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

岁月缓缓多年,一回身,不过万千繁华摇落。

彼时,我还是山上栖云寺中的一个小沙弥,跟着师父两个人守着这座在前朝动乱中幸存下来的孱弱破败的寺庙,这里的菩萨不像菩萨,不是金相塑身,泥塑的脸被人打去半边,脸上的油彩剥落,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样子。我问师父,要不要想个法子帮菩萨修补修补,也不至于这样寒酸。师父摇头说,菩萨不喜欢不是他的东西。

我的师父是个老不正经,他不像已经坐化了的慧可方丈一样清心寡欲。他总是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袈裟,下山化缘。人家给他青菜蔬果,他不要,偏要人家的鸡鸭鱼肉,人家就打他,说他是假和尚,不守清规。有人戏弄他,将吃的只剩零星肉末的骨头递给他,他也不嫌,伸手拿来就塞进钵盂里。我那时已经懵懂有了羞耻之心,也十分不齿他这种做法,便和他赌气,不肯理他。他却不管我,一个人将所有化缘得来的东西都吃了个干净,喝着那天把寺中唯一还不算寒酸、没有补丁的袈裟押了出去换来的半壶酒,嘴巴啧啧有声。这师父,真是可恶!

我好几次暗暗想着等我长大了,我便离开他,离开这座破寺庙,外面总有更好的世界等着我呢。外面的花儿是红的,草是绿的,天是蓝的,想必连井水也比寺庙里的好喝。等我下了山,我也要有个小徒弟,一路化缘,把化来的东西分给他吃,而且这东西绝对不是别人口中吐出来的。

我这样想着,就在这座寺庙里等着,又这样过了几个春秋冬夏,院子里那棵老菩提叶子落了又生,那座井里的水千年万年无惊无澜,大殿屋顶上落了一颗被鸟衔来的树种,肆无忌惮的长着,像是要把那残瓦漏顶给撑破。师父每天都日上三竿才起床,也不做早课,也不抄经,一个人来到院子里看了一会儿我拿着破扫帚苗儿扫庭院,在好太阳底下伸个懒腰,再摇摇晃晃地回了禅房去打盹儿。我趁着他打盹儿,便大摇大摆从寺庙正门跑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师父,步子都是轻快的,一路颠着便从云雾缭绕的山顶跑到山腰,再也看不见栖云寺的影子。我回头看了看,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心想:“我走了,师父那么笨,会不会饿死在庙里?”我这样想着,又一步一回头的望着山脚下袅袅炊烟,步子又一步步沉重地往山上走去。等我回去,已经傍晚了,一轮鸭蛋黄似的太阳掩在重重叠叠的云雾之中,像极了我心中金光闪闪的菩萨的样子。

我还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推门,探出半个脑袋,看见师父坐在井沿上,嘴里叼着野草根,宽大的袈裟披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显得空荡荡的,山上风大,竟将他的袈裟吹得猎猎作响。他好像并不知道我跑下山去了,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摇摇摆摆地往大殿走去,丢给我一句:“我饿了。”我气得郁结。

等到他睡下,一轮皎洁的月光透着菩提树的枝桠斑斑驳驳的投下来,我撑着腮坐在大殿的台阶上,又好像闻见了透过寺墙那扑面而来的花香。我暗暗下了下决心,走下台阶,朝大殿磕了三个头,趁着夜色,轻轻地推开寺门,抬眼一看,那轮明月竟不是挂在树梢,而是静静地卧在远处漆黑连绵的山阿之间。

一路踏着山上浅草中的露水,浸透了我那双露着脚趾头的布鞋,丛中的萤火被我的衣角扫落,摇摇晃晃地浮在半空中,我甚至感到那细小翅膀摩擦过我侧脸的痒痒的触感。因我心中无所留恋,不消多时便走到山腰,可谁知天上竟飘来一朵乌云,哗啦啦下起雨来。明明还可以望见山窝窝里那轮明月,可偏偏我这里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周围却一片静谧。

