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则某地动物园内游客斗殴的新闻引起了社会公众的广泛关注。虽然近年来随着人口素质的提高,社会文明程度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在日常生活中发生一些小小的冲突和纠纷并不足为怪。但这件小事之所以能冲上新闻热搜,主要原因还在于园方在事后对于公众别出心裁的警示、提醒方式:
“另据内部人士透露,双方撕打地点附近的动物们是第一次看到人类之间的打斗场面,令它们印象深刻,当晚部分动物家庭在兽舍内纷纷效仿,场面一度失控,在饲养员的耐心教育下动物们知道了打架不好,特别不好。”
可见打架真不是啥好事,不但会影响公共秩序、教坏小孩子,连小动物们都难免效仿一二。所以日后大家要是遇到类似情况、在热血上头之前,最后还是斟酌一下再做决定为好,以免成为猫猫狗狗、老虎狗熊们的坏榜样。
以上当然是闲话、笑话,而且血一上头就忍不住挥舞拳头这种事,恐怕再过个千八百年也无法禁绝。毕竟人家孟夫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把这事给看开了,“人之所以异于禽于兽者几希”(《孟子·卷八·离娄章句下》)——号称万物之灵长的人类其实跟禽兽也只有很少的区别,所以撒泼骂街、打架斗殴才是人的本能。即便经过教化、处罚能在不同程度上控制一下,那也是治标不治本,即便是号称温润如玉的淳淳君子,搞不好在某些情况下也忍不住要用拳头说话。
所以呢,今天我们就来说一说在历史上那些爆发于看起来最为道貌岸然的皇帝、大臣们间打架斗殴的故事。
01
在讲打架的故事前,先讲一个虽然没动手,但性质更恶劣、更不要脸的。
北宋咸平年间的某一天,有两个名叫薛安上、薛安民的跑到开封府状告自己的继母柴氏妄图侵吞家产改嫁。按理说,这桩案子开封府无须受理便可直接作出判决,为啥?因为二薛状告母亲(哪怕是继母)的行为属于十恶之罪中的大不孝,官府可以无须细究案件的事实,直接对不孝子判处杖责、徒刑、流放等刑罚,甚至直接一刀砍了也没问题。毕竟“十恶不赦”嘛,就算皇帝大赦天下,这种犯人也属于遇赦不赦之列,永远没有翻案的机会。
相反要是父母状告子孙,哪怕是诬告也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反正当时的律法就是这么规定的。
不过开封府可没敢当场就把二薛给砍了,甚至连屁股都没打。为啥,因为二薛的爹叫薛惟吉,爷爷叫薛居正。
没错,就是那个《旧五代史》的主编、北宋开国之初的宰相,死后还得蹲在宋太宗赵炅灵位身边(配飨太宗庙庭)的那个薛居正。所以开封府自觉小庙镇不住大神仙,就赶紧将案件上交,把皮球踢到了御史台。
御史嘛,专业就是跟当官的过不去,更何况还是个死了20多年的官?可是随着案件的审理,御史台也扛不住了,为啥?因为两个现任宰相张齐贤和向敏中也被牵扯进来了。
不是说御史惹不起宰相,相反倒是一遇到能跟宰相死掐的机会就跟饿狼逮到羊一般两眼冒金光。毕竟一个御史要是斗赢了宰相就意味着前途似锦,即便斗输了也会名扬天下,何乐而不为?可问题是大宋朝的宰相配置是“三相两参”,但三个宰相满员或是独相的情况很少见,大多都是二相同列、异论相搅,这才有了御史揪住一个穷追猛打并因此获利的空间。眼下俩宰相都涉案了,先别提小胳膊细腿的御史有没有能力把两个宰相都掀翻,即便能做到又有什么好处?弄不好搞得朝堂大乱,连皇帝都得把自己记恨上,这种没好处的事情谁愿意干?
