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厉声喝道: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门,我就去跳楼。
这是一个城中村,楼与楼间距不到2米,俗称“握手楼”,我们租的这栋总共10层,一层4个房间,每间10平到20平不等,没有阳台,窗户没有护栏。这是第9层,离地面30米不到,但任何一个人从这里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一瞬间,我的脊梁骨都是寒的。
我停止收拾行李,站立窗边,隐约瞧见对面那栋房间里,有人做饭的身影,有妈妈叫孩子吃饭的声音,突然胃里一阵抽搐,我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一)我是姐姐
二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我妈生了我。2001年6月7日,我妈生了我弟,据二姨说,那天我姥姥容光焕发,特地宰了一只鸡给我妈吃。
我是姐姐,从他出生的那一天开始。
(二)开店风波
几个月前,我爸给刚毕业的我打了一通长长的电话,告诉我他的想法和计划,询问我的意见,能否帮他实现。很简单,他拿出这几年打工的钱,开一个外卖小吃店,股份三三分。钱是他出,我和我弟出人力。言辞恳切,我不容拒绝。
花了两周时间,我去加盟店学习手艺,两周时间找店铺选址,一周时间装修,一个半月后,店铺营业了。营业的那天我才发现,营业执照上写着我弟的名字,各种平台绑定的是他的账号。不解和质疑中,我妈不屑地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关系呢?到时候给你钱就是了。为了亲情,我没有计较。
这是一家15平不到的店铺,营业员3人,我、我弟还有一个女店员。第一周,有流量加持的作用,单量还不错,我弟也挺勤劳,我们三班倒,早10点开门,晚上12点关门,2人搭配,轮流上班。第二周,单量有下滑,我弟略有烦躁,一气之下骂走了女店员。我妈听闻,火速要求前来支援,我暗地反对却无效。直觉告诉我,一场血雨腥风不可避免。
果不其然,她来的第三天,我弟就开始懒床了。本该他的班,迟迟不肯来,直到我打了99通电话,他才象征性地回应了一个“好”字。而后的日子,我妈承包了各种矛盾点,每天叫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各种争吵声。
经营店铺所有大小事项,她全权参与,买菜开店打包配料做饭等等。每一天,不是他们母子在吵架,就是我们母女在吵架,还有姐弟吵架,吵架的内容不外乎我妈做饭我弟不吃去点外卖,就是我弟打游戏到半夜,第二天睡觉罢工不来上班,要么就是我妈对我管理店铺指手画脚。第三周,单量断崖式下跌,每个人的神经都很紧张,我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终于挨到月底,我和我爸连夜清算各种收入和支出后,预估盈利了10000元,我高兴的忘乎所以,找来我弟要分红时,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我感到大事不妙,让他把银行卡余额给我看,看到的一瞬间,我几近崩溃,账户余额不到200块,震惊、愤怒、不解……无奈!
这是30个日日夜夜,不辞辛劳的30个日日夜夜,如今只剩200块,每天不到7块钱!
我的黑眼圈,我的5斤汗水,我的3个月心血!
钱哪里去了?烟、外卖、奶茶、打游戏、给女朋友买礼物等等,月入过万月花过万。
我找我爸聊了许久许久,他止不住的叹气,叹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小到大,用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他认真做过的事儿。而他没干成的事儿,用十个手指头加十个脚趾头也数不完。小学读到五年级,天天去街上打游戏,没有考上初中,我爸托关系把他送进去,翻墙逃课外出网吧打游戏被老师劝退。年纪太小没法外出打工,我爸就回老家种田种地带他,等年满16周岁,把他送到亲戚店铺打工,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人不见亲戚满大街找人,无奈之下我爸只得自己外出把他带上,不断地给他找工作,他不断的辞职,不断地打游戏,如此这般,两年换了十来个工作,我爸这才寻思给他开个店,让他收收心。
店是开了,心却沉迷于网络世界,不能自拔,如同吸毒一般,有瘾。
我决心要走,我爸同意了,我妈却不同意,拼命要我留下。
我妈:“你别走,你走了,这个店开不久。”
我:“我不走,这个店也开不久。”
我妈:“我说说你弟,银行卡你拿着,你来管钱。”
我:“拿着银行卡没用,我管得了钱,管不了他。”
我妈:“你走了,店肯定就倒闭了,我们都没有饭吃了。”
我:“招一个店员吧,只要他认真干,这店还可以开。”
我妈:“你这是逼我们呐,好说歹说,你都不同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我只是不想干了而已,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妈:“考什么研,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出来赚钱,女孩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我无言以对,沉默中我恍惚了自己的双眼。
她继续:“怎么着了?白养你这么大,你这个赔钱货,还好钱被你弟花了,不然都不知道被你造哪儿去了?”