这山坡上除了浅草,一时无遮无拦,我没有带什么行李,那个破庙里也没什么可带的,两个肩膀扛着头就下山来了。我脱了湿透了的僧衣,光着膀子,急急往前赶路,这盼着这雨快停。谁知这云彩竟像罩在我头顶上似的,步步紧逼。我无法,只得踩着泥泞的山路一步步跌跌撞撞,艰难走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还算高大的秃石,便躲在下面,一个人瑟瑟发抖。奇怪的是,我那时没有想起师父,反而觉得这块石头很像庭院中的那棵菩提树。我哭了,不知道是无助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我哭得很伤心。我从小无父无母,被师父从这山上捡了来,如今也要死在这山上,我还舍不得我没看过的那个世界。

正哭得伤心之际,便有人一把把我从石头底下捞出来,我看清了,那是师父。于是哭得更厉害,也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还是感激他这时候来找我,反正就是越哭越伤心,不停地抽泣,鼻涕眼泪都抹在他的袈裟上。他还很嫌弃地把我从他身上扯开,把手里拎着的破蓑衣搭在我身上,那蓑衣早就湿透了,我不想穿,他偏让我穿。就这样,我们师徒俩又一跌一撞地冒着雨回了栖云寺。师父不会生火,生了半天也只有几粒火星子,还有滚滚的黑烟,把那个半脸菩萨都熏得皱了眉头。我挣扎着凉透了的身子起来小心翼翼冲着火苗吹气,这才慢慢生出火来。那火暖暖的,像温热的舌头,舔着我冰凉的脸颊,我在一明一暗的火光中看着师父坐在门前,把今天从那位唯一一个给师父肉的施主手中得来的肉骨头喂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癞皮狗。我沉重的眼皮就在那条癞皮狗“吧嗒吧嗒”的咀嚼声中合了起来。我在梦中浮浮沉沉,身子一会儿冷一会热,口干面热,浑身无力,感觉火舌里雪窝里滚了一遭。

等到五更天,我才觉得身上略略舒缓些,只是身子浑身都是麻的,手里也使不上劲儿。我这才知道那场大雨,把我淋个透,也把我那蠢蠢欲动的心淋了个透。自此我再也不想什么破出空门了,就这样,我安安心心地跪在佛前诵经、打扫,师父还是依旧每天化缘、把肉骨头喂狗、睡觉、晒太阳。

于是,我终于成了一个和尚,一个一心向佛的好和尚。

我们在山上,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早上,我们依旧下山化缘,却再也找不着山脚下的小山村,只留下了还冒着烟的焦黑的木段横梁和断壁残垣,当然,还有堆成小山的尸体。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接触死亡,空气中充满了粘稠浓郁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味道。我只觉得胃中搅拌翻滚,在一旁扶着柱子把酸水都吐了出来,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不知道是为自己念的,还是为那些死去的人念的。回去的路上遇上一个老道,这才知道,原来这俗世又换了一副天地。

红尘中的,天地中的,往往荣辱兴衰、俗世更迭,时光岁月以让人看不清的样子旋转变幻。等我们回到寺中,看见一重甲兵将前院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倒是师父神色坦然不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跟在他身后头,看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我竟然也不害怕了。跟着他走进庭院,默默看着那些兵痞乱翻乱砸,没有人顾及我们。终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向我们走过来,合掌微微颔首,师父也不理睬,只是漠然地看着他。那个人也不说话,向身后的两个甲兵招招手,那两个甲兵抬着一个大箱子,“砰——”地扔到地上,撒出一箱子明晃晃的银子。我一时愣在一旁,实在不知道这一箱子钱财是从哪儿来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师父每天化缘也从来不化钱,怎么会有……我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领头的便说:“师傅,我们是在下面那个村里搜出来的这些东西,他们说,这是贵寺的?不知道咱们这寺中还有没有了,兄弟们的军费还希望能您能捐助一二。”

师父不说话,我抬眼看着他,他神色波澜不惊,只说了一句:“菩萨都看着呢。”

那领头的也是一愣,师父笑笑,一个人转身出了门,那领头的也没拦着。我有点儿害怕,就忙追上去,拉着师父的破袈裟,他回过头冲我笑笑,好像带着一丝苍凉,声音低哑,说道:“最后一块儿清净地也没了,你也走吧。”倒是那个领头的拦住我,“这位小师傅倒是难得的好苗子,跟着我干吧,年纪轻轻何苦常伴青灯古佛呢。”

