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司令坐在主控室的座椅上，摇晃着，酒杯映出他瘦削的面容和脸上的沟壑，一切终于恢复了，他三根手指捏着红酒杯，一饮而尽。

　　“红酒不是这么喝的，司令。”

　　“人工智能也学这些？真是吃饱了撑的，可惜啊，你的判定逻辑很可笑，我杯子里的酒是白色的。”

　　“失误，我只通过酒杯来判定了。”

　　“20世纪亚洲大陆的烈酒，二锅头，几滴就可以让你短路。”

　　黑后没有回话，与疫情的交锋已经让她的运算资源几近枯竭，以至于日常逻辑判定都会随机省去复核的步骤。如今，她必须致力于重构避难所的诸多秩序。

　　而邰司令，却在庆祝式的畅饮中，皱了下眉头，思绪回到了联合治理委员会。

　　彼时，他刚刚率队赢得一场人类对辐射生物的大战，在任职7号避难所总指挥前，一次同委员会科研人员的争论令他记忆深刻。

　　那是关于人类文明复兴计划的一次深入讨论，抑或争执。

　　邰司令极力主张，人造人的第一职能是供能，他们是避难所里的意外收获，理应被肝脑涂地压榨完毕后丢弃——铁血，是为了最后的生存，一如他在刚刚结束的战役中，不惜牺牲三分之一的近战兵种，用烈焰吞噬了整个战场。

　　而委员会的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秃顶教授，却主张在供能之外，多加利用人造人。

　　“文明的复兴，不应只是把已有的回忆挖出来，人类更应该做的，是在跨越至未来的途中，追忆起过去。”

　　他的八字胡，伴随话语不住地颤动，像刺穿司令固执的自尊心的两个小锥子一般。

　　“司令，你是否知道，巨人的肩膀？”

　　邰司令板着脸，并没有在会场上直接回应他。

　　“我们都知道巨人的肩膀，我们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事实上，人类所有文明成果，几乎都是节节推进的，每一次推进的结果，就是一个肩膀，前赴后继。”

　　全场已经安静异常，教授接着说：“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文明根本没有所谓创新，有的只是锦上添花的一点点改良。紧握着连续性，就放弃了突越。我们要摘的星星，如果距离巨人的肩膀还很遥远，与其等待无数个巨人的诞生，不如尝试在肩膀的上空，建起悬空的驿站，双向联结。”

　　众人正在不解之时，一个人起身发问：“驿站靠什么建立，靠小学生的想象力吗？”众人哄笑。

　　“拥抱确定性，是承平日久的做法，危急时代的一线希望，就是拥抱随机性的馈赠。虽然，这馈赠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教授凝重的回复，掷地有声，哄笑声像被灭火器浇了的火焰一样，迅速散去。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提及一下：大脑的潜力。在座的各位，肯定不止一位有过噩梦惊醒的过程，我举个例子来说明：假设现在你右手拿着一支点着的香烟，睡着了，梦到了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等到香烟烫手的时候，你在梦中恰巧梦到右手上握着一个即将爆炸的手雷……好，关键的部分来了：为什么你的大脑能在香烟烫手之前，就设置好一个战争场景让你去在梦中演绎？”现场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被听到。

　　“苯环的结构！你还记得苯环的结构如何被发现的吗？”教授突然提高了语调，竖起一根食指，像竖起一根指挥棒，而会议现场的所有人，仿佛都是他手下的乐团成员。

　　会议席上，已有人开始微微颔首。

　　邰司令虽然是军方背景，基本的理工科知识还是有的：科学家凯库勒梦到一条蛇咬着自己的尾巴，而后顿悟了苯环的环状结构。

　　“没错，梦境！梦境是大脑主控意识外的智慧，它可以补全残缺，甚至预测和启迪未来。”随后，他完全无视会场关于“梦也可能制造混乱”的论述，开始陈述关于人造人的利用构想，激光成像的会场中央上空，出现了一个带有机械手臂的电脑，这是一套汲取脑电波的分析装置，通过物理刺穿联结神经系统，记录并分析。

　　说白了，就是一台提取梦境的仪器。

　　“我们的AI技术已经可以对脑电波内容进行成像还原和分析，之前的测试已经通过，可以大概率捕捉人造人梦境，将其中富有建设性的片段截取提纯，作为丰富人类思想库、创意库的元件，而原料，则可以来自我们目前所有文明成果的影视音像资料。”

　　邰司令无法保持沉默：“教授，先暂且不提那些关于你身份的风言风语。如果，我是说如果，生产单位藉由这些影像资料，学习到了制造混乱的技能，比如制造长矛和石斧，该如何处理？回收层的活动区是模拟核爆前自然环境的，并不缺乏这些原料，而大面积的清理基于成本考量则根本不可行。事实上，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合理利用这些有机体的最佳方式，不是吗？所有人都在犹豫，而只有您——杨教授，匪夷所思地、十分荒诞地提出一个利用方案：要抽干这些有机体的思维……”他摇了摇头，眼睛瞥向秃顶的八字胡杨教授。

　　“有些事我无法证伪，而另一些事我一定要说：要架起巨人肩膀上悬空的驿站，本就需要冒险，”教授顿了顿，“好在汲取设备并非复制粘贴，而是剪切粘贴原理——制造，转移，而后清除，这样，就可以保证人造人们根本不记得梦境内容。”

　　“白昼他们制造能源，夜晚他们贡献梦境，这是我对人类文明复兴计划的设想。”教授的发言终于收尾。

　　许久，人们才缓过神来，会场出现零零星星的掌声。而邰司令，则一言不发。

　　委员会经过数日的争论博弈，最终采纳了杨教授的主张，文明复兴计划的版图之一，就是采集人造人梦境，充实人类思想库。

　　辣喉咙的酒精，把邰司令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歪嘴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