她的话如一把尖刀稳稳插中心头,我心痛不止,含泪朝她大吼:“你养我什么了?上大学的学费都是我自己打工赚的,我一分都没有要你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想让我上大学,还不让我爸给我学费,和我爸吵架,威胁他要去离婚,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她面红而赤,像一个炸毛的母鸡,“啪、啪”两声,巴掌落在我的脸上。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任凭眼泪默默地流。
她提高了音量:“你知道了又怎样,你能拿我怎么样?读那么多书,一样得嫁人,到时候别来找我!”
我转身去收拾行李,她见我收拾东西,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厉声喝道:“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门,我就去跳楼!”
这是一个城中村,楼与楼间距不到2米,俗称“握手楼”,我们租的这栋总共10层,一层4个房间,每间10平到20平不等,没有阳台,窗户没有护栏。这是第9层,离地面大概30米不到,但任何一个人从这里摔下去,必然粉身碎骨。一瞬间,我的脊梁骨都是寒的。
我停下,站立窗边,隐约瞧见对面那栋房间里,有人做饭的身影,有妈妈叫孩子吃饭的声音,突然胃里一阵抽搐,我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二)重男轻女的他们
我妈是姥姥生的第一个女儿,但我还有6个姨,最小的姨与我相差只有10岁。小时候,我听邻里们背地里说,一定是姥爷家坟头长草了,才让她生不出儿子来。
我姥爷姓李,因为没有儿子,李家祠堂中没有他家的灯,续族谱时没有他家任何女儿的名字,拜山时也不让女儿们参与。他们全家也因此搬到了村庄的最边缘居住。而这只是我了解的冰山一角,行走在村庄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板、处处受人欺负等都是我的道听途说,我不愿意相信,更不想理解。
直到我妈生了我弟,我才知道什么叫“重男轻女”,什么叫“根深蒂固”。
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我在姥姥家从来没有得到过好颜色。一年春节,我妈带我去她家拜年,吃饭时,我打翻了碗,碗摔在他家土地上并没有碎,饭却洒了一地,还在诧异中的我当即挨了姥爷一记耳光,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我一边尝着那些带着咸味的泪水,一边听姥姥在一旁唠叨:“笨东西,连饭都吃不到嘴,再哭就哭大嘴啦!”
我弟长大后,经常独自跑去姥姥家,每次回来都能拿出各种零食向我炫耀,心情好时会分给我一些,边分边说:“姐,你偷偷吃,别被俺姥发现了,她不让我给你吃。”我去过她家那么多次,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家的零食,一次也没有得到这样的恩赐。
每当姥爷在我家附近打牌,我妈都会让我带着我弟去叫他吃饭,当我俩靠近他的牌桌时,他并不回头,直接伸手从桌子上拿2毛钱给了笑容满面的弟弟,而我从来一个子儿都不会有,有一次我不甘心打算伸手去拿桌上的钱时,被他狠狠的瞪了回来,我再也没有尝试下一次。
(三)视女如草芥的她
长女如母,姥姥姥爷根深蒂固的观念完完整整遗传给他们的大女儿——我妈。一个只要我想起来那些往事,梦里都会哭醒的人。
初中住校前,我的头发没有长过耳边,衣服只有灰黑卡其深棕几种,作为女生我甚至没有一条裙子。从小就穿着她各种改装、各种拾掇来的衣服,衣服永远大一码或者几码,裤子不是太短就是太长。有一次期末上台领奖时,我起身却听到“咔嚓”,衣服布料撕碎的声音,我脑子一阵嗡嗡,几乎听不到同学们的哄堂大笑声。
那是段没有色彩没有尊严的童年,我甚至不愿去回忆起的岁月。
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她总是能找到千百种打骂我的理由,衣服没有洗干净会骂我,洗碗打碎了盘子会打我,出去疯玩忘记写作业打骂我,考试成绩下滑没有拿到奖状,她可以撕碎我贴满整墙的奖状。小时候我总是默默地想,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我的妈妈为什么不会对我笑。