于是慌了手脚的御史台继续踢皮球,将案件提交到了宋真宗赵恒的御前。
赵恒翻开案卷一看,顿时头大如斗。
原来这个寡妇柴氏是个富婆,光嫁妆就值10万贯。所以等薛惟吉一挂掉,柴氏就立马成了香饽饽,那些眼珠子里尽是孔方兄的无耻男人们纷纷上门求娶,简直快把薛家的大门给踏平了。而张齐贤和向敏中也不能免俗,不顾宰相之尊纷纷向柴氏献出爱的小心心。
在没有赵恒参与竞争的情况下(当然赵恒也娶了个再醮妇刘娥当皇后),俩宰相在柴氏的心中当然最有竞争力。不过相比向敏中,“姿仪丰硕,议论慷慨”(《宋史·卷二百六十五·列传第二十四》)的张齐贤更受身为外貌党的柴氏青睐,这下赔了夫人又折了面子的向敏中就不乐意了,遂唆使薛惟吉的两个傻儿子状告柴氏侵吞其父产,这才引来了这么一大堆麻烦。
赵恒又不是啥明君,更没兴趣掺和臣子的八卦,就想和稀泥把事情糊弄过去。谁知向、张却毫不相让,台面上争论不休,台面下也是小动作不断,若非二人都是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弄不好还得在赵恒面前上演一出“比武招亲”。
最后赵恒烦了,干脆把这俩一看就不是啥好鸟的宰相统统一脚踢开——张齐贤贬为太常卿、分司西京,其子张宗诲贬为海州别驾,罢向敏中为户部侍郎,出知永兴军。而寡妇柴氏也没能嫁给张齐贤,还被罚款铜八斤,那俩以子告母的薛氏兄弟,当然也逃不过相应的处罚。
对此,程颐曾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些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所谓君子、名臣,其实跟普通人没啥两样,有时甚至更加不堪。就算说不上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本朝向敏中号有度量,至作相,却与张齐贤争取一妻,为其有十万囊橐故也。”(《二程外书·卷十》)
02
也多亏赵恒不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嫡系子孙,否则他没准真会学学自家祖宗,让张齐贤和向敏中在御前玩一出比武招亲。
毕竟类似的事情,赵匡胤还真干过。
开宝八年(公元975年)乙亥科殿试正在举行,皇帝赵匡胤高坐于上,俯视着即将“入吾彀中”的天下英才,忽然间看见两道人影从人群中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直扑过来。
这是要干啥?莫非是刺王杀驾?非也,不过是新科进士前来交卷罢了。
北宋开国之初,科举制度虽然仿效前朝,但也不是没有变化。比如殿试时考试的内容是“一赋一诗一论”,但能通过礼部试的考生水平都不差,赵匡胤又没想到让饱学的臣子批卷、自己定名次的“妙招”。同时他自己的文学水平又没多高,生怕判错了丢面子,就想出了个主意——“每以先进卷子者赐第一人及第”(《归田录·卷一》)。
也就是说谁第一个交卷,谁就是状元。
有人可能会质疑,要是考生为赶速度交了白卷或是胡乱瞎写几笔、文章质量不合格就交了卷,难道也能成状元?这种情况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这叫“欺君罔上”,同样属于十恶不赦之罪,非但拿不到状元,进士资格也保不住,还得被治罪。
所以赵匡胤的主意还是很靠谱的。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交卷快意味着才思敏捷,脑瓜子灵活,以后当起官来大概也糟糕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回却出了意外,那就是最先交卷的王嗣宗和陈识不但文章写得不分高下,连短跑的速度也不差分毫,起码光凭赵匡胤的肉眼还无法分辨出到底是谁第一个“撞线”。
这可咋办?其实好办。赵匡胤大手一挥,下令王嗣宗和陈识徒手搏斗一番,谁打赢了谁就是状元。结果王嗣宗“不讲武德”,一把揪住了陈识的帽子——人家子路还“君子死,冠不免”呢,陈识脸皮不够厚,所以为了保住帽子露出了破绽,被王嗣宗一跤撂倒在地,于是跟状元无缘。
是不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赵匡胤如此羞辱士人,为何两宋又素有厚待士大夫的“美名”?其实所谓的“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其实都是大宋朝后来的皇帝太怂包才让士大夫肆无忌惮传播出来的谣言,人家老赵压根就不在乎杀几个士大夫,而且还大杀特杀——据史书记载,赵匡胤在位16年间曾以谋逆、贪腐、失职等罪名一口气杀掉了80多个大臣,上至枢密直学士、州刺史,下至指挥使、县令,不分文武概杀不误。此后即位的赵老二连自己的皇帝大哥都敢宰掉,又哪会在乎什么“祖训”?所以也连杀了十几个。
赵匡胤宰士大夫如宰鸡,怎么会专门立个碑禁止子孙继续过瘾?这在逻辑上就是说不通的嘛。
杀人都不在乎,让俩书生在御前摔个跤以搏一笑对于老赵又算个什么事?而且相比往儒生帽子里撒尿的汉太祖刘邦,赵匡胤羞辱起士大夫来,也是不遑多让。
比如有一次老赵跟大臣们商议年号的事,他觉得“乾德”不错,而且还认为以前没人用过。这时擅拍马屁的赵普也在一边跟着附和,结果被一向情商欠费的卢多逊当场打脸——这个年号在40年前的后蜀就用过了,堂堂大宋哪能用个二手货做年号?
