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看这部作品时,总拿它当现实主义作品来看。村上说过,这部作品是以自己大学时的一段经历作为创作材料的,甚至有人认为村上的妻子阳子女士便是小说中绿子的原型。现在想来,这部小说的的确确是部现实主义作品,其中一小部分是现实的真实,而另外一大部分,则是心灵的真实。
与《挪威的森林》相似的一部作品是《海边的卡夫卡》,主人公都是年轻的男孩,这样的形象在村上的小说中并不多见。前者写主人公从高中到大学的一段经历,后者讲十五岁的少年一段离出走的冒险记;前者关注我们在人生转型期的选择与失落,后者关注少年成长中灵魂的磨砺与成型。两部作品最大的相同之处在于——一切都是象征和隐喻。
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象征意义。渡边象征普通的胸无大志的青年人;永泽象征有才华有前途的有抱负的有志青年;“敢死队”是年轻人中的另类,他们怀抱单纯的理想、行为怪异,不为世俗所容;木月象征作者理想中的纯洁少年,是美好的爱情理想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则是直子。直子不光身负作者的理想爱情,在她身上,作者寄托了几乎全部的关于人生的美好憧憬,她是渡边灵魂的一部分,极其美好而重要的一部分;初美大致和直子相同,甚至可以说她比直子更完美;玲子是直子所象征的美好理想在现实中的生存状态。
渡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在一堆青年学子之中没有任何突出之处,上课、吃饭、睡觉、谈恋爱,与庸俗的舍友们一起聊天开玩笑,嘲笑“敢死队”,跟着永泽到处泡妞。但是他怀抱着一份异常单纯美好的少年式的信仰与憧憬,它的化身就是直子,也是初美。作者在小说中点出过初美这个人物的性质——23年以后的渡边终于意识到,初美身上那种能带给人心灵震颤的东西——“它类似于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记不起来了。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渡边这个人物从表面上看是个普通的、庸俗的家伙,但是只要深入他的内心,就可以看到他单纯美好的一面。他有着与世俗和平相处的一面,也有着与世俗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一面。在意大利导演朱塞佩·托纳托雷的电影《海上钢琴师》里,1900一生都呆在轮船上,说什么也不上岸,即使是爱情在岸边向他招手,犹豫了一段时间,1900还是放弃了上岸。为什么他拒绝上岸,甚至拒绝将他的音乐灌成唱片?因为他明白,那些纯粹而美好的艺术一旦踏足世俗,就会被世俗污染、吞噬,再也找不回当初美好的样子。在这部影片里,导演表达了“美”与世俗的对立。渡边何尝不明白美与世俗是对立的?所以他在人前尽量地当一个庸俗的家伙,能将心中向往的美好深深地藏起来。
从渡边这个人物形象的两面性来看,渡边对于“敢死队”的遭遇是不无同情的。“敢死队”怀抱单纯的“画地图”的梦想,像教科书上教的那样为梦想而活,有好得过分的作息时间和卫生习惯,但他不懂人情世故,为舍友所嘲笑,为世俗所不容。渡边一面在舍友面前极力地挖苦嘲笑敢死队以求合群,一面在与“敢死队”单独相处的时候保持对他的尊重,并且受到“敢死队”的影响,养成了每周打扫卫生的好习惯。
木月是渡边少年时代理想中的自己,头脑机敏、谈吐潇洒、、好性格、好出身。木月与直子的爱情亦是渡边理想中的爱情,青梅竹马,单纯而美好,很有白头到老得可能。木月没死的时候,渡边与直子并不相熟,也从不交谈,那是因为有一个理想化的渡边在平衡着世俗的渡边与他的纯美理想之间的关系。但是少年总是会成长的,成长就是一个单纯美好的孩子一步一步被世俗化、庸俗化的过程。渡边与自己不爱的女生谈了恋爱,还发生了关系,少年心中理想化的爱情亦随之破裂。当渡边意识到那个理想中的自己和理想中的爱情根本就不存在时,木月的死期也就到了。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小说中这样写道。木月是渡边理想化的自己,他是作为渡边灵魂的一部分死去的。只要我们还活着,灵魂的各个部分便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直到生命枯竭为止。