记忆犹新的是10岁那年,期末考试我拿到了班级第一,当我妈把奖状贴上墙时,我看到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爸外出打工也早早地回来了,我妈看起来很愉快。腊月二十三的那天晚上,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到他俩的对话,我爸给了一些钱,让她明早赶集去给我们买新衣服,我兴奋的不知所以,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
第二天,我醒的特别早,烧水煮饭、扫地擦桌子,看到我忙前忙后,我妈再一次展现了标准的微笑,而我的心里也有按耐不住的喜悦。等她骑着二八自行车出门的时候,我就唱着歌做家务了,还把寒假作业写了一大半。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的,我总是窃窃地想着,我会有怎样的新衣服,会不会是我最喜欢的黄色,如果不是黄色的话,红色也可以,毕竟那都是靓丽的颜色,同学童童的那种蓝色其实也好看。
当我把桌子擦了五六遍,地扫了七八遍之后,发现太阳还没有落山,心里开始有些焦急,只怪时间过得太慢太慢,我竟然可以做这么多事情。终于等到天边只剩下一抹红时,我爬上路边最高的小土堆,望着远方的小路,蜿蜒曲折,只有放牛的老伯牵牛回来的身影,我的心里凉飕飕的。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失魂落魄时终于看到了一个从远到近的黑点,逐渐向家的方向快速而来,近了越来越近了,真的是我妈,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和我弟一起蹦跳着跑到路边去迎接她,自行车上驮着一个大口袋,我妈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俩并不在意,只是愉快地帮忙把袋子抬到房间,等着我妈拿出她的战利品。只见她从包里一件件拿出来,这是肉,这是菜,这是酒,这是XXX,数了十多件吃的喝的,我弟抱紧了一件饮料说那是他的,我懒得理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最后拿出的一个干净的小包,我那时觉得心突突地跳,紧张而又期待,第一次她递给我爸一件黑色拉链新外套,说那是她挑了好久逛了好几家店铺才买到了,划算的狠,款式又新价钱又最低,我爸嘴上说着:我不用买衣服的,我有衣服,一面拿到外套去照镜子去了。第二次,她拿出了一套深蓝色棉服和裤子,带着卡通人物的图案,还有一双同款大棉鞋,看一眼我就知道是我弟的。我弟兴奋地拿过衣服,左看右看,嚷嚷着那是他最爱的奥特曼,又蹦又跳,当即试穿,一边穿一边问我们,帅不帅,我无心搭理他,还站在我妈旁边等待,我见她把包放在一边,转身去收拾肉菜酒之类,一股寒流从脚底涌上心头,时间空间在此凝固,我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颤抖着问了她:“妈,没有我的衣服么?”
她定住,用略带惊奇转而不满的眼神看着我说:“XXX,我们俩不用买衣服了,柜子里还有三姨给的衣服,我给你改改穿就行了。”
眼泪夺眶而出,我放声大哭了起来:“为什么给我弟买,不给我买?他有一套衣服还有鞋子,我什么都没有。”
她面目已然狰狞:“你有一大堆衣服,穿都穿不完,还买什么买!”
都是她拾掇的旧衣服,永远不合身,永远没有色彩。我大叫:“那都是你捡的破烂,要穿你自己穿,我才不穿呢!”
她起身给我一巴掌:“你这个赔钱货,给你吃给你穿,你还不满足,讲吃讲穿算什么!”
寒风刺骨,我捂着热辣辣的脸,跑到大门口,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我的心好痛好痛,我能听到心在滴血,一遍遍在写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也是你女儿,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我恨她!我恨她!
