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汇流处(巨流河节选)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飛哥的信,他堅決不贊成我轉學到昆明去,他隨時遷移駐防基地,實在沒有能力照顧我;戰爭現況下,連三天假期都沒有,也沒有辦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樂山讀書,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戰爭勝利。這時他的口氣又是兄長對小女孩說話了。

在這期間,我也曾請教《時與潮文藝》的主編孫晉三教授,有關朱光潛先生的建議。孫先生當時是中央大學外文系的名教授,極受我父親的尊重。在他主持之下,《時與潮文藝》登載沈從文、巴金、洪深、吳組緗、茅盾、朱光潛、聞一多、朱自清、王西彥、碧野、臧克家、徐訏等的新作品,他們不僅當時廣受讀者歡迎,亦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無忌、李霽野、方重、李長之、徐仲年、于賡虞、范存忠、陳瘦竹、戴鎦齡、俞大絪、葉君健等人翻譯的各國經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個時代文人的高水準。每期都有文壇動態和國內外藝文情報,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間的珍貴記錄。可惜抗戰勝利不久國共戰爭即起,我父親已無力支撐三份期刊,《時與潮文藝》於一九四五年停刊。

孫先生說,「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潛先生有篇〈文學上的低級趣味〉,是從文學教育者立場寫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課,該是很幸運的事,何況他親自勸你轉系,還自願擔任你的導師,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學教育貴在靈性(或慧根)的啟發,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陳源(西瀅)先生、袁昌英先生、陳登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實的。西南聯大外文系並不更強,而且也沒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這種緣分。

孫先生的分析使我下定決心回武大,說不出什麼原因,那溯江數百里外的江城,對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結束,我早一週回樂山,準備辦轉系手續,而且與趙曉蘭約好,早些去登記宿舍房間——二年級已升至餐廳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靠窗書桌。

父親安排我與一同學搭郵政送信快車去樂山;戰時為了公務和大學生便利,每車正式收費搭載二人,需驗證件,以保障信件安全。我們兩人和郵務員輪流坐在駕駛台和數十袋郵件之間,覺得自己都重要起來。靠在鄭重捆紮、綁牢的郵包上打瞌睡,想像袋中每封信的情愫與收信人的喜悅。每到一站,郵務員呼叫郵袋上的地名,然後他姿態優美地擲下一包,下面投上一包。我後來讀到一本清朝史,說中國郵政是最早現代化的政府制度,服務人員水準高最可信賴。到台灣後,郵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千百年來書信傳遞由驛馬到綠色郵車,在在都引起我的豐富想像,我曾有幸被當作郵包由川東快遞到川西,這段特殊經驗不可不記。

第一晚到成都,我們去住南開好友的宿舍。戰時遷去成都華西壩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學、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東的齊魯大學,加上當地的華西大學,十分熱鬧。第二天清晨再上車,郵政車絕不拋錨,沿路有保護,安全穩妥,經過眉山也裝卸郵袋,但只能在飛馳而過之際看看路樹而已。當日全天不停,直接駛往樂山。

7朱光潛先生的英詩課

進入外文系二年級即有朱老師的「英詩」全年課,雖是緊張面對挑戰,卻也有些定心作用,立刻開始用功。朱老師用當時全世界的標準選本,美國詩人帕爾格雷夫(Francis T. Palgrave)主編的《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y),但武大遷來的圖書館只有六本課本,分配三本給女生、三本給男生,輪流按課程進度先抄詩再上課。我去嘉樂紙廠買了三大本最好的嘉樂紙筆記本,從裡到外都是夢幻般的淺藍,在昏暗燈光下抄得滿滿的詩句和老師的指引,一年欣喜學習的筆跡仍在一觸即碎的紙上,隨我至今。

朱老師雖以《英詩金庫》作課本,但並不按照編者的編年史次序——分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彌爾頓(John Milton, 1608-1674),葛雷(Thomas Gray, 1716-1771)和浪漫时期(TheRomanticPeriod)。他在上學期所選之詩都以教育文學品味為主,教我們什麼是好詩,第一組竟是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那一串晶瑩璀璨的〈露西組詩〉(“Lucy Poems”)。