这下老赵的脸可是没处搁了。不过身为皇帝哪能在臣子面前认错?于是他便迁怒于赵普,操起一支毛笔就在老赵的脸上一通乱画,这才泄了火气。而且赵普回家还不敢洗脸,直到第二天上朝,赵匡胤觉得宰相顶着张大花脸招摇过市实在太不像话,这才让他洗掉。
赵普不过是丢了面子,别人惹火了赵匡胤,门牙都保不住:
“太祖尝弹雀于后园,有群臣称有急事请见,太祖亟见之,其所奏乃常事耳。上怒,诘其故,对曰:‘臣以为尚急于弹雀。’上愈怒,举柱斧柄撞其口,堕两齿,其人徐俯拾齿置怀中。上骂曰:‘汝怀齿欲讼我邪?’对曰:‘臣不能讼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 涑水记闻 ·卷一》)
像赵匡胤这样肆意羞辱乃至殴打臣子的皇帝虽不多见,但也非罕见。而且越是名气大、本事大的皇帝,就越爱干这样的破事。
比如能被称之为千古一帝的,古来也就两个半——毫无争议的是始皇帝和唐太宗李世民,有争议的是康熙皇帝,而这三位好像都在朝堂之上动过粗。
不过始皇帝是拿剑砍了几下刺客荆轲,而据野史所载,李世民一旦被长孙无忌惹火了,就把这位大舅哥拉进偏殿一顿拳打脚踢。相对比较确凿的,则是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曾痛殴过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马齐。
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太子胤礽第一次被废后,玄烨很快就后悔了,于是开始策划太子复位一事。不过胤礽被废不过一载,现在又要忙不迭的将其扶正,玄烨也觉得有点打脸。可是办法也不是没有,那就是让心腹大臣们主动提名给胤礽复位,然后皇帝再义正辞严的驳斥几回,最后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这样就既能把事给办了,还不丢面子。
于是玄烨便召集文武大臣,让他们从自己的一大堆儿子中推举一人当太子,而且还特意先撇清自己——人选你们自己来定,我随大流:
“于诸阿哥中保奏一人,大阿哥所行甚谬,虐戾不堪,此外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三十五·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丙戌》)
不过为了保证胤礽能够当选,玄烨还是费尽了心思。他不但在大臣们面前大谈特谈自己跟赫舍里皇后(即胤礽的生母)间的深厚感情以及皇后的怜子之心,估计私底下也没少给那些有推举权的重臣们抛去会意的小眼神,弄不好还传过小纸条。
然而让玄烨大跌眼镜的是,经过他的一番苦心策划,以佟国维、马齐、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为首的朝中重臣们,居然毫不理会“圣意”,还联名推举皇八子胤禩为太子。
这可把玄烨气得不轻,而且还不得不自打自脸、把“众议谁属,朕即从之”的诺言当屁放掉,亲自做主复立胤礽为太子,把堂堂的国之大典搞成了闹剧。
不过这口气玄烨哪能咽得下?于是来自皇帝的报复很快降临。
次年正月,玄烨旧事重提,追查朝臣与胤禩勾结之事,而且将冒头直指马齐。
为啥是马齐?因为玄烨想找茬,唯有马齐的小辫子攥在他手里——早在诏令推举太子之前,玄烨就觉得马齐不靠谱,特意下谕旨要求他不得参与。结果这货不但掺和进去了,而且在保举胤禩时蹦跶得比谁都欢,玄烨不收拾他收拾谁?
