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两年之后再一次见到奶奶。
仍是那座已经被闲置的大院子,四周高而破旧的土红色围墙已在多年风吹雨晒的打击下摇摇欲坠。灰蒙蒙的天空,太阳已被雾霭遮挡,阳光似乎已很久不再光顾这所老房子了。
我推开铁锈斑斑的大门,却"噗拉拉"飞走了一群黑色的鸟类。在这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稀零零地分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掺杂着一些已被风化却依稀辨别出色彩的塑料袋,还有无数条被撕碎了的五颜六色的布条,这是整个呈灰黄色调的傍晚和庭院下最不和谐的颜色。它们有的挂在半高的蒿草上,有的恰巧覆盖在石头上,有的孤零零地躺着,上面溅满了泥巴。这些如此破落但却仍昭显着昔日光彩的碎布条,给伫立在阴霾的天空下和那荒原般庭院里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
就是在两年前吧,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铁门刚上完漆,那墨绿墨绿还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镂空竖栏上还留有谁不小心触碰上去的指印。院子里一根杂草都没有,只有摆落在各个角落的数不清的大小竹篮。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蔬菜、刚从油锅里捞起来的黄澄澄的各种丸子,旁边的大水盆里堆放着各种各样有着精美花纹的盆、盘、碟,像整装待发的战士等着上场的那天。一个偌大无比的铁灶立在院子的顶头,炉子里的火苗扑扑往外窜,映红了大厨师细眯着双眼的脸。
门窗上都贴满了"喜"字,大姐的房间里放着红色的棉被,红色的盆、瓶、杯子、拖鞋,她自己则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坐在床上等着接亲的队伍前来。今天是她结婚的日子,家里所有的人忙成一团。在一片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一阵阵人潮涌动的欢腾声之后,大姐被婚车接走了,这座老屋作为新娘出嫁而暂时使用的功能已经圆满完成,于是房间里的桌子、椅子、凳子搬走了;院子里的锅灶、盆子、篮子撤走了;人群也一批批地散了。它剩下的任务便是安置这位家族里的最后一个老人。
我该以怎么样的感情为大家讲述这位老人呢,直到现在我想起她仍感觉内心深处血液的激荡。奶奶有过两次婚姻,共生养了九个孩子,两个女儿,七个儿子。她先后经历了两个丈夫和两个儿子的死亡,她自己也在十多年前因一次高血压发作后由一个刚强敏捷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行动迟缓的老太婆。只要认识奶奶的人无不对她那强势的做派和冷酷的言行印象深刻。儿子们的无奈、女儿们的埋怨、媳妇们的责骂以及孙子们的冷漠通通都围绕于这个给予他们生命却似乎又同时将他们放逐的女人。
不管怎样,昔日风风火火、思维迅速的奶奶如今已形容枯槁了。她的双腿因为长期无法快速行走而细如枝干,松垮的肚皮无声地垂挂在腹前,皮肤像粗糙的树枝让人不愿触碰。她的眼神虽然不济,却仍能敏锐地捕捉到食品的踪迹;她的腿脚虽然不便,但手却灵活强劲如初。人们也许无法想象一个也许一小时只能挪动几米的孱弱老人却总是以她那独特的步伐出没在村落的各个角落,而且不管走到哪儿,她似乎总在用那双与身体状况不太相符的眼神搜寻着什么,枯干如同鸡爪的手指也在奋力抓着什么。
我顺着一条依稀是路的小径走进了房间,屋子里空空如也,寂静万分。两年前的"喜"字仍然贴在墙上,只是已落满灰尘,不再鲜亮。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着霉与锈的味道,还夹杂着老人衰败的气息。我轻轻走进装着奶奶的小屋,她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若不是那灰白的头发露了出来,我简直不会相信有一个人在床上。那已经萎缩而轻薄的身体似乎都难以承受被褥的重量了,又怎能承受来自子孙们对她复杂的感情和她自己难以抑制的对生活的欲望?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因为惧怕命运会剥夺他们享受生活的权利而拼命想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现在所拥有的、所能掌控的。他们甚至不惜以对抗的姿态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从而证明自己依然存在。
奶奶的记忆已完全与我们脱离,她变得不再认识任何人,她甚至不再与人交谈而最终只能如婴孩般"咿呀呀"了。我常想,一个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的老人在自己行将就木的日子里会想些什么呢?当我们只是希望她乖乖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她总是以艰难的步伐到处挪动,在杂草中捡起一块块石头咂摸一下再扔掉,有时会拔起一些草放回家里,有时候还会抱回一个大冬瓜。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拾到的,就像人们同样不知道她又是从哪来的力气把自己的衣服和床单撕成一片片然后扔在院子里。
古怪而又衰败的奶奶现在正躺在我的面前。
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没在这个大院子里,只要他不介意,不介意看到一具枯槁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还要他能够承受,承受住一双仍被欲望支撑的眼睛与其肢体的极度不协调;更要他不害怕,不怕被这腐朽的身体依然散发的顽强生命力而击倒。
奶奶离开已快十年了。我还是会经常梦见她。因着相同的血液,我从不排斥于出现在脑海中的各种欲望,我甚至于觉得正是这么多欲望让我的生活充满激情,它们成就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因为如此,我感受到生命的伟大也许就在于它代代相传、永不休止的轮回。我曾经苦苦追求过的和现在依然执着追求的东西不正是我想牢牢握在手里的吗?如果无法握住,至少我努力过。所以,每当我经历苦痛和挫折,我就会想到奶奶,这个曾经给予我顽强生命力的老人,正在用尽全身的力量从房间一步步穿过那长长的庭院,然后把鲜亮的布条洒落在草丛里,惊人般地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