师父没有回头,一个人下山去了。

我也没有跟着他,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个人下山去了。

我终于下山了,来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带我走的人是个将军,我随他上了战场,替他挡下一箭,丢了半条命。他待我更是不同常人,让我做他的亲信,亲如胞弟。大哥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是一个青楼花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带我滚入红尘,从此我食之入髓,再也戒不掉,我学会了喝酒,吃肉,甚至杀人,酒色于我再也不是触不可及的奢望。

大哥待我不薄,我自当为他效力。到了军中磨砺,我的体格也更加壮实,做什么都不怕死,我只是觉得那次没死在山上也是白捡了一条命,我逐渐有了野心,忘了菩萨,我在沙场看惯了生死,竟然没有第一次看到时那样的惊心。看淡了生死也让我在沙场无所畏惧,这才在军中崭露头角。大哥也对我越发赞赏,我也再没有笑过,我自己不觉得,只是从他人敬畏的眼神中看清自己的模样。

至于师父,我也曾经派人调查过他的行踪。可是他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他好像也没有法号,我只知道他是我师父,青山上栖云寺里的一个大和尚。后来还是听大哥说,那箱子白花花的银子其实是慧可方丈的,只不过被师父散给了山下村庄里的鳏寡孤独。我不由吃了一惊,我那时小,可是慧可方丈在我眼里是最宝相庄严的,像极了大殿中央的那个半脸菩萨。在我看来,师父做这事儿倒是更有可能,只是他没想到,那个要肉吃的师父,竟是一直渡人的人。沙场上我看过人性中最深的东西,活的欲望、权力的贪欲,互相倾轧,不择手段。只是人心两面,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分辨。

我四处漂泊,离栖云寺越来越远,那个花魁说会在缓缓的秦淮河旁等我,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中以后会有更多花魁。

我实在不愿意回忆我在那些纷扬的黄土里杀过多少人,我还俗后,将所有在栖云寺没有做过的事做了一遍,不,做了无数遍。我杀人杀到麻木,连滚烫的鲜血喷到脸上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直到我遇见了令禾。

乱世纷争,大哥有一统天下的野心,我便替他一寸寸夺回来。那一次我带着一支孤军杀入敌方盘踞的腹地,我与大哥的大军里应外合,一举破了城池,我们杀红了眼,那浓重的血腥气让我浑身的细胞都在兴奋的叫嚣着,让我浑身颤抖,就这样大军所踏之处皆是妇孺尸身。那悦耳的破门声让我得意,马蹄踏着浓稠的蜿蜒的鲜血,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姿从众多的伏尸堆里缓缓站起,回身看着她面前泱泱的大军。那年的桃花开得妖艳,风一吹,桃花瓣搅动着青烟,缓缓落在她周身。我在马上对上那双眼睛,隔着浑浊的烟气和妖冶的桃花,空气中还有火药的香气,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眼中包含着恐惧、无措以及一闪而过的愤恨。那是我多年都没有看过的一双眼眸,我不由想起菩提树下的那口井,像极了她当时的眼神,幽深而泛着凉意。

我手中握着的刀还滴着新鲜的血液,说不定还有她哪个亲人的鲜血。我突然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突然想起栖云寺里的师父,还有那条癞皮狗。

我将她掳上马来,留下众人的起哄声,带她策马踏着满地尸首奔进城内。她没有反抗,一颗泪也没有流。而我却觉得,耳边呼啸的风声成了这满地尸首的悲鸣,我死命抽着马儿,想让它带着我们离开这儿,却满头大汗找不到出路。我们到了一座高耸城墙之下,终于无路可逃。

马儿力竭,倒是她,抬起一双冰冰凉凉的眸子,对上我慌乱的眼神:“你害怕?”