于是玄烨斥责了马齐,说到激动处还忍不住破口大骂。但他忘了马齐也是正宗的满洲人,不但脾气暴躁而且性情彪悍,根本就不惯皇帝的病,当场就跟他顶起了嘴。
这下玄烨要是不上头就有鬼了,于是也顾不上皇帝的身份,居然从御座上跳下来“殴曳马齐”(《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11册》),也就是大打出手了。
话说当年玄烨56岁、马齐58岁,俩老头在大清朝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抡起了王八拳,画面简直不要太美……不过马齐就算再彪悍、武功再高强,也不敢痛痛快快的对皇帝陛下饱以老拳,估计基本都是在防守,护住头脸啥的。不过即便如此,老马也被揍得挺惨,以至于等到被皇帝揍完了之后,就义愤填膺的拂袖而去。
不过玄烨毕竟也算明君,虽然当众殴打大臣很是没了体统,事后为了遮羞又大发了一通脾气,但最终还是没把马齐咋样,两年后又重新起复了。
有皇帝当众殴打大臣,自然也不会少了大臣暴揍皇帝。比如在南北朝时的东魏权臣高澄。
高澄的老子就是中国史上最著名的神经病高欢。话说高老爹精神很不稳定,一抽疯就杀人如宰猪狗,连儿子也动辄揍得没个人形,所以高澄也继承了这一特点,一上头也是啥都顾不上,哪怕是面对皇帝。
于是在某次跟魏孝静帝元善见喝酒时,这货就把皇帝给揍了:
“文襄(高澄)尝侍饮,大举觞曰:‘臣澄劝陛下酒。’帝不悦,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文襄怒曰:‘朕!朕!狗脚朕!’文襄使季舒殴帝三拳,奋衣而出。”(《魏书·卷十二·孝静纪第十二》)
03
相较于发生在君臣之间的拳脚相加,大臣们相互打架斗殴就没那么有轰动性了,但其实也不少见。
在爆发于唐武德末年的玄武门之变中,李世民麾下猛将尉迟恭箭射李元吉、威逼李渊,堪称头号功臣。事后尉迟恭居功自傲、行事跋扈,动辄与皇帝的心腹重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争功置气,搞得人缘极差,却毫无自知。
贞观六年(公元632年)李世民大宴群臣,尉迟恭也在列,却因为座次安排的问题与人发生争吵。这时任城郡王李道宗过来劝架,结果尉迟恭不知好歹,反而迁怒于前者,迎面一拳险些将李道宗的眼睛给打瞎了。
这就太过分了。更何况李道宗可不是一般的宗室,而是自淮安郡王李神通过世后,皇帝在宗室中最大的支持者,更是贞观年间唯一能领并出征的宗室名将——要是跟李道宗比在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和信任程度,尉迟恭又算老几?
这要是换个皇帝,比如明太祖朱元璋那样的,尉迟恭被砍了脑袋都没处说理去。可李世民毕竟不同,虽然他对自己的老爹、兄弟冷酷无情,可是对待臣子却是出奇的大度宽容,所以只是警告了尉迟恭一顿就得了:
“上不怿而罢,谓敬德曰:‘朕见汉高祖诛灭功臣,意常尤之,故欲与卿等共保富贵,令子孙不绝。然卿居官数犯法,乃知韩、彭菹醢,非高祖之罪也。国家纲纪,唯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得,勉自修饬,无贻后悔!’敬德由是始惧而自戢。”(《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四·唐纪第十》)
不过在尉迟恭余生的27年里再未受到重用,却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相比其他朝代的两三百年间只发生过寥寥一两起大臣斗殴事件,大明朝的高官显贵们显然要“好战”得多——虽然还说不上是不胜枚举,但在大明朝廷里爆发全武行的几率,在历朝历代堪称是绝无仅有的。
以下就捡几个著名的例子说一说。
杨慎,明代三才子之首,《三国演义》开篇那阙妇孺皆知的《临江仙》(即“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作者。当然,杨慎在青史中更出名的,是他说出的一句让无数士大夫为之热血沸腾的名言: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明史·卷一百九十一·列传第七十九》)
小杨这是要玩命的节奏啊!大明朝到底咋的了?是鞑靼围城了、闯逆进京了还是建贼入关了?或者是皇帝被俘虏了、藩王要造反了还是权阉想作乱了?
