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中,我梦到过爸爸两次。
一次是在五年前他去世后不久,我梦到他在一个类似阶梯教室的地方做讲座。当时,偌大的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个人。但在这一场梦境中,他并没有和我讲话,只是自己在台上自顾自地笑着讲。我在台下叫他,他不应,我觉得不对劲,继而大喊大叫,他都好像没听见,仍在乐呵呵地讲学。我更慌了,可能是因为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梦,又不愿意接受。醒来之后已经是深夜,心里怅然,也再不能睡下。
我想我之所以梦到这样的场景,可能是潜意识里还在为没有去听爸爸的讲座现场感到遗憾。爸爸办过的讲座有多次了,我居中沟通的,不过两场而已,但一场都没能参加。一场远在徐州,一场近在开封,我的大学,但是这次因为要帮爸爸代写一份文字材料,错过了,当时也没太当回事,事后再想,悔之莫及。不过想来想去,爸爸要跟我提点的话,平时也都反复讲过多次。千言万语,他都已经借助一首写给我的诗歌,纳须弥于芥子了。
诗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
去建一座美丽的城市
证明自己是最富有创意的设计师
梦境里,我在一边呐喊,声嘶力竭,而他在另一边却完全感知不到,仿佛我们彼此的感官被完全阻隔开了。岁月与命运在父子俩的内心深处构筑了一座城池,它是固若金汤,不可摧折的。也许我们终于将它打破贯通,但它坚硬的棱角与轮廓始终存在,从没有,大概也不会被彻底抹除。因为有这样一座坚城的阻隔,我和爸爸的悲欢常常不能相通。是这样,总有些在特定年岁里你求而不得的东西,即使若干年后得到,也再难弥补,没有了得偿所愿的震颤。如矢一发,往而不返,要么一得永得,或者一失永失。
这五年里,关于他的传记类作品相继面世。除去个别纯属荒腔走板的作品外,其余的笔触四平八稳,中规中矩,较为忠实的呈现了各个当事人的回忆。然而我们心里有一座城池,外人是不曾触及,因此也是无从描述的。在我看来,缺少它,传记也就成了机械的转录,没有血肉与脉搏。
看他的诗句,很明白,“筑城”也是爸爸对我人生的一种比喻。人生一世,犹若筑城。他自己也是一位生如夏花之绚烂的筑城者。
诗歌是他那座城池的地基,他用了二十年,先后以书法、国画、音乐和最后的几次主持为物料,给他的城池增砖添瓦。但遗憾的是家庭生活不完美,因此这座城池一半雕梁画栋,一半又有点乏善可陈。这样一座长达二十年修筑的城池,一部分也构成了我生命。描摹它,追忆它,也是我写下这些的理由所在。
如今我离开了他的城池,朝向自己生命的旷野,绝尘而去。也许我的城池就在那旷野中的应许之地,又或者,我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城池。
“尽情驰骋的,纵使天地也太狭小。”
谨以此书纪念和缅怀我的父亲汪国真先生,以及从指间溜走的二十年岁月。也感谢长久以来给予我莫大支持的朋友们,篇幅所限,不再一一谢过。你们正如我在旷野的黑夜里看到的星点。
谢谢阅读。
汪黄任
202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