我无言以对。

等大军进城,没有夹道的欢呼,只有冒着青烟的枯枝残瓦。大哥对我的奋勇杀敌大加赞赏,我在军中更是一呼百应。我却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做这些事情。还好有令禾,她陪着我,每次我从战场回来,都要伏在她膝上,闻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皂角香气才睡得着。

令禾对我淡淡的,好几次她冰凉细长的手指都环住我的脖子,而后又颤抖的松开。我不在意这些,我依赖她。

终于,征战多年的大哥得偿所愿,一路势如破竹,走到了巅峰。他不再握着刀杀人了,因为他有了无上的权力,不必亲自动手了。曾经并肩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去,不是在沙场,是在朝堂,不是兄弟,而是君臣。我以为下一个就是我了,可是他还是没有杀我。他邀我喝酒、听曲、看舞,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回去。他答应了。可是我走出那巍峨的宫门后,却不知道自己要回哪儿。

我无父无母,只是师父从青山上捡来的一个小沙弥。

让我惊讶的是,令禾终于对我展来笑颜,拉着我的手一路欢畅地躲进深山秀水中。

那是我最受用的一段时光。我们在一座类似于青山的山脚下扎了个茅草屋,开了几块菜畦,她说要有些花儿才好看,我就从山上移了一棵桃花树在我们家门口,春天开花,她就酿酒,等着到明年夏天跟我对饮二三,夏天结果,她就摘桃子,浸在冰水里,是炎炎夏日里解暑的好东西。她织出来的布又软又保暖,她沏的茶又香又好喝。我在田里种上些瓜果,看到茅草屋有烟火升起,我就拍拍身上的土,扛起锄头慢悠悠地回家。她要是在门口前喊我,我就紧几步。她总是愿意在傍晚拉着我坐在门前的小溪里泡脚,细细的流水从我们脚下潺潺而过,泠然作响。我俩在月亮下头偎着头,肩并着肩,聊着她小时候的趣事。我没什么趣事,只能听着,就是听着,我也觉得很幸福。

她有时会挽着情丝,与我对坐在在灯下挑着灯芯,怕我看书灯光太暗伤了眼睛。给我纳了一双灯笼芯的鞋底,她说这鞋看着笨,却舒服。窗外虫声鸣鸣,又看着她这样投入,让我很舒心。她察觉我一直看着她,有些羞赧地抬头嗔了我一眼,冲我手上的书努努嘴,示意我专心。一时她又忽然想起自己晾在溪水那旁大岩石上的艾蒿,忙提起灯笼趟过溪水。再也无心去看手上的书,我的眼光追随着她,涉水而过。那小小的灯笼摇摇晃晃,我在窗这边喊她,让她小心。她却不以为意,一路轻快。不消多时,便气喘吁吁地空手跑回来,喊我:“你快去看看!溪里……溪里有人!”我忙提上鞋,跑到溪水旁,一看原来是个垂垂老矣的老翁倒在溪边。令禾赶忙帮着我把他背到我们的茅草屋中,令禾是个贤惠的好女人,她端了热水来,想要给老翁擦拭。我见惯了尸体,看他气息微弱,知他命不久矣,也不甚在意。只是当他的脸被擦拭干净后,我却觉得眼熟,那张近似骷髅的脸是我此生不可忘的,让我心惊--是师父。

我愣在当地,喉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种恍若隔世的苦涩让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默默跪在榻前,拿过令禾手中的帕子,一下一下给他擦着身子,几滴水渍在他瘦如枯柴的手背上晕染开来。令禾奇怪地看着我,可能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哭,她一定奇怪一向冷心冷肠的一个人怎么也会哭。我拿手背擦了擦眼泪,拿起钱搭子就下山去了。山路崎岖,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就是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他从未背过我,我摔倒他也不管我,可我就是依赖他。他那天的回头的背影又一遍一遍在我脑海里回放:“最后一块儿清净地也没了,你也走吧。”我浑身发冷,山里的冷风呼啸而过,我加紧几步,想着天亮之前赶到城里。

折腾了三天三夜,师父才悠悠醒过来,见到我却没有多惊讶,眼中露出似纯真又慈悲的笑来。

之后的几天,我把我以前索然无味的人生都讲给了令禾,她听了说:“我们就像平常夫妻一样,为师父养老送终吧。”俗世,什么样才是俗世?人不能消灭一切欲望,无从谈起什么清心寡欲。都是俗人,都在红尘。