反正按小杨这个热血上头、不惜一死的架势,大明朝肯定是要国将不国了。
其实把杨大才子搞得要死要活的原因说起来简直让人无语——就是明世宗朱厚熜认为生他养他的兴献王朱祐杬才是自己的亲爹,而以杨慎为代表的士大夫一致认为只有明孝宗朱佑樘才能当朱厚熜的爹,朱祐杬就算能把后者生出来一百次,也只能算是冒牌爹、山寨货。
这就是前后闹腾了20多年、把大明朝搞得一团糟的大礼议事件,其高潮就是让杨慎们非得“仗义死节”的左顺门惨案。为啥叫惨案?因为被惹火了的朱厚熜抡起大棍子猛打了一顿士大夫的屁股(共134人受廷杖,其中17人被打死),还把杨慎一脚踹出京城,终生不得起用。
(插句闲话,等到大明朝真需要有人来“仗义死节”的时候,士大夫们反倒嫌弃起“水太凉”了。也唯有在这种大概率不会死的情况下,士大夫们才会舍得表现一下不惜一死的气节。)
不过杨慎之所以闹腾得这么玩命,也很难说分清其间有多少是为公、多少是为私。毕竟他的老爹、曾亲手将那位嘉靖皇帝扶上帝位的大明朝前内阁首辅杨廷和,就是因为大礼议事件跟朱厚熜顶牛,结果不得不黯然罢职归乡,这让小杨哪能不愤懑在心?
可就算再生气,他也只能没完没了的上奏章恶心一下皇帝而已。但对于怎么收拾其他的仇人,比如朱厚熜认亲爹的头号支持者张璁和桂萼,杨慎就比较有想法了。
他找到刑部尚书赵鉴与给事中张翀商量,准备联络一群志同道合者埋伏在张璁和桂萼上下朝的必经之地、同时也是皇城里的“杀人圣地”(为啥是圣地咱们后边再说)——左顺门,待其途径时骤然发动,将这两个“奸佞”活活打死。
一帮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书生都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完美,就这么定了!
于是乎此后几日在左顺门附近总是有一帮官职不高不低的文官扎堆聚集,还总是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这就引起了厂卫等皇帝耳目的注意。不过还没等他们做出反应,桂萼就来了。
虽然杨慎们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将张、桂二人一网打尽的,但这俩人的关系又没好到非得天天手牵手一起上下班的程度,现在计划又有暴露之虞,那就逮住一个算一个,总好过徒劳无功吧?
于是不知是谁爆出一声怒吼,乌泱乌泱的一群文官就扭曲着面孔、尖叫或嘶吼着,可能还挥舞着拳头就奔着桂萼冲了过来。
老桂肯定被吓傻了那么一下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于是掉头就跑。
这下两方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人家桂萼历任地方,是个能办实事的官员。既然要办事免不了就得到处跑,跑来跑去的结果就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所以现在逃起命来也是脚下生风健步如飞。而杨慎们则大多是成天泡在翰林院里的所谓“清贵官”,嘴炮打得响、文章刷得溜才是他们的绝活,平常就是方步摇得快了点都算有失士大夫的“姿仪”,哪怕是慢跑对他们都堪称是地狱级强度的体能项目。所以杨慎们要么是身材纤弱如女子的豆芽菜,要么就是身高六尺腰围也是六尺的两脚猪,就算多追几步弄不好都得心梗脑梗,所以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桂萼一溜烟的逃得没了踪影。
所以吧,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还真不是瞧不起他们——他们连让人瞧不起的资格都没有。
伏击桂萼不成,反倒引起了朱厚熜的警觉。后者立刻晋升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成了杨慎们的顶头上司),还下令武定侯郭勋出兵对其予以保护。这下杨慎打算上演全武行的希望彻底落空,这才“仗义死节”,又弄出了个左顺门惨案来。
这就对了嘛,毕竟对于书生们来说,动手动脚本就是以短击长,一哭二闹三上吊才是他们的看家本事。虽然最后屁股开了花,当官也没了前途,可不还是流芳青史了吗?这不正是他们念兹在兹、梦寐以求的吗?