直子是渡边心中一切美好的化身。木月死后,渡边心绪消沉过一段时间,这是正常的,没有听说过那个人灵魂死了一部分还能兴高采烈的。在大学全新的生活中渡边又燃起了生命的希望,又看到了生命的美好,所以他又遇到了直子。之后与直子相处的一段时间恐怕是这个年轻人生命最好的一段时光。直子二十岁生日的晚上渡边与她发生了关系,象征着渡边真实的触碰到了他理想的美好,还有什么比身体的触碰更真实的呢?也就是在这夜之后,直子失踪了,象征着渡边意识到他心中这份纯美的虚幻性,陷入了迷茫、彷徨之中。个人觉得,这段生日之夜的描写,是小说中写得最精彩处之一,相当凄美。短暂的相聚、融合之后便再难相见。在这夜渡边意识到直子的虚幻性,一面温柔而狂热的拥抱心中的美好,一面为美好的不真实而倍感凄楚。
“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在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徘徊才是。十八之后是十九,十九之前是十八——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二十了,到秋天我也将二十岁。唯有死者永远十七。”渡边不是没有意识到时间的存在,步入二十岁,便是彻底地与少年时代决裂了,便要面对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勤恳工作、养家糊口等等问题;便要一点点地深陷世俗,变得浑浊而庸俗;便不能再怀抱单纯的理想。他不是不知道,直子迟早会像木月一样,作为他灵魂的一部分,而且是极其珍贵的一部分死去。
冷静过后的渡边依然没有放弃直子,没有放弃他灵魂中单纯而美好的一部分。只是当渡边再次联系到直子时,直子已经进入森林深处的疗养院。在这里不得不说一下,村上的小说里森林常常象征着心灵深处最隐秘、最接近灵魂的地方,在这篇小说里也是。渡边意识到这份美好的虚幻性,又舍不得放弃,只好将其藏进了内心深处无人知晓的地方。渡边到疗养院看过直子几次,但情形显然一次比一次惨淡。从直子口中渡边得知直子与木月的事,象征着渡边渐渐明白他理想中的爱情的真相,进一步明白了理想中的美好与世俗的对立。
在把直子深藏进内心的同时,他遇到了另一个现实的、活生生的女孩——绿子。在这部小说里,直子与绿子这两个女孩可谓是平分秋色。直子娴静典雅、娇美可人,有很重的理想化成分;而绿子可贵之处就在于真实、自然、从不矫揉造作,正如渡边心中所说,“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站立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直子的致命弱点在于她是渡边灵魂的一部分,是虚幻的,而真实刚好是绿子的可贵之处。在这种情况下,渡边深深地被绿子所吸引,虽然谈不上爱,但是无疑渡边是被她吸引了。渡边徘徊在理想的美好与现实的快乐之间,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其实,从直子每况愈下的病情看来,渡边的内心深处正在一点点地放弃直子,毕竟渡边知道,直子是虚幻的,而他生活在现实里。绿子这样的女孩,是渡边在现实中最佳的选择。
永泽和初美的关系和渡边与直子的关系很像。永泽是个相当杰出的青年,作为俗物的一面他俗得出类拔萃,但他灵魂里也有和渡边一样与世俗水火不容的一面。他与渡边一样,喜欢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讲的是主人公美国梦的破灭过程。永泽和渡边一样明白理想美好的虚幻性,但又不愿放弃。所以他一面与初美保持恋人关系,一面又徘徊在众多女人之中。直到他外交官考试结束,即将开始迈入社会之时,他才狠心与初美决裂,与灵魂中纯美的一部分决裂。四年之后,初美的死象征着永泽灵魂彻底为世俗所吞没,那份纯美彻底从其灵魂中死去。
对比初美的死,直子的死要更早一些。渡边还没走出大学校门,直子便死了。渡边看到永泽与初美的决裂,就想到了自己与自己灵魂的那一部分,迟早也是要决裂的,再加上绿子带来的快乐,渡边终于放弃了直子,于是直子死去了。
直子的死让渡边心痛不已,没有人在灵魂重要的部分死去后还能开开心心的。小说最后,渡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象征着灵魂重要部分死去后的迷茫。
作者这部小说里满含无限深情缅怀了已逝的青春,悼念业已死去的灵魂中珍贵的部分。正如书名《挪威的森林》,它本是披头士的一首歌,歌词说的是年少时的一小段爱情故事,歌词写道:“那不就是一片美好的挪威森林?”书名作为小说主题的象征,暗示着青春的美好,还有对已逝的青春深情无限的追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