。

“我说过,我早晚会知道。”

“你想做什么?”

“宝贝儿,这可不是个好问题,你应该问,我想让你做什么。”

我温柔地帮他盖好棉被,用手指胡乱地纠缠着他那头令人爱不释手的长发。那张勾魂摄魄的美人面依旧淡漠如冰,可我感受得到,他在发抖。

他是真的害怕了。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也许是无奈妥协,也许是缓兵之计。

但既然黑城说我会得到我想要的,那我就一定会如愿以偿。

所以,我与他之间,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想让你,多看看我。”

“......什么?”听声音,他似乎更害怕了:“你想什么?”

“多看看我,多看看我就好。”

如此浩渺如洪宇的眼睛,盛得下日月星辰,盛得下春夏秋冬,盛得下那么多的痛苦与欢愉,怎么就不能盛下一个我呢。

我想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玩偶。

不算可爱,着实漂亮,不哭不闹,十分乖巧。

他很听话,唯一的遗憾是,他还不会对我笑。

但至少在他的眼中,已经能荡漾出我的倒影。

———

“哥,你生气了?”

黑城颇为僵硬地摇了摇头:“没有。”

白衣少年噗嗤笑出声来:“还学会了撒谎。”

“......”

“那个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求非所得,终归一场梦。”

黑城并不觉得惋惜,也不想分辩什么:“夜,别想这些,你能不能,能不能多睡一会儿?”

少年眼神迷茫:“为什么?”

黑城不再回答,只是将怀中的弟弟抱得更加用力。

因为你睡着的时候,会无目的地依赖我。

因为你睡着的时候,是我最迷恋的假象。

因为你睡着的时候,才能让我忘记,你原本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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