那幽雅靜美的少女露西是誰,至今兩百年無人確定,但他為追憶這早夭的十八歲情人所寫的五首小詩,卻是英國文學史的瑰寶,平實簡樸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最後一首〈彼時,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是我六十年來療傷止痛最好的良藥之一。我在演講、文章中背誦它,希望證明詩對人生的力量,當年朱老師必是希望以此開啟對我們的西方文學的教育吧。這組詩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詩人說我再也不離開英國了,因為露西最後看到的是英國的綠野——這對當時愛國高於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愛國情詩了。

朱老師選了十多首華茲華斯的短詩,指出文字簡捷,情景貼切之處,講到他〈孤獨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說她歌聲漸遠時,令人聯想唐人錢起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的餘韻。直到有一天,教到華茲華斯較長的一首〈瑪格麗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寫一婦女,其獨子出外謀生,七年無音訊。詩人隔著沼澤,每夜聽見她呼喚兒子名字,“Where art thou, my beloved son, ......”(你在哪兒,我親愛的兒啊?)逢人便問有無遇見,揣想種種失蹤情境。

朱老師讀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 ...... 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鳥兒有翅膀……,鏈緊我們的是大地和海洋),說中國古詩有相似的「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之句,此時竟然語帶哽咽,稍微停頓又繼續唸下去,唸到最後兩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 (若有人為我嘆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們憐憫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師取下了眼鏡,眼淚流下雙頰,突然把書閤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卻無人開口說話。

也許,在那樣一個艱困的時代,坦率表現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對於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學二年級學生來說,這是一件難於評論的意外,甚至是感到榮幸的事,能看到文學名師至情的眼淚。

二十多年後,我教英國文學史課程時,《英詩金庫》已完全被新時代的選本取代,這首詩很少被選。不同的時代流不同的眼淚。但是朱老師所選詩篇大多數仍在今日各重要選集上。

英詩課第二部分則以知性為主,莎士比亞的幾首十四行詩,談到短暫與永恆的意義,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的〈奧茲曼迪斯〉(“Ozymandias”)也在這一組中出現”

“威武的埃及君王毀裂的頭像半掩埋在風沙裡,“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寂寞與荒涼,無邊地伸向遠方的黃沙。)

朱老師引證說,這就是人間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國文學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聽聽這“boundless”和“bare”聲音之重,“lone and level”聲音之輕,可見另一種語言,不同的感覺之美。

至於〈西風頌〉(“Ode to the West Wind”),老師說,中國自有白話文學以來,人人引誦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厭倦的浮泛地步。雪萊的頌歌所要歌頌的是一種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靈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懾力量。全詩以五段十四行詩合成,七十行必須一氣讀完,天象的四季循環,人心內在的悸動,節節相扣才見浪漫詩思的宏偉感人力量。在文廟配殿那間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師講書表情嚴肅,也很少有手勢,但此時,他用手大力地揮拂、橫掃……口中唸著詩句,教我們用“the mind's eye”想像西風怒吼的意象(imagery)。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詩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盡。

“8眉山的明月夜

這一年的寒假開始,我和同班同學參加一個在五通橋活動中心辦的冬令營。第一天晚飯時,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學院的南開學長,他們二十多人被徵召去重慶作專業工程支援,車子直開重慶,我可以搭便車回家,他們開學時返校再帶我回樂山。

世界上會有這麼好的事情!由於樂山和重慶沒有直達車,我提著小小的行囊跟他們上車時,興奮得頭昏眼花,差點掉到路邊的土坑裡。車上有四位南開學長,所以很「安全」。原是打算在午夜前開到成都,第二天直駛重慶。誰知開出九十里左右到眉山郊外車子就拋錨了,全車的工程「專家」也修不好,只好分批找店過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間最好的旅舍,其實是一家大茶館,裡間有一些床鋪,給公路上經常拋錨的行旅過夜。冬天的夜晚,沒有路燈,屋子大[…]”

“過幾次了,給點錢大約可以應付應付,但是這個女學生可不大方便,怎麼辦呢?

