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秃山岗,残破山村,乱石堆,苍然老树,弯弯树丫,空空鸟巢,一只老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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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的心底,是牯牛大山,是残破山村,是孤居的留守老父……
碎石,荒地,秃山,残墙,漏屋,孤寂,凄凉……
这灰梦的景象,以及土堆上无精打采的几只老母鸡,萎靡的影子落在细碎的影照里。伴着这苍凉的,是山村留守老人。
留守老人,其实是我的老父亲。
今天午时,手机铃骤响。电话里,传来老父微弱的,痛苦的,无奈的声音:
“阿英,我疼一一肋骨疼……”
这弱弱的,沙哑的,模糊的,苍老的声音。似遥远的声声哀鸣,带着苦涩,带着愧歉,带着苍凉……
是陈旧的“老年手机”信号差?还是老父疼得话都说不明,说不清?还是老父距我千里万里?隔着万千大山……
我竟然听不清一一没全听清楚,老父是疼?还是病痛?
一股辛酸,一股涩泪,不由地在我脸颊潸潸流下。随之,我噎语声声,心之哀叹……
母亲走的早,是老父强撑着,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拉扯大。现在,那大山的土房里,仅剩八十多岁老父一一孑然的身影。
窝巢里的鸟,一旦翅膀硬了,全飞了。何况,这是怎样一个破巢。穷!还是穷!
大儿子走了,在远方打工。小儿子走了,在大山矿洞。大女儿远嫁了,二女儿远嫁了,三女儿四女儿远嫁了……
都走了!都飞了!父亲这只恋窝的老鸟,他就是要守着窝巢。是习惯?还是情怀?
生活就是这样:没食的林,也有些些的巢。仅有的巢里,孵出的鸟,长翅了,一只一只,也会飞去……
我的泪眼里,是父亲,大山男人的一幕幕身影……
巍峨的山,陡峭的坡,顽石遍地的山地,山箐里曲窄的瘦水田……
天朦朦亮,大山男人,打开畜栏,把仅有的两头牛,几只羊,放牧矮树林。
偌大的山,见不到几棵树。仅有的,是低矮的片片灌木,以及又矮又歪曲的松树。牛羊在山里,散乱寻草食。草,能食的草,少之又少。远远地,大山男人,就能看到他的牛羊。
大山男人在贫瘠山坡地,举着沉重的锄头,一锄一锄地又挖又刨。汗水浸透他那又旧又破,满是补丁的衣服……
天色微黑,大山男人,还在山箐的曲折路上,担水浇地……
流尽一天的汗,用尽一身的力。这位男人,回到屋里,软软地靠在仅有的竹编椅上,无神的眼睛,望着眼前几个,衣不蔽体,瘦得皮包骨的儿女。孩子们口角的口水直流……
大山男人疲惫站起,翻遍角落,找出几个已经发芽,要留做种子的洋芋,放在火盆……
病怏怏的妻,像个痴呆人,蹲在墙角,空洞的眼睛望着他,望着儿女。
陈旧的木门框,烟火熏黑的黄土墙,柴火飘浮的光影……
这一切,便是这大山男人,他的世界所呈的画面,景象。同时,也是我童少的景象。仿佛不是人间,是原始年代。
多病的,焉瘪瘪的母亲走了,早早地过完了她五十个贫病的年头。她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好一点的生活。
大姐,十六七岁的大姐,远远地嫁了。走了!
哥哥走了。跟一个后来成为他媳妇的四川女人走了。去打工,去结婚……
十三四岁,我也走了。去打工,去追寻我的明天……
三妹四妹,小弟弟,一个一个地走一一走了……
大山男人苍老了。
怎么不走呢?我们吃不饱,成人了,赤脚露肉……
多年后,多年后,命运似乎逆转。远方的女儿们,一个个过着人过的生活:有吃!有穿!有用!甚至有漂亮的住房,有跑得快的轿车,有金灿灿的手链……
大山的男人,是不是也来次逆转?
女儿们把他接来,让他在宽敞砖房住下,让他到城市公园逛逛,让他每顿吃肉吃鱼,让他每顿喝喝小酒……
在了几天,在了一段时间。看他的神态,就像在牢里。这儿不舒服,那儿不习惯。他的心里,梦里,还是那山岗,还是那破屋,还是那土里刨的灰飞的老母鸡……
我们姐妹,只好每年他生日,去那残梦的地方,陪他两天……
八十了,老父竟然,养几头猪,养几只鸡……这样,他老人家,似乎安宁了。老父,还显呈着大山男人的健康,长寿……
可是,在城市的儿女们,一个个被商品经济锁定,被生活圈牢。
老父真有事,果真病了,儿女们一个个,竟是:
作为二女儿,我猜想,老父给我电话时,他老人家,一定先打了他的儿子。儿子向来是他最近。可能,儿子们总有种种事由?尤其是那位最听老婆话的大儿子……
我的心,接电话就飞到老父身边。可我,只是泪眼。丈夫让我快去。可我巢里的鸟,一刻都需我守护。明天正高考呀!
我清楚,大姐躺在病房。三妹抱着孩子在儿童医院,正挂号排长队。四妹嘛,她守店……
谁让这大山男人,恋着那大山?即便穷山恶水,还似他的金窝银窝!
心慰的是,大山男人的小儿子,刚爬出矿洞,就奔向他。心慰的是,老父亲电话说,好了!
好了,不住医院,吃点草药就行!
大山男人,即是这样!
留守山村的老人,我的老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