几米处我爸正在和她吵架:为什么不给囡囡买衣服,都是小孩儿,过新年就是要买新衣服。。。。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在她那里从来没有得到温暖的母爱,她对我的态度和我弟截然不同,她永远都会亲切的叫我弟:儿啦!儿啦,你想要什么?而对我,轻者是直呼其名,重者各种难听的名号都可以安在我的头上“死妮子,臭不要脸的,赔钱货,臭婊子”…如果我和我弟同时犯错,被打被骂的永远是我。这么多年来,我有很多次轻生的念头,都是因为她,而我不止一次地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不然她何以那么狠心,但事实又是什么呢?
事实就是,我是姐姐,仅此而已。
(四)抉择
我蹲在地上用手拼命捂住胃,疼痛难忍,而此时我的脑袋却异常清晰起来。
千百次写在纸上,让自己记住自己的女儿身份,却依然架不住想得到家人认可的命。
不然,我不会放弃自己考研的计划转而去开店。
可我的付出又换来了什么?
咄咄逼人的她,懒癌晚期的弟和爱莫能助的爸。
听她说完“跳楼”,我当即吓坏了,如果我离开,她跳楼了怎么办,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她要是死了,我爸没有了老婆,我弟没有了妈,这个家就是毁于我手,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但转念一想,如果我不走,她一定会把我逼疯,长大成人后,我没有和她一起平静的生活超过两周。
接着我震惊了,仅仅是我离开这个店铺而已,她何至于跳楼?我,一个她瞧不上的女儿,她会为了我跳楼?
一番思索后,我冷静下来了。不,不是,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她的宝贝儿子来威胁我。如果她跳楼,她那宝贝儿子怎么办呢?
所以,她…
我起身,一手捂着胃,一手打开门,夺门而出。留下在背后狂骂不止的她。
(五)何以为家
在寒风中冻成一坨的我,手抖着买了张回老家的票。
回到家已是凌晨3点,我爸准时打来了电话,确认我是安全的。从他简要的语句中,我知道我妈已经向他列举了我的诸多“罪行”。
第二天,按照他的吩咐,我去看望了姥姥,带了牛奶和水果,塞了红包给她,她拉着我的手,脸上挂着笑容,说:囡囡长大了。叫我留下来吃饭,我没有答应,我家离她家不到一公里,我不想麻烦她。
第三天,她来了,在我家转悠了一圈之后,搬了个椅子坐在我旁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囡囡,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我不想干了。”
姥姥:“你不该回家,你弟那里需要帮忙。”
我沉默不语。
姥姥:“你弟整日熬夜多可怜,你妈说他最近瘦了不少。”
看到她将近全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我不想反驳她,低头拿起了手机。
她接着说:“你弟那里忙,你就去帮他,帮他就是帮你们家。你已经20多岁了,过两年就嫁人了。女孩子出嫁前就要帮衬娘家,嫁了人可就是人家的人了。你弟结婚,家里还不得给他准备房子,你爸妈辛苦这么多年,都是为了这个儿子……”
忍无可忍!
这么多年来,这套说辞如魔咒般不断在我耳旁响起,不断提醒我,“为家人做贡献”的女儿身份!我不服,我不想屈服!
“他是他,我是我,他结婚和我没有干系。你们不要指望我给他攒钱结婚,我受够了!”我起身,脱口而出。说完我大步走向门口,她在背后幽怨地说:“这小妮子长大翅膀硬了,胳膊肘往外拐,这还没嫁人呢,不得了,以后更不得了了。”
我一路走到村边的小池塘,坐在一棵老橡树下,直到眼泪把干涸的土地打湿。
池塘里的水很浅仅露出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根系,四周是荒芜的田野和稀稀落落的村庄,望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的内心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该往何方漂泊。
世界这么大,何以为家?
思忖良久,我给爸打了个电话,得到他的认可后,我回去收拾好行李,奔向那个心驰想往的城市。
(六)重启人生
一周后,我爸去了那个城市,去帮衬那个店铺,至于为什么,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他老婆日催夜催,要他去帮助她的宝贝儿子。
而我,也开始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某个出租屋里,复习我的习题。日日夜夜,我一定要走出那个家庭,活出自己的样子!
我是姐姐,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