老闆娘急中生智,從櫃台下面拖出一個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長方形木櫃對我說,「你就藏在我們的錢櫃吧!」叫我立刻進去躺平,蓋上巨大的木蓋,再請一位矮胖的學長打開鋪蓋睡在上面——我們那時的青年人皆營養不夠,大多數都瘦,所以我記得他,他性情開朗,也很英俊。

幸好錢櫃把手下面各有一孔,我躺在裡面不致窒息。外面呼喊嘈雜的聲音,桌椅推翻的聲音令我恐懼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來不及想睡在柩材裡的恐怖。終於漸漸靜了下來,聽得出關上木大門沉重的聲音,那位余學長掀開錢櫃的蓋子說,「過去了,可以出來了。」

我出來的時候,發現所有躺著的同學頭下都有幾本書。因為他們知道四川強盜都不搶書,「書」、「輸」同音,而且據說四川文風鼎盛,即使盜匪也尊敬讀書人。

他們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慶到樂山,看我從長江哭到岷江,這一晚遇到這麼可怕的事,居然沒哭,還問他們有沒有受傷,頗感驚訝。實際上,我成年後,在遇到危險或受到威脅時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開車,不經成都,採近路,直開重慶,有人去沙坪壩,可帶我到家門。車子駛出眉山縣界的時候我頭腦才清楚,眉山,眉山!這不是蘇東坡的故鄉嗎!不就是他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眉山!昨天晚上,在那樣戲劇性的情境,我曾落腳在蘇東坡詩詞中鄉愁所繫之鄉,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夢不到短松岡,連三蘇祠堂都無緣一瞥。那時也想,既在岷峨區域上學,再去不難。在當年,這其實是很難的事,年輕女子想望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個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關切,幼妹逗趣,每天豐衣足食,睡在溫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滿著感恩之心。這是我在父母家中過的最後一個年,再能團聚已是到台灣之後了。

9戰火逼進時——初讀濟慈

回到學校最企盼的是重回英詩課。寒假中我曾向孫晉三先生請教英國文學浪漫時期的詩,主要是雪萊(那時我尚不知濟慈),由他借給我的書上也抄了一些深層次的資料。這樣的事使我全神貫注,忘了戰爭的威脅。

太平洋的英美盟軍已漸占上風,轉守為攻,美軍收復菲律賓(麥克阿瑟當年撤退時,曾有豪語:「我會回來!」)登陸硫磺島後,逐島血戰開始。但是國內戰線令人憂慮,已無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們的粵漢鐵路,全國知識青年呼應蔣委員長「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徵召,有二十萬學生從軍,我在武大工學院的南開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軍官校去了。在那陸軍戰事失利,漸漸由貴州向四川進逼的危急時刻,只有空軍每次出擊都有輝煌戰績,可嘆人數太少,傷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隊成為人人仰望的英雄。”

“我已許久沒有收到張大飛的信了,我無法告訴任何人,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淺藍信紙的信,像神蹟一樣消失了。三江之外的世界只有舊報上的戰訊了。

回到英詩課,朱老師先講英國浪漫詩的特色,教我們抄八首雪萊的詩。所有初讀雪萊詩的年輕人都會被他奔放的熱情所「沖激」吧,愛情和死亡的預感常在一行詩中以三個驚嘆號的形式出現,那種坦白單純的喊叫是我在中國詩詞中沒有讀過的,如〈印度小夜曲〉中的“I die! I faint! I fail!”(我死了!我昏了!我敗了!)而我那青春苦悶心情的最高共鳴是他那首詩〈哀歌〉首句:“O World! O Life! 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陰!」後來的版本刪去驚嘆號)簡直就是“我喊不出來的鬱悶。我所惦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我們這麼年輕,卻被深深捲入這麼廣大且似乎沒有止境的戰爭裡!朱老師說這詩不算太好的詩,但有雪萊本色。青年人為情所困,想突破牢籠而如喊叫。純宣洩性的詩總有點淺,經不起歲月的沖刷。自從一九四五年二月我讀了這首詩後,國家和我個人生命都不斷地在劇變之中,數十年間,“O world! O life! O time!”仍不斷地在我心中激盪,沒有更貼切、更簡單的語言能如此直述迷茫。

英國哲人羅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七十五歲時寫完他的《事實與虛構》(Fact and Fiction),講述十五到二十一歲,心智成長過程中,影響他最大的書。其中有一篇是〈雪萊的重要〉,說他少年時讀到[…]”“談雪萊,對這位出身貴族、才情飄逸的詩人的反傳統精神十分傾慕。

朱老師堅信好文章要背誦,我們跟他唸的每首詩都得背。英詩班上不到二十人,背書和私塾一樣,無人能逃。「教」和「背」之際,每首詩由生變熟,有老師幾句指引,確能得其真意。幾首小詩之後,教到雪萊那首自怨自艾,充滿悔憾的〈沮喪〉(“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December, Near Naples”),此詩亦因他相當正確地預言了自己溺海死亡,而令後世珍惜。

