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avio和我坐在科莫湖边,风大浪大,枯枝乱颤,冬藤曼舞。
对面阿尔卑斯皑皑白雪如盖头,山下五色房檐叠立,从远处呼应着蔚蓝的天和匆忙散形的云。
“我们夏天会来这边游泳、露营、徒步、烧烤”
“能住在这里守着一栋老房子,看湖看山看久了,能把人看成作家、画家...”
“所以,我们不要老被当下的鸡毛蒜皮耽误呀,想想过些年,在这里买个小房子,把一生搁浅于此”
我们每次见面,都要来一个拥抱,亲吻脸颊,哪怕疫情如此。
“这很欧洲,很意大利”
“政府居然让我们停止亲吻,这太可笑了”
那天晚上,从湖边回来,坐在意面店里,人们浑然不知,喜笑颜开,互相致好。
Flavio的Telegram弹出媒体圈的消息:
“伦巴第大区今晚封城”
法令草案文件的截图为证,结合多个地区已被红色预警标记,没有人怀疑真实性。
餐厅里的人们被Flavio的话题吸引,大家的讨论如刚煮好的意面在盘子面蹦跶开,轻快、短促、语义扎实,唯独没有惶恐。
“真糟糕,我们最近生意都不好了”
“德国、法国他们都没有在行动,只有我们把病毒当回事,欧盟对我们的帮助根本不够”
“今晚就要有结果了,他们开完会就得封城咯”
第二天清晨,人们涌向米兰中央车站,没有任何保护的人们拥挤在一起,坐上列车,前往意大利各地,前往欧洲各地。
武汉之景,犹在眼前。
然后,米兰城空了,行人稀疏,车辆无几,阳光和阴霾天都空空落落。
夜晚在无人的公园里慢跑,警车缓缓驶过,救护车的声音时不时刺破夜的宁静。
意面又意面,一日又一日,从一个电话会议切换到另一个电话会议,许久之后,看看窗外也新奇。
Flavio一直对德国和法国邻居耿耿于怀。
“你知道吗?意大利检测了上万人,德国法国他们根本没有在认真检测”
这位40多岁的意大利中年男人很意大利。他年轻的时候顶着金黄色的头发,如今深灰发白;弛的面部皮肤和肌肉藏不住曾经分明方俊的棱角。热情溢于言表、愤怒也直抒胸臆,政治正确得如教科书般工整:反对性别和职业歧视、关爱少数裔、怀疑政府权威却深爱自己的国家和文化、正义凌然。
“我是个做内容的记者,不仅仅是个新闻记者”
Flavio爱强调自己的专业,会因为没有及时看他的文章而不满。他做科技口多年,看过大大小小的中国企业来来回回,或成功或失败,人来人往,都是朋友,也都是回忆。
“但我想要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来付我的养老金,我年纪大了”
“病毒来了之后,我失去了旅行公司的兼职,收入少了很多,米兰的房租都要付不上”
“我们没有从十年前的危机里完全复苏,工作很难找,这次病毒让我们国家的经济雪上加霜”
“但欧盟做得不够好,我们的邻居,德国和法国,他们真的很糟糕”
Flavio啊,要是可以给你这个职位,早就给了,可是它非我能定。
就像早前欧洲总部说,大家都是来搬砖,未曾见过我的下属;未曾能把预算下定;未曾把心心念念做成白纸黑字。
一面是长路满满,一面是举步维艰,而今多了一面是天灾人祸。
Flavio啊,要是没有科莫湖的波浪和阿尔卑斯的雪,大概已羽翼全失。
就像在转正答辩里说,带着理想主义来,也要有现实主义的步伐。
一面是山海重峦般的任务,一面是不切实际的目标,而今还多了一面是情绪跌宕。
在时差和焦躁构成的不眠夜里,披上薄衣慢跑。
在挫折和不满的电话会议结束后,啃着面包和意面,静下思考哪里不对。
站在科莫湖边,把手伸向刺骨的湖水里,抚摸波浪还是被波浪抚摸;又何尝不是南昆山的夏日里,裸身于山涧般自我望闻问切。
只是往日的影像在记忆里,如今的影像在照片里。
如意不如意的意大利,都是如此了。
如意不如意的那些善意,都保存在此了。
飞回来的路上,看完小半本心心念念的书。转机的间隙,邮件、微信马不停滴着,在那一纸履历里,在别人的记忆里,曾经来过的大风大浪大是大非大灾大难都是模糊的事件;那些熠熠生辉的片刻,是一段段关系构成的满足和喜悦。这才是走一遭,在前方迷雾里令人期待的明灯。