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祖父母的么儿,是祖父五十岁上得的。父亲前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大哥,都跟父亲年龄相差较大,都早早地,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自立门户。唯有父亲因年龄尚小一直在祖父母膝下承欢。成家后也不曾另立门户。所以在我儿时记忆里,我们家一直三代同堂。
子女众多的家庭,一般都是最小的孩子最得父母宠爱。父亲便是祖父母最宠爱的孩子。因为宠爱,期望也就更大。祖父母最大的期望便是小儿子能给他们生个孙子,尤其是妇道人家的祖母。虽然大伯已经给他们生了两个孙子,但并不妨碍祖母想抱么儿家孙子的热切。
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姐姐出生的时候,祖母也跟所有祖母一般满怀喜悦、精心侍候。在姐姐七个月时,母亲怀了我,姐姐便由祖母照顾,跟祖母起居——姐姐是祖母的宝贝疙瘩。同时祖母满怀期待母亲肚子里是个小子。
我的出生给了祖母沉重的打击,因为当时的生育政策“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政策不允许再生三胎。而接下来如火如荼的“独生子女”政策,更是断了祖母抱孙子的念头。祖母的失望、失落、怨恨,便一股脑地记到我的头上。祖母待我的严苛在村里尽人皆知。
祖父上过几年私塾。在祖父那一代鲜少有人识字,祖父便算是那个乡下旮旯的大儒,我的名字便是祖父所取。
家里有两把小木椅,不知是请谁做的,祖父在椅背后用毛笔各写了“小媛”,“阿媛”两个名字。这是我和姐姐的小名,姐姐叫“小媛”,我叫“阿媛”。当然这只是写法,音不是普通话的读音。“媛”字在本地方言中更接近“囡”的发音。
小时候看过沪剧《阿必大回娘家》。沪剧用的是上海话,其中婶娘去看阿必大那一场中,平时虐待阿必大的婆婆当着婶娘的面一脸媚笑叫阿必大“乖囡”。或许祖父所取的小名便是此意吧——乖囡。
椅背后的字祖父不知是用什么墨汁所写,很多年不褪色。直到祖父去世多年,直到我们长大,直到椅子老旧、干裂,父亲重新用油漆刷了一遍,这两个名字才消逝于岁月中。但姐姐的小名一直存活于祖母及与祖母交往的村里人的口中,而我在祖母嘴里只有横眉竖眼的一个代称——“小逼”。“个咋小逼又做啥去了”“个咋小逼覅看伊小,顶顶吃得落,菜难为煞”。这是祖母对我的日常说辞。
祖父要比祖母大很多岁。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七十多了。我家的堂屋据父亲说,是祖父二十三岁那年请人建的。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祖父的活动范围不曾离了这间堂屋。母亲说她嫁过来时,新房便在这间堂屋,前后用家什隔断开,祖父母睡后面,父母睡前面。但我记事起,我们家已经有三间房——倚靠着堂屋又建起了两间。父母与祖父母的卧房中间隔着一间厨房。
堂屋仍旧是前后隔断开,后边仍旧是祖父母的卧房,前面算是祖父的书房。祖父在书桌前研墨,写字,黄黄的纸张上落下祖父端正的小楷,那是祖父日常的功课。过年时,祖父忙着给村里人写春联。大红的纸张裁剪成长条,祖父一笔一划写下我不认识的字。我踮着脚给祖父磨墨。厚厚的、很旧的砚台,一段长长的石墨,一头绑着纸张。我很费力地握着石墨在砚台上一圈一圈地打转,直至把清水磨成稠墨。祖父用笔蘸一蘸墨,然后写几个字,笔头松散了,会把笔尖放进嘴里抿一下,两唇间便留下一条黑线。有些滑稽,又让人敬畏。
祖父的书桌也是餐桌,物质贫乏的年代,偶得一瓶腐乳也是佳肴,祖父用餐时会叫“阿媛,来”,然后给我一筷子腐乳。背地里,母亲会告诫我,老头子了,脏,别吃。而我却总是徘徊在祖父跟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