一九四五年,極寒冷的二月早上,我們四個同班同學由宿舍出來,走下白塔街,經過溼漉漉的水西門,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裡捧著手抄的英詩課本,仍在背那首〈愛字常被褻瀆〉(“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和這首〈沮喪〉,它的第三節有一行貼切地說出我“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國巨型飛機一千八百架轟炸東京,市區成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宮謝罪。

站在這布告前的數百個中國大學生,經歷戰爭八年之後,大多數的人全靠政府公費生存;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在大石板鋪的文廟正庭,無聲無言地站著,讀到這樣的復仇消息,內心湧出複雜的欣喜。

終於,這些狂炸我們八年的日本人,也嘗到自己家園被別人毀滅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災禍降臨的恐怖了。自侵占東北以來,他們以征服別人為榮,洋洋自得地自信著,他們家鄉的櫻花秋葉永遠燦爛,卻驅趕別的民族輾轉溝壑,長年流離!

我也無言無語,沉痛而歡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想像一千八百架轟炸機臨空時遮天蔽日的景象,似乎聽到千百顆炸彈落地前尖銳的呼嘯,爆炸前灼熱的強風,房屋的倒塌和焚燒,地面土石崩濺的傷害,……啊,難以忘懷的青春歲月!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盤旋,降下,無處可以躲藏,“那些因菊花與劍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樣保護那些梳著整齊高髻,臉上塗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拴著更花的腰帶,穿著那種套住大腳趾的高蹺木屐的女人,踢踢踏踏地跑呢?有些女人把在中國戰場戰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綁在背袋裡,火海中,這些骨灰將被二度焚燒……!

上課鐘把我們帶回現實人生,從石柱走向右排配殿第二間教室,又接續著背雪萊那首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太平世界裡優美的〈沮喪〉。我們所有的人都知道,若能像他那樣在往復的海浪聲裡死亡,是多麼美麗。

朱老師上課相當準時,他站在小小的講台前面,距我們第一排不過兩尺。他進來之後,這一間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間教室,而是我和藍天之間的一座密室。無漆的木桌椅之外,只有一塊小黑板,四壁空蕩到了莊嚴的境界,像一些現代或後現代的studio,心靈迴盪,似有樂音“股強靭的生命力。這也是一種緣分,曾在生命某個飄浮的年月,聽到一些聲音,看到它的意象,把心拴繫其上,自此之後終生不能拔除。

當然,最強烈的原因是我先讀了雪萊〈雲雀之歌〉,再讀到濟慈〈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忘記了朱老師英文中的安徽腔,只看到人生萬萬千千的不同。多年之內一再重讀,自己上講台授課,讀遍了能讀到的反響,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雲雀之歌〉的歡愉,〈夜鶯頌〉的沉鬱找到起點。命運、性格、才華,人生現實亦環環相扣,雪萊那不覊的靈魂,一面高飛一面歌唱,似星光銀亮與明月的萬頃光華,像甘霖、像流螢,像春日急雨灑上大地,而我們在人間,總是瞻前顧後,在真心的笑時也隱含著某種痛苦。詩人說,「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歡愉,必能使世人傾聽!」

10雷.馬.屏.峨

在讀和背〈雲雀之歌〉的時候,校長王星拱突然在文廟前廣場召集師生,宣布一個重要的訊息:戰事失利,日軍有可能進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緊急時往安全地區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師管區司令部保護,在必要時撤退進入川康邊境大涼山區的「雷馬屏峨」[1]彝族自治區。同學們都已成年,不可驚慌,但必須有心理準備。

在大學很少見到校長,更少聽他訓話。我記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風中,中國早期的化學學者、武大創校人之一的王校長穿著他的舊長袍,面容清癯,語調悲戚,簡短地結語說,「我們已經艱辛地撐了八年,絕沒有放棄的一天,大家都要盡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後一日,弦歌不輟。」

這之後六十年,走過千山萬水,「雷馬屏峨」這四個字帶著悲壯的聲音在我心中不時響起,代表著一種最後的安全。人生沒有絕路,任何情況之下,「弦歌不輟」是我活著的最大依靠。