04
杨慎没打着桂萼,是因为身体素质太糟糕。可要是换个身板好的,那就想打不起来都难了,比如殷士儋。
殷士儋要揍的人,是时任内阁首辅的高拱。这俩人中,老殷的官声很不错,老高更是能臣,其施政理念对后来的铁血宰相张居正影响极大。
不过换成了我们是老殷,弄不好也会想痛殴老高一顿。
为啥?因为高拱啥都挺好,就是脾气太臭、行事过于霸道,而且对权力的独占欲也太旺盛了点——在他刚进内阁时,身为一介新丁就敢跟老资格的首辅徐阶死磕。等熬走了徐阶、高拱二入内阁以后更是跋扈不可一世,先后吓跑了武英殿大学士陈以勤、斗跑了文渊阁大学士赵贞吉,最后连当时的首辅、著名的老好人李春芳都不放过,逼得人家屡疏请辞,最终致仕归乡。
资格老的都撵走了,高拱自然就成了首辅。不过哪怕已经成为权柄仅次于皇帝的天下第二人,老高还是觉得有人看着碍眼,比如与他同列内阁的另两位大学士。
其中的建极殿大学士、次辅张居正,高拱还能勉强容忍。毕竟小张还年轻、资历尚浅,对老高也比较尊重和顺从,所以犯不上拿他先开刀。可殷士儋就不同了,他跟高拱虽然都是明穆宗朱载坖的潜邸旧臣,但从来都不对脾气。既然共患难时都难以同舟共济,如今老高就更不想跟老殷共富贵了,所以在朱载坖感念旧情要将后者晋入内阁时,高拱就一肚子的不乐意,好几天都把脸拉得老长。
不过高拱虽然不能阻止皇帝把殷士儋弄进内阁,但有的是办法将其弄走,毕竟这种事情老高干过也不止一回两回了,算是个熟练工。
他的想法是找人爆老殷的黑料,这是驱逐朝廷重臣的常规套路,只要还要点脸的就没个不走的。至于替代人选高拱都想好了,那就是张四维,一个比张居正资历还浅的小年轻,应该能比较听使唤。
谁知此时突然有人跳出来弹劾张四维,这就引起了高拱的警惕,认为是殷士儋唆使,于是立刻展开报复,让给事中韩楫反弹殷士儋——这本来又是文官政争的常规套路,双方你弹我我弹你的,看谁在皇帝那里的面子大或者谁的势力强到让对方扛不住压力、主动投降,就能成为赢家。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是皇帝出马和稀泥或者斗得不分胜负,那就只能妥协求共存了。
可殷士儋却是个异类。人家可是个山东大汉,不但长得孔武有力,还比较欣赏能动手就别那啥的先进理念。所以当他发现高拱针对自己以后,做出的反应就是直接饱以老拳:
“士儋勃然起,诟拱曰:‘若逐陈公,逐赵公,复逐李公,今又为四维逐我,若能常有此座耶?’奋臂欲殴之。居正从旁解,亦谇而对。”(《明史·卷一百九十三·列传第八十一》)
殷士儋到底打没打着高拱?这事其实很值得说道说道。
史书上仅说老殷“奋臂欲殴之”,然后就切换镜头,轮到张居正出场拉架,再然后就是俩老头互相指着鼻子骂大街(“谇”音suì,可引申为责骂的意思)。至于在殷士儋挥拳跟张居正亮相间的片段,对不起,被导演剪辑掉了——这就是春秋笔法,所谓的“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真乃好文章也!
其实这种情况在史书中很常见,既不篡改史实,也不胡编乱造,只不过史家想写愿写的地方就不惜辞藻,记载得细致入微。至于不想写、不愿写也不好写的地方,那就假装没看着,干脆不置一词。这样既维护了史家不说瞎话的原则,又能把自己的意图、想法清清楚楚的灌输给读者,何乐而不为?
毕竟无论高拱、殷士儋人品如何、功业如何、评价如何,但起码都是士大夫中的一员,所以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维护的。难道史家还能直接说殷士儋“奋臂欲殴之”,然后高拱被揍成了猪头或是门牙被敲掉两颗?“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嘛,教坏了小孩子怎么办?就算教不坏小孩子教坏了小动物又咋整?所以这种破事还是不要提了。
杨慎没打着,殷士儋打没打着说不清,难道大明朝文官的“武功”就这么差劲?
非也,其实小杨和老殷的前辈们还是很能打的。早在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一群似乎也没宰过鸡的大明文官们,就在当时的监国郕王、后来的景泰帝朱祁钰面前活生生的锤死了锦衣卫指挥马顺,又跑到左顺门再展拳脚,打死了权阉王振的党羽毛贵、王长随。这就是著名的午门血案,也让左顺门成了大明文官心目中的“法外之地”,可以打死人不偿命的——这下明白杨慎为啥非得在左顺门伏击桂萼、张璁了吧?
当然这件事又能写一篇大文章,在此就不浪费题材,咱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