就这样,红尘之外,俗世之中,我们过了一生又一世。师父还是喜欢晒太阳,日日歪在廊下的藤椅上,摇着时光,缓缓淌过,如此倒真忘了这世上还有老去一说。我的身子也大不如以前了,身子佝偻起来,令禾的鬓边也有了白发。倒是师父,身子越缩越小,精神却难得的好。我总是晚间把那一亩二分地敷衍完,便偷着起出令禾酿的桃花醉来,当着东山上初升的明月,与师父两个人小酌几口,甚舒心。

师父依旧穿着那身破袈裟,喝了酒小老儿就容易说秃噜嘴,他年轻时倒也精彩,做了山贼,却被另一个山头的山贼端了老巢,被人投入河中,也是在河里被慧可方丈救回寺里,第二年他又在青山上捡了我。可是谁知他命硬,逮哪儿克哪儿,慧可方丈虽爱财,暗暗私收了不少香火钱,却也算个好和尚,却在又一年也被从兵营里逃出来的流匪活活打死,也抢了不少银钱,寺里的和尚也跑光了。师父却留了下来,和我在藏着那一大箱银钱的地窖里躲了一天一夜,到了月亮出来了他才偷偷跑出来,埋了慧可,又把所有银钱散给山下的孤老,这才算消灾了事,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我笑着,说他祸害遗万年。他却一仰头,睡了过去。等令禾进来,我们爷俩七倒八歪地倒在榻上,她只好又帮着我们收拾,我在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中也睡着了。

只是不察觉时光,它也依旧会从指缝中溜走。令禾从那年春里就嚷着头疼,我去城里给她买了几副膏药,也不甚管用。她自己却说好多了,可是那天在灶台前做饭,一头栽到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她拉着我的手,眼神空洞,我知道她是回光返照,便紧紧握着她的手,这才发觉,前些日子里还滑腻如羊脂膏的腕子竟然瘦成这样了。她直直的盯着屋顶,道:“我陪你到这儿也够了。你没有家里人,我陪了你这么久,这一死,你也该知道我当时看着家里人死在眼前的痛了。”说着便闭了眼。原来这死亡是期待已久的预谋,她用她的死,来证明我前半生的错。

第二天,我把她埋在那棵桃花树下。我挖了一天一夜,才把那个坑挖好,她再怎么恨我,我也得让她体体面面地到地底下去。她的脸一点儿也没有变,只是没了那双眸子,就再也没有了生气。师父看着我佝偻着身子,吃力地把令禾抬进去,吃力地填土。看着我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来帮我,只看着我。我心里委屈,又觉得累,等竖起碑来,便倒在碑前呼呼睡起来。梦里,我又看见年轻时候的令禾站在溪水那边冲我招手,我淌不过那么深的溪水,她就笑着跑过来,那水珠溅湿了她的罗裙。还没等我跑上前抱住她,她却又坐在窗边灯下给我纳着鞋底,让我折一枝桃花给她簪上。我又忙着给她簪花,她皱着眉头把我的旧衫披在我肩上,我想握住她的手,可是她又消失了,我到处找她,翻过千山万水,蓦然回首,她站在门口那棵桃花树下,那双嫣然顾盼的眼眸将我望着,相对无言,就这样默默望着彼此。我想再抱抱她,可是她霎时如点点萤火散落一地,原来的容颜也在记忆里迅速斑驳老去,窗前阑珊的灯火也霎时凋零,那茅草屋结出蛛网,一夜之间我的头发如白练一般垂至脚踝。

我老得不成了样子。

师父还是倚在廊下看着苍老的我,我莫名觉得他那双眼睛越来越像大殿里那半脸菩萨的眼睛了。他越缩越小,终于在令禾的坟头长了第一茬新草时缩成一抔黄土,这天地间只剩了我一个人,唯一陪我的只有那件破袈裟。

我抖了抖那件袈裟上的尘土,这时天上下起雪来,我看着漫天飞雪,那桃花在飞雪中开完了最后一次。我披上袈裟,满头的白发竟与那灼灼的桃花一齐落在肩上,我将那白雪红尘一起抖落,忽然又想念栖云寺了。

我无父无母,只是师父从青山上捡来的一个小沙弥,是这天地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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