我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如果重慶失守,我到雷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十天之後,爸爸寫來一封快信,簡短有力地寫著,「國內戰線太廣,目前確實費力,但盟軍在太平洋及歐洲局勢日漸好轉。吾兒隨學校行動可保安全,無論戰局如何變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夜晚睡在木板床上,想著必須步行三百里旱路的艱困情景。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學傳說,嘉定師管區的軍人說:這些女學生平時那麼驕傲,隨軍進山的時候就驕傲不起來了。也有人說,這是左派「前進分子」故意製造分化的謠言。有些高班的男同學向學校建議,指派二百男生和女生隊伍一起隨軍進山。

在這樣惶然不安的日子裡,一九四五年四月初,在弦歌不絕的文廟,我第一次讀濟慈的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大約是所有人讀他的第一首,用人們稱為「戴著腳鐐跳舞」的十四行詩的格律寫他初讀史詩新譯時,如同探險家發現了新山峯的狂喜。

我讀不懂他的狂喜。炸彈正在我的世界四面落下,落彈的呼嘯和迸發的火海,由近而遠,又將我困在川西這座三江匯合的山城裡。如今連這裡也沒有安全了。我不懂他怎麼能與朋友「發現」了新的詩體,由天黑讀到天亮,黎明時,在星光下步行三英里回到寄居的小樓,一口氣寫了這十四行不朽的喜悅,託快郵送到朋友眼前……。自從這首詩後,他五年間用盡了一生的才華,二十六歲嘔血而死。

五年,對我是很長的時間,二十六歲也尚遙遠,而我過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麼樣子?爸爸信中說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他今年四十六歲,「有生之年」是什麼意思?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朱老師再上課時,對我們的處境一字不提,開始進入第二首濟慈詩,〈夜鶯頌〉的講解。他說,世人讀過雪萊的〈雲雀之歌〉再讀這〈夜鶯頌〉,可以看到浪漫時期的兩種面貌,以後你讀得愈多愈不敢給 Romanticism 一個簡單的「浪漫」之名。濟慈八歲時父親墜馬死,十四歲時母親肺病死,二十四歲時,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面對漸逝的生命,悲傷無助,嘗試在藝術中尋求逃離人生之苦,遂構思此詩。在溫柔之夜聽夜鶯之歌,如飲被毒而沉迷,如嘗美酒而陶醉,然而夜鶯必不知道人間疾苦:“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這裡,我們對坐悲嘆的世界)。詩人坐在花果樹叢,「在黯黑的濃郁芳香中傾聽,在夜鶯傾瀉心靈歡欣的歌聲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為草泥。」(“Still wouldst thou )

“11前進的讀書會

在樂山的兩年,我的生活似乎分成了兩個世界。由水西門作界線,左轉出去往文廟走,上課,看布告,讀壁報,看各種展覽(名家如徐悲鴻、關山月、豐子愷、凌叔華等,當然以地方人士和師生作品為主);從水西門右轉白塔街回到宿舍,則是一個吃喝起居與人共處的現實世界。

我與趙曉蘭搬到新房間不久,同房一位法學院同學邀我倆晚飯後去「讀書會」。我想去讀些新書多麼好,便興沖沖地去了。

會場有三十多人,男生多於女生,那天正在討論俄國作家高爾基(Maksim Gorkey, 1868-1936)的《母親》(The Mother),這本書我在南開時讀過,很感動。下一次指定的是蕭洛霍夫(Mikhail Sholokhvo, 1905-1984)《靜靜的頓河》(Silent Don)。書由大家傳著輪流看,女生宿舍由我同室的侯姐姐(她休學回來復學,比我們大二、三歲)負責。我跟她去了三次,會場的討論非常激昂熱烈,充滿了政治控訴,唱很多俄國民謠和〈東方紅〉等歌。

在南開中學時沒有晚上的活動,我週末回家,也從未聽說有讀書會,所以對我而言是新鮮事,在家書中很興奮地提到。不久,父親來信說,「現在各大學都有『讀書會』,是共產黨吸收知識分子的外圍組織,如今為了全民抗日,國共合作,所有社團都公開活動,吾兒生性單純,既對現在功課有很大興趣,應儘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圖書館多讀相關書籍,不必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國內局勢仍在低潮,前線國軍真可說是在浴血守土。吾兒隻身在外,務望保持健康,面臨任何事時都必須沉得住氣。」(這樣的信,這些年中我仍字字默記在心。)

自此以後,我便不肯跟侯姐姐去讀書會,推說功課忙要背書,還把抄的筆記給她看,濟慈的〈夜鶯頌〉又長又難,我剛去圖書館借了本冷門的原文書,時時在查字典。她便只帶趙曉蘭去了。回來後更大聲地唱那些〈喀秋莎〉、〈東方紅〉等歌。從此不跟我說話,在走廊上碰到我,故意把頭猛然扭過去不看我。而真正令我傷心的是,趙曉蘭也漸漸不理我了,住在咫尺之內卻形同陌路。

於今回顧,共產黨藉由讀書會吸收年輕學生是有跡可尋的。

抗戰時期,有一半的年月是國共合作的,毛澤東與周恩來都曾在重慶。毛澤東本人曾被選為一九三八年成立的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張伯苓任副議長,當年任議長之汪精衛竟於一九四〇年一月與日本簽訂賣國密約,不久去南京組成偽國民政府!)之後,毛前往重慶開會表示支持一致抗日的立場,同為參政員的我父親曾與他相遇有過簡短談話。

“就在這時,校長宣布了教育部命令準備緊急時撤退到「雷馬屏峨」的指示。女生宿舍人人驚慌,幸好上課時老師態度穩定;他們都是有家眷的,說大家共患難,不要怕。有幾位四川本省的同學請假回家去了(學校允許補課、補考)。我們宿舍三樓有兩間閣樓,因為順著屋頂斜了一邊,裡面可以擺兩張平床,兩個小桌,只有一面有窗,另一面開著一片天窗,愛熱鬧的同學不喜歡住,而且低班的也輪不上。她們和我這間共用一座樓梯,有一天在樓梯上遇見歷史系的李秀英,她說她的室友被未婚夫接回敘永去了,說兵荒馬亂的,先結婚再說。所以她那間閣樓空了一個床位,她知道我一直羨慕人少的屋子,歡迎我去與她同室。我幾乎是跑步去舍監室,申請到了那個床位。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頭頂上一尺半見方的天窗,對我簡直是華美的宮殿!

在我收拾行李和書籍搬房的時候,侯姐姐用她慣有的大嗓門,不指名地說,「有些人家長在重慶作高官,還每個月領公費,享受民脂民膏,真是臉皮厚!每天口中唸著雲雀夜鶯的,不知民間疾苦,簡直是沒有靈魂!」其他的人都低下頭假裝看書,沒有說話,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有和趙曉蘭說聲再見,趕快把東西搬到三樓去。

把新的鋪位安好,坐在床上想想剛才的那一幕,心中十分難過。記得剛住進時,她要我們叫她姐姐,對我殷勤照顧,有時連洗澡小室都幫我先占一間,吃飯時在板凳上留個空位給我。還不到兩個月,怎麼就如此凶惡攻擊呢?當天晚上,躺在小床上,看到天窗外,繁星滿天,第一天想到也許是上帝給我訊息,叫我看看廣大的穹蒼,原諒別人的傷害?但是我年輕的心卻無法吞噬那翻臉無情的攻擊。

第二天到文廟上課,我到生活指導組去問,「伙食公費是給哪些學生?」那位半工半讀的職員很不耐煩地說,「開戰以來所有公立大中學的戰區學生都有公費。」我問,「如果戰區學生的家長在政府工作,有固定收入,也給公費嗎?」他注意地看了我一陣子說,「從來沒有人來問過這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什麼系的?」他寫下我的名字後,板著臉說,「你回去寫個呈文來說要放棄公費,學校給你轉呈教育部。」然後就把諮詢窗口關上了。

不到三天,文法學院同學間便傳說我去申請放棄公費。魯巧珍問我怎麼回事,我告訴她只是去問了一下公費的資格而已,並沒有多說一句話。她聽說前進(左傾)的同學要拿這做個題目攻擊教育部。當天晚飯後,我上樓經過原來房間,那位姓侯的「姐姐」在她靠門的座位上看到我,大聲說,「有的人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權貴餘孽,自己在到處炫耀呢!貪官污吏的女兒!滾出去!不要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這是我獨立為人第一次見識到政治的可怕與謊言。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國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義的,最忌諱翻臉無情,出賣朋友。

從此以後六十年來,我從不涉入政治,教書時連校園政治也不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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